弥天大祸(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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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持盈的意料,他的目光平静,并没有怨恨在里面,可她宁愿他对自己出气。

“我,我没想到会如此,”她蹲到他的身前,突然伸手,将他的手抬起来,她小心翼翼地撩起他的袖子,借着微弱的光,看到他手肘处那几可见骨的伤痕,能看到当初血肉都翻了出来,如今结了一些痂,可因为没有用药,有些地方的肉已经有些溃烂了。

赵誉伸着手,见持盈低着头,瞧不清她此刻的神情,忽然间只觉得手上有温热的触感,他抬头一看,发现那是她的眼泪,如珠子一般跌在他的掌心里。

“对不起,重鉴哥哥……”她小声地,呜咽着道。

赵誉浑身一震,愣愣看着身前那个啜泣的小姑娘,她这是在心疼自己么?

赵誉苦笑着答,“官家不喜太祖一脉微臣心中明白,不会只因为殿下的一番话就下决定,所以微臣不会怨殿下。”

她倾了身跪在脚下的杂草上,从包袱里拿出自己准备的药膏,离他更近了些,小心的将他的袖子一点点卷上去,然后揭开药膏的盖子,拿手指沾了再小心地涂到他伤口处。

上完了一只手,她轻轻将他的袖子又放下来,正准备给他另一只手上药,他去抬手将她手里的药膏拿了过去,“药膏我自己涂便是,这狱中逼仄湿冷,殿下不宜久留,请回吧。”

他说不会怨她,可持盈却觉得,他待自己的态度已经是不同了,从前她就算是在众人面前奚落了他,他神色如常不会有一丝波动,见了她时态度依旧是恭敬有礼,许多时候都让持盈觉得是自己肚量太小。

可如今,他嘴上说的不怨,那目光里却泛着冷意。

持盈想,或许是因为这一次事关他的父母家人。

赵郢并不知道妹妹方才在狱中同赵誉都说了什么,只是回去的路上,她一直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肯说,等他生了疑低头去看时,才发觉她的小脸上竟挂着泪珠,十分委屈的模样。

“怎么了这是?”他吃惊地问。

“哥哥,”持盈仰头,“我没有并没有真的想过要害他,看到他……看到他受伤了,我也是很心疼的。”

持盈极少有这样的神情,她自幼被父母捧在手心里,父亲从前是太子,如今是官家,从幼时至今何曾受过什么委屈。

她甚至想要再一次回到那狱室里,跟赵誉解释清楚,可她也知道,即便这样,也不会让他真正释怀的。

赵郢看着妹妹,心下了然,知道她这是在自责,抬手抚了抚她的发顶,“哥哥知道,我们家元元最心软了,你是见重鉴受了罪,心里不好受对不对?”

持盈仰着头,闻言点了点头,她那眼下垂着的眼泪像散落的珠子一般,泪光下的一双眼睛,清浅得像一滩一眼就能见底的池水,那么惹人怜惜。

赵郢轻叹道,“只是如今重鉴他这般情形,你不能再要求他能来体谅你,而是咱们要多体谅他,明白么?”

持盈一边抬手擦泪,一边低低答,“嗯,我明白的……”

“哥哥!”她忽然拉住赵郢的衣袖,吸了吸鼻子,收住了哽咽说道,“牢里那些人竟然对他用刑,你要去告诉那些人,不能让他们再欺负了他去。”

赵郢对着他点头,“哥哥会去打点的,你别担心了。”

赵郢一心想为赵誉求情,可崇宁帝知道他的打算,故意避着不见,崇宁帝一直仇视太祖一脉,当初是他身为太子,不好明着发难,如今继承了大统,不再受人掣肘,也不用再顾及什么。

连持盈几次想开口,都被堵了回去,韦皇后还特意嘱咐她,不要再在父亲面前提到有关太祖一脉的任何事。

赵誉父亲受弹劾的罪名不轻,朝中也再无人敢出来求情,没多久,从秀州传回消息,秀安郡王本来病中,因听闻儿子被押入狱中后,就写下了请罪书,可那请罪书刚送抵帝京,秀安郡王就因惊吓过度,病情加剧后不治而亡。

持盈听到消息时,整个人一僵,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她找到赵郢,赵郢告诉她,这个消息赵誉也知道了。

“他,他……”持盈喃喃开口,却最终什么都没有再说。

她本想问,那赵重鉴他是不是很难过,转瞬就发现自己问的实在是废话,怎么会不难过,谁会不难过呢?

她眼中光芒一黯,头也垂了下去,赵郢见了便安抚道,“此事是阿爹的决定,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阿爹对太祖一脉的厌恶早有由来,你不必太过自责。”

持盈却抬头道,“不,他父亲的死我也难辞其咎,况且哥哥,阿爹终究是你我的阿爹,说到底,是我们欠了他们家……”

若真按着崇宁帝对太祖一脉的厌恶,定然是想找个由头斩草除根要了赵誉的性命的,可他也明白,这些年赵誉一直在赵郢左右,若真杀了赵誉,赵郢心里比不好受,便想着将人流放至边关塞外,再不可返京。

大虞朝重文轻武,武将历来不受看重,更别说普通的兵士了,是以许多犯了罪的都要被发配边关充军,可见军中的日子不好过。

没人知道,是持盈去求了韦皇后,韦皇后再劝动了崇宁帝,让赵誉入禁军。

赵誉跟着军队离京的那日,赵郢特意赶到城外去相送,持盈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换了衣裳,骑马跟着哥哥一同去了。

那是自那次牢中之后,持盈第一次见赵誉。

他瘦了许多,虽身量依旧高大,可衣衫下却显得空空的。

他更像是变了个人,连她都察觉了,从前他虽也沉默寡言,却不似如今这般,浑身都是一股寒气,一双眼睛沉得像最幽深的死水。

赵郢嘱咐了一番话,赵誉听完,双唇抿着,只微微点了点头后便一声不吭,赵郢有些艰难地开口道,“重鉴,你父母的事,实在对不住……”

赵誉声音有些沙哑,神色平静地答,“非殿下之过。”

那语气里,却不再是往日的亲密无间了,赵郢忽然明白了那日持盈所说的,即便他与赵誉再亲如手足,可赵誉的父母因他父亲而死,这份芥蒂永不可消除的。

赵誉转身离去的时候,持盈看着他瘦削的背影,忍不住开口道,“赵重鉴!”

赵誉回首,目光投到她的身上。

城外青山薄暮,陌上是四起的尘烟,他单薄的身影竟有一种萧索之感。

持盈上前几步,张了张口,最后轻声道,“珍重……”

他看着她,勾了勾嘴角,仿佛是有话要说,终于却什么都没说,只转身离去,没有回过一次头,持盈就那么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直到再不可见。

不知为何,她的胸口牵引起一种无法忽略的痛楚来,她想,或许此生,她都求不来他的原谅了,她也将永远带着这份愧意,可还好,他们应当不会再见了。

对彼此而言,他们终究只是生命的过客,一生那么的长,恨也好愧也好,总会放下的。

她吸了口气,忍下眼中的泪意,装作寻常地转了身。

那是崇宁之乱前,持盈最后一次见赵誉。

后来命运之手翻云覆雨,再相见,他们之间已是云泥颠倒,唯一未变的,是依旧隔着银汉迢迢,相距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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