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娈彼同栖1(2 / 2)
清辞因来送经,已经斋戒了几日了,这几日也依旧是不能吃荤。韩昭也知道,便让店主弄些斋饭来,他自己也就跟着将就一顿。
店家笑应道:“好、好!客官您先坐着喝杯茶,我这就去吩咐厨房准备。别说,您啊还真来对了地方。咱们这里的厨子做的斋饭,那可是远近闻名的。”说着退下去,挑开帘子到后厨去了。
清辞拿起杯子捂在掌心里,目光打量着店里。店里此时没其他客人,只点了几盏灯,不算亮堂,但桌椅都还看着干净整齐。
两人坐在这昏黄的光里,慢慢啜着茶,听见店外风刮过枯树时哗哗的声音。温热的茶,好像缓缓落到了心尖,把整颗心都烘得暖暖的。说不出的宁静。她甚至都不需要问,就知道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了。
因为大堂里太静,后厨里的人声便同饭食的香气,一起清晰地飘到这里,也带着浓浓的烟火味。
是妇人在数落男人,什么钱没挣几个,倒不断贴补给小叔子小姑子……男人只是压低着声音叫她小声点、小声点,前头还有客人。女人非但声音不小,反而越发大了起来,到最后不知道怎么忽然来了句,“我也是倒了八辈子霉,嫁给你这样不中用的男人,谁晓得一个参天树上会长个小米辣!”
韩昭惯闻荤话的,听到这里,“噗”的一下嘴里的茶都喷了。清辞看他那反应觉得奇怪,问他什么意思。韩昭脸一红,抹了抹唇,“小孩子别瞎问。”
清辞扁了扁嘴,“我都十七了。”
她习惯性地垂了垂眼,视线正好落到了韩昭的腰上。此时他脱了大氅,腰带上也没什么配饰,不过系着一只香囊。大约戴得久了,香囊的颜色已经不如先前鲜艳了。是她绣的。她有点难为情,这样一看,绣工真是有些惨不忍睹。
韩昭见她盯着自己的腰腹,腮上还浮起了一团红晕,以为她是听懂了那妇人的话……看什么看,难道以为他?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你别想那些有的没的,爷可不是小米辣!”
清辞蹙着眉头,眨了眨眼,一双乌沉沉的大眼里全是迷惑,“小米辣?是辣椒吧?我见过的呢!以前天香楼的厨子就用辣椒做菜。是番邦传过来的,有红有绿有黄,有长有短,样子还怪好看的。我听说有些人家养来当盆花看的——你说什么你不是小米辣?”
原来自己想龌龊了……韩昭一臊,骨子里膏粱子弟的骄妄劲儿却先翻起来,当下寒了脸遮掩尴尬,“你在宫里学的什么规矩,不知道不该问的不要问?”
清辞不料他反应这样大,心中有些委屈,咬了下唇“哦”了一声。过了半晌才小声道:“不说就不说,你恼什么啊?”
韩昭本是怕唐突她,这才语气重些,谁知道还是把人惹生气了。想起这些日子平宁和里宝的“谆谆教导”,简直后悔不迭。
平宁再三叮嘱,“爷,管好您的嘴,人家姑娘比不得奴才脸皮厚,由您怎么说。姑娘家前头,您那少爷脾气要收着,娇滴滴的女孩子,必要有温柔小意慢慢哄着。”
里宝直摇头,“不对不对,女人嘛,心直口快的少,口是心非的多。她的话呢,反着听:说不要,就是要;说你坏,就是觉得你好。要是跟你使小性儿,别跟她废话,直接丢上床。弄舒坦了,什么气儿都没了。”
平宁嫌里宝粗鲁,要把他家世子带坏的,卷着袖子要跟他打架,“我们那未来的世子夫人,可是知书达礼得紧,你这跟土匪强盗有什么区别?爷要跟你学了,那不就成急色鬼了?别说人姑娘爱,不拿巴掌招呼您就不错了!”
里宝自然不服气,“不管怎样,老子有媳妇。你这么大,怕还是个雏儿吧?”
平宁气得说不出话来。韩昭当场就罚里宝去马厩里铲三天马粪,不是为平宁出气,是这话太扎心。什么叫一把岁数还是个雏儿,他这是扫谁脸子呢?
不过韩昭也迷茫,不知道该听谁的。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了。但毕竟一个是现身说法,却可能有失偏颇;另一个是有典有则,但却是纸上谈兵。所以两边都要听一听,又不可全信。大概是“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但此时看她垂着头不再搭理自己,隐约见漆黑的眸子上蒙了一层水汽,韩昭心里也不好受起来。哄女孩子比打仗可费劲儿多了。
他这一路餐风饮露跟过来,执鞭随镫的,可不是为惹她生气的。想起有一年韩伯信酒醉后的胡话,到底是没错:对一个人交付了心,就会不断地让步,最后让无可让,还心甘情愿。
韩昭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软着声音道:“我没恼。”然后索性起身坐到了她那张条凳上,偏了头去寻她的目光,“生气了?”
清辞还垂着头,但却是轻轻摇摇头,低声道:“没有。”
女人说没有,那就是有?
韩昭握住了她的手,低声哄道:“好了好了,以后你问什么我就答什么,什么都不瞒你,行不行,嗯?”
清辞想了想,点点头。
韩昭心头一宽,把她的一双手都裹在了掌心里,“你有事也不能瞒我。”
清辞又乖乖点点头。韩昭很满意,“那你愿意告诉我,大哥哥是谁吗?”
清辞怔了一下,她并不想瞒着他的,只是萧煦说过,他们的关系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的唇动了动,不知道该怎样说才既不会泄露萧煦的事情,又不算骗他。
韩昭倒是一副极有耐心的样子,一直笑着凝视着她的脸。
店家这时候端着托盘从内堂出来,吆喝了一声,“客官,饭菜来喽!”
韩昭支着那副大度的笑脸,脸都笑僵了,心里却在咆哮,“还吃什么,爷吃醋已经吃饱了!”到此时才真正明白,为什么外祖母总说他像萧蓉。这性子十成十随了萧蓉,醋劲儿大。我若一心待你,你也必须一心待我,否则不定要怎样闹。
清辞毕竟害羞,不敢在人前同他太亲密。见店家走过来,她忙抽了手,等店家摆好了饭菜转身去拿其他的饭菜时,方才小心道:“你让我想想怎么说行不行?等我想好了,我就告诉你。”
那也只能先这样罢。丫头像个小蜗牛,毕竟不能逼得太紧,逼紧了就缩进壳子里去了。他实在是好奇这大哥哥到底何方神圣,倒不是纠缠她的从前,只是男人的直觉,这个人必定是情敌。既然是敌人,那就得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平宁他们终于整理好了客房从楼上下来,也捡了张桌子叫了饭菜。饭后,韩昭叫里宝去看看马喂好了没有,然后对清辞道:“回去穿件厚衣服出来,我等你。”
无论是从前在澹园,还是后来入宫,清辞从没有机会无拘无束地玩过,心里也满是期待。她应了声,忙提着裙子上了楼。
银铃翻出带来的裘衣,帮着她穿好,“姐姐,世子待你真好。我刚才听平宁大哥说,是世子求了太后娘娘允他一路保护咱们的。因为你是宫里的女官,最要守礼了,怕你被人嚼舌头,所以才穿了公公的衣服。”
清辞猜到了,也因他这份体贴,心里平添了一份从未有过的甜蜜。银铃正给她系着颈间的带子,忽然又泄气了一般喃喃道:“可是姐姐,你要是嫁了世子,纪家的书可怎么办呢?”
清辞一怔,那满怀欣然忽然被什么强拽到地上。像夏日陡然降下的雨,把扬起的尘土砸落下去,片刻就是一片泥泞。
是啊,书怎么办呢?
清辞思绪纷乱地出了客房,平宁正守在外头,见她出来了,乐呵呵地引着她去外头,“姑娘出去就别惦记其他了的,就在外头尽兴地玩哈。”
里宝已经准备好了马匹,韩昭依旧穿着那身出锋的大氅站在马边,见她来了,扬眉一笑。那两个也是极有眼力见的,见状都跑回了客栈。
清辞看了看前街后巷,大部分铺子都打烊了。就算不打烊,瞧着也没什么好逛的。便是疑惑道:“这深更半夜的,去哪里玩?”
韩昭先上了马,俯身把手一递,“上来。”
清辞没骑过马,看着这匹马尤其高大威猛,心里便有些发憷。“我不会骑马。”
“我知道。把手给我就行了。”
清辞抿了抿唇,最后还是递出了手。韩昭一下就握住她的手,让她踩着马镫子,然后使劲一拉,把她拉上了马。
那马原地动了几步。清辞不知道该扶哪里,没个稳心,也跟着左摇右晃,人好像马上要掉下去了,心怦怦直跳。
韩昭一手牵缰绳,一手圈住她,让她坐稳了。“骑马不难,最重要的是坐姿要对,否则肯定腰酸背痛。”屁股疼这种话不好在姑娘面前说。
他带了带缰绳,轻轻夹了下马身,马便开始碎步小跑起来。这马生得高,清辞紧张不已,手抓着韩昭的胳膊,可身子依旧不受控制地前倾。
韩昭叫停了马,笑起来,“你这样不行,身子往后坐,后背前弓。”
清辞整个人都是僵的,因为紧张,骨头好像都给定住了一样。韩昭看这样实在没办法,只好叫她重新侧坐好。把风帽给她戴好,又把系带紧了紧。然后拿了她的手塞进自己的大氅里,往自己腰间一放。
“抱紧了,掉下去牙可就磕没了。”吓唬小孩子的声气。
说罢,脚跟微压马身,那马便撒开蹄子跑起来。
清辞被那前冲的力一带,下意识双臂收紧。脑袋埋在他胸前,紧紧抱着他的腰。女孩子哪有不爱漂亮的,摔断腿脚好像不怎样可怕,可磕掉了牙就很吓人了。
清辞头回骑马,浑身都紧绷着,屁股也颠得疼,可又不敢说。寒风冷冽呼啸着刮过去,再奔向身后的无垠,他的大氅翻飞。应该很冷的,可她渐渐感到了他身上的暖,像抱着个汤婆子,热烘烘的。
马跑得很快,却又很稳,她渐渐适应了马奔跑的节奏,也试着将身体放松。她微微从他怀里抬起头,看到他线条清晰的下颌。仿佛感觉到了她的目光,韩昭也垂头相望。看着那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心也霎时间温柔起来。他微微一笑,复又抬起头看前方,“抱紧了,马上就到。”
清辞将脸贴在他胸前,真的将手臂又收紧了些。她听着他的心跳,一点也不慌了,也不怕了。仿佛把自己的全部都交到这个人手里,可以跟着他去到任何地方,天涯海角、碧落黄泉。
不知道过了多久,清辞听见他说:“到了。”然后感到马渐渐停了下来。她从他怀里探出头去。马停在了一个光秃秃的山坡上,四野茫茫漆黑一团,夤夜风寒,万丈红尘、无边的人世间,仿佛除了他们之外,再无生命。
韩昭抬起她的下巴,示意她往上看。天上无月,却见繁星满天,璀璨生辉,宝石般缀满天幕。望着那闪烁的星,仿佛窥见“清川万古流不尽”的亘古不变的尘世,苍凉而美丽。抖落心头的尘埃,灵台洁净,神思放空。苍穹浩茫,看着那星,人仿佛被吸入那辽阔深邃的苍穹里,不知今夕何夕。
她被这美景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韩昭手指南天,那里有三颗格外明亮的星,“会看星吗?”
“会一点,读过些天文历法的书。那应该是参宿三星,三星之下有伐星。”
“你说这个,我倒想起一句诗,‘绸缪束薪,三星在天。’……后面是什么来着?”他垂目问她。
“今夕何夕……”才开口,清辞忽然意识到他又在逗自己,便抿住唇。
韩昭眼中尽是笑影,“怎么不说了?”没等她回答,他却自顾自念出来了,“‘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她胸中涌出许多东西,不敢再看他,转头去看那星。是啊,你啊你啊这样好,我该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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