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谁家姝色2(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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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六澹园晒书。

天未亮吴显就亲自带着二十多辆马车来了澹园。不仅有工人,晾晒用的竹床,还有临时装书的书箱,竹架、布匹。浩浩荡荡的队伍绵延开去,十分壮观。

虽名为“晒书”,书却不能真的放在日光下曝晒。按《齐民要术》中所记,“五月湿热,蠹虫将生。书经夏不舒展者,必生虫也。五月十五日以后,七月二十日前,必须三度舒而展之。须要晴时,于大屋下风凉处,不见日处……”

因此晒书最好的日子便是晴朗多云天气。但鸿渊阁藏书太巨,阴凉处不足够晒书,便只能晒在园中的空旷处。

为防止突然烈日,或鸟雀粪便,事先要搭起凉棚以白布罩之。也要准备好油布,以防突然下雨。尽管请了几十个工人,搭凉棚、摆晒床也要花去一两日的功夫。待到万事俱备,正式晒书的那一日,更要早早起床指挥工人用干净湿布擦洗晒床,然后先晒上个把时辰的空床,方能晒书。

澹园比普通人家晒书更讲究。搬书前要检查工人的双手,洗净擦干,不能有脏、有油、有水。搬书晾晒时,也不许喧哗,屏气静音,戴着纱布面罩,怕口水或者汗水滴到书上毁了书。

这是澹园的大日子,向前纪言蹊身体还硬朗时都是他主持,如今渐渐都让清辞同田氏夫妻来操办了。清辞不仅要协调各个工头的分工工作,还要仔细检查每本书籍是否有霉点、蛀孔,倘若有被蛀的,便要挑出来,到晚上进行修补。

鸿渊阁的藏书分门别类地收藏,除了儒家典籍,各个版本的儒学十三经,史书、典章、政书、史评外,还有诸子百家、佛道等著作。更有历代名家的诗、词、文集等,另外还有些方志、氏族谱、科举录等等,种类浩繁。

收藏的时候就已经分门别类了,晒书时也按照这次序晾晒。当日晒好的书便收入书箱,放到临时的库房里,第二日再抬回鸿渊阁摆放。

白鹭书院的望乡楼上,几个年轻人正张目观望。只见澹园中支起上百张晒床、凉棚,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却是忙中有序。

澹园这几日晒书,那些深藏于阁楼里不见天日的宝贝,如同深宅大院里藏匿的绝代佳人,如今走到光天化日之下,虽摸不到,远远看一眼也是好的。所以这些日子,书院的教授、博士、教习们也都无心教学,便也放学生们自己温书了。

几个学生正津津有味地讨论着鸿渊阁里的某本藏书,晏璟则趴在栏杆上看了一会儿,只见到对面的院子里人影晃晃,白布招展。他看不出所以然来,觉得还不如去翰林街上玩耍来得有趣。他直起身,转头看到韩昭拿着只千里眼已然望着有两刻钟了,不禁十分好奇。

“你到底在看什么东西这么入迷?给我看看。”

韩昭倒也没有拒绝,把千里眼递给了他。

晏璟摆弄了好半天,才看清对面,喃喃自语,“哎呀,元华你这千里眼真不错,书名都看得清楚……啧啧,这么多书,得晒到什么时候哟!所以啊,这爱藏书就是一种病癖。这许多书,也不过是看个一遍,撑死了看两三遍,便束之高阁。说到底,不过就是人的一种占有欲罢了!”

韩昭虽然觉得晏璟这人平时四六不靠,但这句话他倒是难得认同。他母亲,熙和长公主萧蓉就是个例证。萧蓉也爱藏书,明明是同样的内容,却收集了十几二十个版本。倘若听说谁家新入了什么书她没有,便是一掷千金也要弄到手,仿佛在同什么人置气一样。倘若她看书倒也罢了,但大多时候,萧蓉不过是坐在家中的藏书楼里,对着书出神。

晏璟正絮絮叨叨,忽然像乞丐捡了宝一样,一把抓住了韩昭的胳膊,兴奋道:“元华,你看,是上次茶馆里遇到的姑娘,竟然也在晒书!”

韩昭嫌弃地拂开他的手。刚才自然已经看见了。那一日在茶馆里并没留心那女扮男装的少女的模样,但眼前这个身形却是化成灰他都认得的。那天晚上可不就是这个臭小妞毁了自己的清白?

那女孩一身半新的蛋青色粗布衣服,比府里丫头穿得还不如。但她往来指挥调遣,态度怡然,安排得有条不紊。这绝不是个丫头能干的活。

她也戴着一层薄削的面巾,衣服穿得利落,袖口都用绑带系住。头发编成了一根长辫子,用一根青色的布带子系着,发带的尾处仿若坠着两个小金铃铛。俯身检查书时,辫子就垂到她胸前,发尾便有些不安分地荡着。虽然听不见,但也可以想象得到那动静之间的叮当之声。

此时正是午时,她皮肤很白,大约是又累又热,纱巾也遮挡不住腮上的两坨红晕。额头上有些乱发粘在额角,有些娇憨相。这样一看,又哪里像个书香门第的小姐?

韩昭从来没见过女孩子这样打扮,像是完全不会打扮,也不在乎如何打扮。好在那张脸还说得过去,不叫他作呕。否则一想起和这样一个人一同洗过澡,就能叫他杀意四起。

他的左手背在身后,手骨捏得脆响。这臭小妞总算还有点自知之明,长着一张漂亮脸蛋,算是对得起他那被夺去的清白了。

清辞本正在指挥人做事,忽然感到鼻酸,打了个喷嚏。吴显正在旁边,不无担心地问:“姑娘没事吧?”

“没事……阿嚏!”清辞说着又打了个喷嚏。

吴显笑道:“咱们老家有句俗话,一个喷嚏有人讲,两个喷嚏有人想。姑娘若不是伤风,那就是被什么人惦记了吧?”

清辞闻言莞尔一笑,这世界上会惦记她的,怕也只有大哥哥了吧。“吴叔您这俗话倒是应了书里那句‘终风且曀,不日有曀,寤言不寐,愿言则嚏’了。”

女孩子的盈盈笑脸清清楚楚地映在千里眼里,眉似远山不描而黛,杏眼桃腮,顾盼间嫣然明媚。

晏璟看得深吸了一口气,继而心痛道:“哎呀呀,早知佳人就在隔墙,我就去应聘做晒书工人了!”

旁边一个紫膛面色方脸的学生闻言笑道:“你当谁都能做那晒书工人吗?”

看他煞有介事,晏璟忙同他互通了姓名,接着好奇道:“这还有什么讲究?在下虽未曾参加过科举,不说饱读诗书吧,总还读过几年书,大小也算是个读书人。怎么,还没做晒书工人的资格了?”

那学生二十来岁,名叫李时序,正是马上要参加秋闱的生员。他颇有遗憾地说:“先前咱们还有机会去应聘工人,借着晒书将那珍本孤本大饱眼福。后来纪家出了新规矩,晒书者不得看书,还特别点名不要书院的学生。只说晒书便是晒书,做工便是做工。”

晏璟颇不以为然,“我就搞不懂这些人,有好东西为何不与大家共享,反而要藏着掖着?大家都是受圣人教化,也都算得上同门。人怎么可以对同门这样冷漠?所谓‘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乎?’是吧?”

李时序却道:“虽然我也以不能入楼一睹为快深以为憾,但爱书者都知,书若借给爱书之人倒没什么,就怕碰上那不爱惜书的,只觉是借来的东西便不加爱惜。好好的书,折损丢失,那岂不心疼之极?”

“而且那书是人家三代累积,花费了多少银钱精力采买维护?是为私产。即便不肯借与旁人,也可以理解。”

“更何况,人家也不是不近人情。春闱秋闱,榜上提名者都可入楼读一日书。既然爱书,何不以此来激励自己?既能畅怀饱读,又多一份荣耀,不比随着人后摇尾乞怜地讨借书来得畅快?”

晏璟听罢佩服不已。他才入书院几日,汝南学风又和此处很不相同。韩昭少时也在白鹭书院读过书,后来据说家中有事便回了京。他们同受祖荫,本在国子监做荫监生闲散度日,谁知道韩昭忽然说要来白鹭书院读书。晏璟本来就无所事事,韩昭去哪里他便也跟到哪里,是以走了门路进了书院旁听。晏璟还跟着老老实实听了几日的课,可他却发现韩昭却整日神神鬼鬼的,常常不见踪迹。

众人听了李时序的话,有赞同他观点的,也有不以为然的。书院内本来治学之风就盛,众人便是以此为题辩论开来。晏璟兴致勃勃听了一会儿,很快就被那满口的之乎者也弄得神志不清。

他扶着脑袋退出来,正想说书院的饭菜不可口,不如一起去天香楼打牙祭。抬眼却见韩昭又在举着千里眼一瞬不瞬地望着澹园的方向。似乎,好像,是在看那个姑娘?

工人们很是卖力,但清辞整日也不得闲暇,事多且繁杂。她于繁忙中直起身,捶了捶酸麻的腰背。放眼过去,忽然发现一个平眉垂眼的年轻男人行迹有些可疑。那人在晾晒场里来回穿梭,每一架晒床前都逗留一小会儿,然后就去了下一张。那感觉,就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从前混进来偷书的也有,清辞提高了警惕,慢慢靠过去,平声问:“你在找什么?”

那人一怔,停住了脚步,然后才转过身向清辞行了一礼,“姑娘,我,没在找什么……”

清辞问他名姓。

那人道:“小的,小的叫李崇。”

清辞却后退了一步,“李崇,关南人士,家住梧州府大青村,建节三年生人。那就是说今年三十有二了。可你——”不过二十来岁。

清辞立刻吹了手哨,招呼来田叔。

“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人立刻跪下来,“姑娘容禀……小人确实不是李崇。小人是李崇的远方侄子,因为叔叔前些日子在田里做活伤了腿脚,无法来澹园晒书。但叔叔家中贫苦,上有六十多岁的病母,下有两三岁的孩子,还养着我这个吃白饭的亲戚。”

“家中一年收入有限,单等着给澹园晒书能多赚些银子,让家中过得宽裕些,也好给叔叔瞧病。小人这才顶替叔叔来做工的。”他说着一直磕头,额头都肿了起来。

旁边不少工人停下来围观,那人涕泪齐下,十分的可怜相,看得人都动了恻隐之心。清辞心软,但于藏书一事上相当谨慎。此人话虽如此,只是来历有疑,不敢再用他。田叔此时也到了,清辞同他到一边商量了一会儿,这才走到那人面前,把他扶起来。

“这位大哥,我也很敬佩你对叔叔的孝心。这样,不管你做了几日工,晒书的工钱我今天会按全工结算给你,你带回去给叔叔看病。但我不会再留你在澹园晒书。”

“倘若今日容你偷天换日,风气一开,以后这园子就管不住了。”说罢从田叔手里拿了钱,递给那人。那人一直垂着眼,似是满面羞愧,推拒不收。最后在众人七嘴八舌地劝说下,那人只好拿了钱走了。

韩昭在远处盯着看了半晌,他一开始就发现了那个人形迹可疑,也当他要浑水摸鱼,没料到却这么快就被抓住了。虽然离得远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但看那情形,猜也猜出了大概。

他收了千里眼,手指轻轻扣了扣栏杆。这臭小妞如此谨慎,倒真是有点没料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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