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酉(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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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他不太相信有什么天神。尤其是带兵打仗这种事,若真有天神肯垂怜人间,早在父亲在世时,他已能知晓长安真正的模样。

可哪怕是万分之一,千分之一,如今的他都不想遗漏。除了这些无用功,他不知还能帮上什么忙。

我希望伯约哥哥能平安回来。

之前所有的愿望都不实现也没关系,我只希望他能平安。

“阿瞻?你怎么在这,没进宫赴宴吗?”

“恭哥哥?”叫住诸葛瞻的是费祎次子费恭,在他身边,是妻子永安公主,“我身体有些不舒服,所以……”

这理由牵强的很,不过费恭善解人意,没再问下去,只解释起自己:“安儿定要与我一起服丧,无法进宫参宴,我便想着带她来城外逛逛,总不能太委屈这上元佳节。”

“夫妻一体,你不许再说这见外的话。”刘安嗔了费恭一眼,而后转向诸葛瞻,“正巧宁儿下午给我递来消息,让我一定要尽快转交给你。”

说着,刘安递来一方系起的锦绢,借着漫天灯色,诸葛瞻低下头,努力看清字迹:

「阿瞻,我的侍女从内侍那打听到大将军的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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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将军回来了!

上元节的第二天,诸葛瞻从刚下朝的诸葛乔那里确认了这条消息。汉中军报千里急呈至御前,道姜维被围困半个多月后,终于带八骑杀出重围,现在已与夏侯霸汇合,正在返回汉中的路上。因为姜维受了伤,行军不宜太快,大约在下个月,大军就可回到成都。

这个消息传来,朝内朝外都松了一口气。责怪也好,埋怨也罢,无论如何,姜维都是季汉的大将军,若真因为此役折了进去,各方面的损害都不可估量。当然,赏善行罚,社稷纲本,不管什么原因,姜维战败导致士卒溃散,死伤甚众,不可不追究问责。未过几日,军中又送来信件,其中便有一封姜维自请罚俸贬官的请罪表。刘禅斟酌几日后,诏可,让姜维以后将军官行大将军事,录尚书不变,依旧总督内外国事。

姜维真正回到成都,是办桃源宴的这一天。当听到夏侯霸笑着说“伯约一入宫请完罪,可就马不停蹄来找你报平安”的时候,诸葛瞻心砰砰作响,跳的飞快;而当姜维从领间,郑重其事的拿出那块完好无损的平安扣时,他眼眶一湿,差一点当着众人的面哭出来。

姜维瘦了,也憔悴了。他依旧挺拔英武,朗眉星目,但眉间却多了一道浅浅的纹痕。在拿平安扣时,他眼尖的瞥见了衣服之下包扎伤口的白布。距离开战场到现在已过了一个多月,伤口竟还没好全。他去握姜维的手,触到的是一层厚厚开裂的茧,引得他又抬头去看,再次发现姜维的嘴唇也发白干裂,不知此去是经了多少苦。

“大夫已经看过很多次,我没事的。”

“嗯,我知道……”

诸葛瞻低声应着,心底的不安却挥之不去。

他不知道他到底在慌些什么,或许,是姜维身上这些细微的变化,让他害怕,即便人已经回到了成都,有些事情,却已与去年大为不同。

那厢,夏侯霸依旧很喜欢逗刘宁这个小姑娘,不停与她说着话:

“小公主,我在外打仗这么久,有没有替我担心过啊?”

“哼!九死一生和敌将周旋的是大将军,我替你担心什么!”

“你这就是不懂了,我带两千人能在汉阳腹地坚守那么久,也是很凶险的!来我给你讲讲,接到姜伯约那天,我是怎么力挽狂澜,把邓士载那小子耍了个遍……”

夏侯霸这熟悉的滔滔不绝,似乎有一种魔力,不仅引人入胜,更让诸葛瞻砰砰跳的心,渐渐的,当真平静下来。他再次暗笑自己杞人忧天,转而开始盘算,家中还剩下多少逢年过节赏下来的名贵药材,一会儿都要给姜维送过去。这样,就算此时伤了身子,就和他之前生病一样,好好养上一段时间,一定能恢复如初。无非是费的精力多一些,时间久一些。

他想,世间事虽大多坎坷崎岖,但只要一直坚持往前走,总能熬过最难的那段路,走到云开雾散,柳暗花明。战败之后必有转机,他的伯约哥哥,整个大汉,正当否极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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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兴三年夏五月景星现」

“你为什么又要出征了?!”

话出口后,诸葛瞻才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像质问。他呆呆的站在姜维面前,唇几开几合,半天又挤出一句,

“可不可以,不要去。”

“阿瞻,国事为重。”

“我知道,我知道国事为重。但我是说,不久前刚打过仗,现在又是盛夏,谷子都还没下来,而且你的身体还需要休养,就,能不能等一年,哪怕等今年秋麦熟了……”

诸葛瞻越说越无力。他后悔自己没有在六艺诸子外,多学些行军打仗的知识,也不至于现在想要劝人,却连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都找不到。又有可能,倘若他真娴于军事,就会赞同姜维的决断,更无能劝阻。

伯约哥哥的决断,不会有错。

“边郡各围守犹积有往年不少军粮,应该足够支撑此次出军。至于我的身体,阿瞻不是请御医为我诊过脉了吗?你了解乐太医的医术和人品,他都说没事,定然是真的没事。”

姜维语气难得的轻快,诸葛瞻听得出来,他是想以此缓解压抑的气氛,但效果适得其反。那些古怪的梦境,被鬣狗撕咬的麒麟,彼时紧张的情绪,反而一股脑全涌上来:

“伯约哥哥,去年出征前,你为什么没有来向我告别?”

诸葛瞻旧事重提让姜维愣了一下,随即语带歉意道:“是我不好。那时事情太多,所以一直没能抽出空来见你。”

“那现在呢?这次出征前,要筹备的事就不多吗?”

“这次……”姜维沉默了一会儿,“这次,我去的会久一些。所以想来见你一面。”

“久一些?是多久?”

“两年,或者更久。”

“那,那这也不算久啊。”诸葛瞻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憋不住情绪。他高起声音,“两年而已,之前你去征讨叛夷,后来又去汉中驻扎,都比这长多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会缠着你不肯让你走,但是——”忽得,他又低下声:“伯约哥哥,你知道吗,去年出征前,你没有来见我,但是伯歧叔来了,他是特意来找我告别的。我知道,他之所以来,是因为预料到,这一去,他很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而现在,我好像觉得,你在和伯歧叔做同样的事。”

快!否认我说的话!

原来,先前的低缓只是假象,强烈的恐惧再次冲破堤坝。他直直的盯着姜维的眼睛,想在其中找到他要的东西:惊诧、疑惑,哪怕是对他小题大做的怒气,什么都好,不要有躲闪,不要有愧疚,不要默认这一切!

然而,许久许久,什么都没有,既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那双漆墨点星的眼睛唯一积蓄着的情绪,诸葛瞻怎么也读不懂。

“阿瞻,你听我说。”这时,姜维的声音也低沉下来,“这次我的离开,的确会久一些,也可能会发生很多事,你会听到一些不好的传闻。但不要怕,你相信我,无论多久,我一定会回来。”

“真的吗?”

“如有虚言,天人共弃。”

直到很久之后,诸葛瞻回想起这句话,才意识到,如若一切真像他以为的那么简单,姜维又何必立此重誓。

但此时的他,真的再次因为姜维郑重的语气而放下心。而后亲自送姜维至府门口,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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