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巳(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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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衣水以南,有山千仞,名作纤阿。相传古蜀时,有女子处纤阿山巅,明月行至山崖所在宿度时,女子跃入月中,故又名纤阿作月御。今日设宴的高台,正是取此典而拟名。纤阿台高八丈余,登台远眺,可见万家烟火,洛水南流。

案席瓜果皆已齐备,汉白玉铺成的高台中央,陈放着一只约宽一丈的大鼓,大鼓外环十二只小鼓,鼓面绘中原风景,山脉纵横,百川勾连,辅之以地面白玉,若一朵莲花盛绽银海。

蜀中富庶,锦衣罗缎之家比比皆是,但多半是益州本地的豪客。至于宫中,建国初时营建的宫殿一直沿用至今,多年来,已许久未修筑过这般华美的建筑。

前世,诸葛瞻也曾来过纤阿台赴过宴。当时他只将此看作君王好美室华屋之常事,未多加留意。毕竟这些年,刘禅身为帝王,已可谓勤恪,难得提出修建华台的要求,即便稍费民力,亦算不上穷奢极欲。然而这一次,一路上他与刘谌咬耳朵时,方得知新入宫的那位鸾昭仪的小字,即为“月御”。月御、纤阿,这多年第一次的铺张,恐怕与此蛮王之女脱不了关系。

其实也不奇怪。

他心中暗想。鸾昭仪的确美得摄人心魄,君王为美人筑高台,倾千金,只要不过分至纣王妲己亡国破家,没准还能成为史书间一段风流佳话。

只是这么说服自己时,他总不有自主的想到绵竹时,那个小女孩凉凉的,带厚茧的手。若能从此高台上任取一石、一珠,是不是她就能安安心心,找到个温暖的地方,吃个饱饭。

可救民之弊,也从不是少建个高台就能解决的。

越想,他越觉得头疼,索性不再想那些与今日无关之事。他跟在众人后走入台中,李昭仪与刘宁果然先一步到此。彼此行过礼后,他在刘宁旁边席上坐下,刘谌则坐到张皇后左下手。至于太子、刘安等,或因公务,或因早有安排,皆婉辞今日之宴。

论起来,也只有在季汉,皇子公主与至尊之间,不必战战兢兢,随时恪守君臣之礼,而可以从人伦之情。哪怕是约好与驸马去郊外踏青这种小事,都能作为拒绝天子邀约的理由。

“朕的一时兴起,没道理反拘着别人。”

若有人就此提出异议,刘禅定会作此回答。作为万乘之尊,刘禅对待亲人,总如布衣之家。

所有人皆坐定后,抱瑟吹笙的乐人鱼贯而上。先是一段悠长的箫声,和缓清平,无有哀情;既而瑟弦簌簌,竹叶穿风,笙管泠泠,凤鸣清泉,佐之以编钟暮暮,山水之情,跃然耳畔。

正当竹落凤栖,诸人稍感倦意时,一声筚篥横来。台廷中央本空无一人的大鼓,佳人跃然而上,迎风鹤立。

那是一块薄如蚕翼的绡纱,欲说还休的遮住女子小巧的面容,仅露出一双盈满秋水的眼,与黛如远山的眉。乌发微卷,梳起新髻;簪花云鬓,簪珥流光。桐布织折作留仙,纤腰楚楚不堪搦。皓腕缠彩纱,与碧琼轻绡飘扬,恍若将随风扶摇,羽化登仙至昆仑。

鼓声交织短笛,瑟声一改低弱,彩绡初动,乍破银瓶。罗裙旋于十三只鼓间,一叶凌波,十里御风。明明是柔若无骨之身,却与铮铮军乐合如天成,既思飞燕烟云入掌,又感垓下楚歌哀远,玉陨香消。忽是一步踏空,心悬高岩,莲步如仙似游,腰肢轻折,惊忧尽化暖流徐徐。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诸葛瞻初时怀着警戒之心,待至后程,犹不免为舞姿惊叹。原来,李延年歌中倾国倾城的佳人,当真存于尘世。

如此,他更加理解,刘禅为何会破格封其昭仪,倾千金而筑华台。

鼓笛暂歇,琴瑟又起。一舞终了,绡纱飘落,侍儿已扶昭仪下鼓,众人犹沉醉其中。古有仲尼闻韶三月不知肉味,今日一舞,亦胜御馔美酿,充腹之余,铭肌载切。

“妾参见皇帝陛下,祝陛下万岁千秋,永享社稷;参见皇后殿下,祝殿下福寿延年,长乐未央。”

“过来坐吧。自家人的小宴,不必多礼。”

刘禅还未张口,黄皓已预知圣意,立刻呈上披风,披在鸾昭仪单薄的衣裙外。张后倒下一杯温酒,示意侍女送至鸾昭仪案前。

“昭仪舞姿曼妙。鼓上起舞,孤倒是今日第一次见。这,可是南中风情?”

“回禀殿下,这是妾为侍奉君王,特意学得的归风送远舞。”

“朕昔听闻,西京赵后著琴曲《归风送远操》,词多楚韵,慷慨苍凉,不曾想后世竟有人因曲之编舞。幸昭仪聪慧,朕才有幸得见仙人御风游莲鼓。”一番感叹,刘禅又温声嘱咐道,“快把酒饮了,台上风大,莫着凉了。”

鸾昭仪眉目含情,柔柔的应了一声,饮下温酒,又启朱唇:

“妾听闻,皇后殿下入宫前,不善歌舞,于刀革剑戢,倒是巾帼不让须眉。妾为君王所好,已舞归风送远。陛下,不如让皇后也更衣舞剑,为宴会助兴?”

“放肆!”

听到前半句诸葛瞻就心知不好,然而手慢一步,没能拉住刘谌。

“母后是什么身份,岂能行此姬妾事!”

“为什么不能?”鸾昭仪眨着眸子,美艳之余,流露几分无辜,“我阿父有十六个夫人,每到部落大会,她们都会表演助兴。哪个人让父王不满意,父王就罚她给勇士斟酒。为什么皇后殿下不可?”

“你们那蛮夷风俗——”

“质和!”张后轻呵一声,止住刘谌。

“好了。质和,朕知道你是护母心切,但都已及冠封王,说话不能再不知分寸。南北风俗不同,鸾昭仪入宫时日不久,不知也是情理之中。以后,朕再让宫人教你。”两边各说一句,刘禅圆回场面,又似想起什么,“倒是说起舞剑……阿瞻。”

“在。”

“朕听说你最近都在和伯约习武?”

“是。”

“从前你宁可抄书都不肯碰一下剑,如今真是大了,改了性子。”诸葛瞻就知道,每个知道他开始习武的人,都免不了这句感慨,“学得怎么样?以伯约的武艺,朕想着,应当教不出差徒弟。”

“陛下知道,瞻在这习武上,实在是没什么天分。”他叹气道,“学了这么久,都没能从伯约哥那讨到一点便宜。”

听到此,刘禅止不住的笑:“你才学多久,还想让伯约当你手下败将?”既而又假装严肃板起脸,“行,朕这就把伯约宣进宫,好好与他说说,怎能这么过分,半点都不让着咱小公子。”

“父皇,谌以为,在让着阿瞻这件事上,大将军想必已经尽力了。”刘谌插嘴道,“可惜,以阿瞻的武艺,大将军就算是放满屋子的水,也没用。”

“皇兄!阿瞻的武艺哪有你说的那么差!”

“宁儿说得对!殿下,瞻虽打不过伯约哥哥,但勤习这么久,要胜过殿下,还是绰绰有余。”

“阿瞻你可别吹牛了。”

“瞻只是实话实说。”

“我看,你剑没学好,口气倒先大了不少。既然你这么说,那可敢与我当场一战?!”

“有何不敢!”

“喂!”

刘宁本是一时护短,此时回过味儿来,已感觉到哪里不对劲。她抓住诸葛瞻的袖子,小声道:“你和皇兄在打什么主意?”

诸葛瞻犹一脸不服气的看着刘谌,只反握了一下刘宁的手,示意她放心。

这场这场临时起意的对决,刘禅显然很有兴趣:“不错,朕也好好看看,质和与阿瞻的武艺进步了多少。”

“陛下,”张后却不免蹙眉,“御前重地,不宜动刀剑。”

“两个孩子玩闹一番罢了,子童何必如此严肃。”刘禅又道,“去换衣服吧。今日谁比剑赢了,朕便将南中进贡的玛瑙赏给他一颗,镶到剑鞘上。”

“诺。”

诸葛瞻与刘谌不多推辞,作揖领命。低头的一刻,二人目光交汇,彼此心知肚明。

褪去华衣,换上武服。在司马门解下,姜维所送的佩剑,重新回到诸葛瞻手中,而刘谌所执,是先前命侍卫特意取来的那一把。作揖互礼,同时拔剑出鞘。

“质和,点到为止。”张后终究有些不放心。

刘谌举剑朝母亲一笑,神态轻松。

紧接着,黄皓尖细的声音响起,落下。一瞬,锋刃相撞,动如惊弦。对峙片刻,刘谌先撤力,虚晃一剑,转战至诸葛瞻身后。诸葛瞻急忙转身来挡,脚慢了一步,仍堪堪接住刘谌袭来的一剑。

“阿瞻的长进是不小。”见诸葛瞻反应迅速,刘禅频频点头,颇为欣慰。又瞧见自己的小女儿看得聚精会神,不由打趣,“宁儿,你觉得阿瞻这身武服如何啊?”

“好看。”脱口而出,刘宁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颊上瞬染绯霞。

“那父皇再问你,你是希望你皇兄赢,还是阿瞻赢啊?”

这次,刘宁学聪明了,尽量让话说得不偏不倚:“皇兄武艺高强众所周知,他赢不赢不需要我希望。倒是阿瞻,他……”

“他什么?”

刘宁没法答了。她这才体会到,心偏了的时候,怎么尽力,都会成掩耳盗铃。

“朕的小宁儿也长大了,不中留啊。”刘禅叹一口气,看向李昭仪,“宁儿的驸马,是时候帮她定着了。”

李昭仪含笑应是。

这厢谈笑,比剑二人自是不闻。一转眼间,刘谌已多次攻至要处,然后次次被诸葛瞻击退。这其中刘谌固然有放水,但并没有到过分的地步。实际上,诸葛瞻的反应速度的确大大超乎刘谌的预期,而诸葛瞻自己,也此时才意识到,为什么他和姜维比剑时,虽次次都毫无还手之力,姜维却次次都夸他大有长进。原来,那不全是安慰他的昧心话。和姜维对战无数次,再来和刘谌比,虽然落败毫无悬念,但短兵相接间,他感觉自己渐渐抓到了某些精要,以至于在某些时契,甚至能因势利导,反守为攻。

“阿瞻那柄剑,朕瞧着比质和的利许多。”

“延熙时,姜将军依蒲公旧法,取蜀江水铸新兵。阿瞻的剑,刃如秋霜,斩风生鸣,与姜将军所铸兵刀很像,应该出自同一批。”

“伯约锻造兵刀的模样,子童是如何知得?”

“陛下忘了吗?”张后道,“那年新兵铸好后,姜将军曾取其中两把奉入宫中。”

“延熙时……是了,是了,瞧朕这记性。”经人一提醒,刘禅也想了起来,“朕还记得,当时朕还奇怪,为何伯约仅铸军刀,不造几把新剑。还是子童告诉朕,蒲公铸造兵器的法子,虽能削铁如泥,却只能顾及一侧,故而只能铸刀,难以成剑。”

“而阿瞻这把剑,两面刃皆无比锋利。”两把剑再次相撞,以诸葛瞻的力气,剑竟能没入刘谌方一寸,“姜将军应该在蒲公旧法上,更有所发明。若在战场上,能以这把剑对战敌将,定能削甲如泥,顷刻取敌首级。”

听到后半句,刘禅神情微顿,不由将目光移向人的侧颜。此时,他的皇后正目不转睛盯着前方,锋眉因局势几蹙几平,一双墨眸熠熠生亮。他认得这个表情,这是只有当遇到真心喜爱之事,才会流露出来的欣悦。

不由得,刘禅唇角微扬:“改日等伯约入宫,朕让他用新法,为子童也铸一把剑。”

张后诧异得看过来,正对上刘禅含笑的双眼,又是一怔,既而略有局促移开目光:“不必了。以此法铸剑,取材工序恐怕都极为不易。我在宫中,也用不到……”

“谁说用不到。”刘禅打断道,“朕也好久不见,当年在西乡侯府,三招两式就把朕打倒的小姑娘了。”

“我当时也不知……”

“就这么说定了。”

刘禅一口定下主意,张后便也不再推辞。实际上,维持着一国之母威严的她,早因刘禅旧事重提,目光游移飘动,不知看向哪里,才能压下双颊绯色。见此,刘禅善解人意,未多戳破,只将手往右移三寸,覆住那因台上风,微微泛凉的手。

“陛下与皇后殿下幼时便相识,一同长大,情谊深厚非旁人能比。”

侧席,王贵人忽然开口,声音不大不小,只说给近处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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