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未(2 / 2)
“怎么会。”诸葛瞻忙道,“只要文伟叔别拉着瞻下棋就好。”
“夏侯将军呢?”
“大将军说笑了,一起坐坐,没什么介意不介意的。”
诸葛瞻招呼肆中仆役再上一份碗碟茶具。费祎唇边挂着浅淡的弧度,用筷子夹起案上唯一剩下的饼饵。咬下一口,高深莫测的笑容瞬间崩开一丝裂缝。他慢慢的把饼饵放到一旁,表情恢复平静,恍如无事发生。
“伯松已经转达过郭循的事了,祎自会万事小心。”茶比碗碟先上,费祎喝去不小一口,看向诸葛瞻,“不过他似乎并不知前因后果。正巧今日遇到,阿瞻不如与我详细说说,究竟是从何处得知郭循要行刺?”
这个问题诸葛瞻依旧无法回答,只能照着对兄长的说辞,又原封不动说给费祎。
“居然是梦啊。”费祎轻叹。语气好像是不信,又好像信了。“阿瞻刚才还说到一直没有找到郭循。要不是梦不可当真,要不是提前泄了消息,让郭循先躲起来了?”
“不会。”诸葛瞻肯定的摇头,“此事,瞻只与伯约哥哥和兄长提过,他们都不可能外传。”说完,他又有点不放心,看向夏侯霸:“夏侯将军,伯约哥哥有与你提过郭循吗?”
“没听过。”夏侯霸面露茫然,“他要行刺?杀谁?”
闻此,诸葛瞻彻底放下心。连夏侯霸都不知道,可见姜维的确没有泄露给其他任何人。
“杀我。”费祎接着话,又道,“郭循虽是魏国人,但仅是一名中郎,夏侯将军没听说过他很正常。不过,蟏蛸……这个名字,将军想必不会陌生。”
夏侯霸眼中闪过一瞬阴霾,由于太过狠厉,让诸葛瞻猛得心惊。
“大将军想知道蟏蛸的事,霸自可言无不尽。但今日是出来陪小公子散心,我既受伯约所托,就得忠人之事,谈这些未免太煞风景。”
“这总得看阿瞻的意愿。”费祎再次将目光转过来,“再过几年阿瞻就要出仕了,真的不想提前知道这些事吗?”
“瞻想——”
诸葛瞻当然想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蟏蛸,不就是蜘蛛吗,那岂不就是后来行刺诸葛乔的刺客身上的纹身。但他刚张开嘴,恰巧仆役来送碗碟和剩下的一道姜齑鱼脍,只能讪讪住嘴,暂时按捺。
很快,仆役退下,他再张开口——
“大将军,霸想不太明白,在朝为官和知道蟏蛸,关系何在。”
“其实瞻还是想——”
“的确没什么关系。”哪想到,费祎竟就这么转开话题,“那让阿瞻了解些其他事,伯约应该不会再介意了吧。”
夏侯霸耸耸肩:“这我哪知道。不过霸实是个瞒不住事的,伯约若是问,我估计扯不开谎。”
费祎淡淡笑了一下,未作回应。
此时,诸葛瞻察觉到些气氛不对,追问的热情逐渐消退,陷入犹豫不决。
至少又有了新线索。今日不问,还可以以后私下再找夏侯将军。
“阿瞻对当今天下局势,了解多少?”
他正琢磨着蟏蛸的事,陡然被问,愣了一下,还没回过神,又听到费祎缓缓开口,原是本没想考他。
“天下十四州,魏有司、兖、幽、豫、青、徐、冀、并、雍、凉十州,吴有交、扬二州,二国又以长江为天堑,各割有扬州一半。独有季汉,依有益州一地赖以依存。”
“那荆州呢?”
“荆州,情况比扬州更复杂些。”费祎道,“颍川荀氏如何,夏侯将军当比祎熟悉,不如将军来为阿瞻解惑?”
“倒也没那么孰。”
夏侯霸嘟囔着,这次却也没表示抗拒,尽量简略的为诸葛瞻讲了讲荆州的局势:
若说扬州仅涉及魏吴两国的争斗,那荆州北有汉水连系襄樊,西有沔水直通三巴,东依长江水顺流而下,直逼孙吴石头城腹地。这样一个兵家必争之地,这么多年来,反而百业兴旺,战火鲜见,乃是因为除了襄阳郡以北的部分由曹魏派遣镇将及太守外,荆州其余战略要地以及郡县赋税事,名义上属于曹魏,实则都控制在颍川荀氏手中。或者更具体一点,是控制在荀令君之子,荀粲手中。
自建安年间荀氏举族南迁之后,凭借北边朝廷的支持,很快扎稳脚跟,与扬州本地大族利益纠合,交情匪浅。后来荀顗带领族人北迁回颍川故乡,独有荀粲一人与妻子留在南边。这段时间,荀氏一度式微。一直到荀粲二十九岁那年,他生了一场大病,在鬼门关走了一圈后,兴许是想明白了什么,本来无心世事的荀粲忽然一改性子,几年之内扭转了荀氏衰微之色。又在各家心照不宣的默许之下,搬去荆州江陵把控长江上游,筑庄园,养兵客,天子不可臣,诸侯难得友。
“仅凭一族之力如何能做到这般地步?”
“办法很多。”这次给出回答的是费祎,“如征税一事。诏中规定每年丁男需缴棉布三匹,但实际征收时,有时收布匹,有时将布匹折为银钱。每年规定不同,便大有利可图。”
诸葛瞻思索着,隐约懂了些什么,但尚不明晰。
“比如,诏令依据往常市价,规定每匹布可折钱六百。这一年棉布产量少,每匹市价一千,朝廷就会规定征收实物而不允折钱缴纳;第二年棉布产量增多,每匹市价仅需钱四百,朝廷便转而征收银钱。至于银钱,又有文章可做。朝廷要求缴纳的,必须是完整肉厚的钱币,而民间钱币多有剪凿,以至于要换到完整的钱币,买本一千,加子七百。再加上若要打仗,税调还会因时所需折成铁甲、马匹、粮食等物,更是大有玄机。”
“而荀粲做的事,就是提前囤积棉布、粮食等实物以及完整的银钱。朝廷征收棉布时,他以九百的价格卖棉布;朝廷征收钱币时,他以一百的价格买棉布。钱物之间转换的余利,如此便从朝廷转到荀氏手中。”
“可江东为什么要容忍他这么做?”
“因为不仅是他一个人。江东本地姓族,都在做这样的买卖,彼此分享钱、货、消息。这些大族,每家都有私兵,都有庄园田宅,都有人在朝中做官,还有不少与山越首领交好。不动,朝廷不过少得些利;动,长江以南,天翻地覆。”
诸葛瞻沉默下来。他已经完全理解费祎所说的话,却无法为这些精妙的手段叫好。大族赚得家财万贯,朝廷与之合作分一杯羹。各方得利,皆大欢喜,除了那些日复一日辛勤耕作,依旧流离失所,朝不保夕的百姓。
可只要能继续源源不断地收税,又有谁在意他们的死活?
“政治之事,总是有得有失。”似乎瞧出他的难过,费祎放缓语气,“但等你出仕,入朝为官,阿瞻,你可以选择得什么,失什么。你可以去想,比起战场上的胜利,是否百姓安居乐业,更为重要。”
“咳咳。”夏侯霸又咳嗽起来,不知是嗓子不舒服,还是别的原因,“饭吃的也差不多了。成都还有好多地方霸没去过,小公子,不如我们早些走?”
诸葛瞻还没回答,费祎先道:“日头正烈,夏侯将军太心急了,况且鱼脍还一筷未动呢。”
说着,他夹起一块沾着姜齑的鱼片放入口中,却立刻皱起眉。从表情上看,不比先前吃饵酥时好多少。
“这味道……阿瞻,能否帮文伟叔去买坛九酿酥回来?”
“当然可以。但文伟叔……你是不是在支开我?”
“是。我还有些话需要问夏侯将军。其实我到不介意,但若是让阿瞻留下,想必一会儿夏侯将军的咳疾是好不了了。”
如果费祎否认,诸葛瞻还有其他办法,没想到他竟承认的如此痛快。而另一边,夏侯霸的表情显然也在明确的说,希望他能够暂且避开。即便心有不甘,诸葛瞻只能不情不愿的起身。
他慢慢走到非鱼楼门口。这时,一个布衣打扮的人迎上来,一番自说自话后,他听明白:原来,不止费祎受不了非鱼楼鱼脍的滋味,大部分食客都难以忍受,渐渐的,竟生出一门新买卖——帮懒于奔波的人代买附近那家店的九酿酥。由于他们会分一部分收益给非鱼楼,故而非鱼楼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果省下买九酿酥的时间,悄悄回去的话……
恰巧方才他还观察到,离他们坐的位置不远,有一处空座被屏风挡住,应当刚好能听到对话又难以被发现……
两只脚,一只在外,一直在内,门槛前,诸葛瞻陷入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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