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月隐高城2(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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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傍晚时分,马车终于停了下来。领头的那一个下马叩门,叫小尼姑唤了住持师太出来,两人低声交谈良久。

清辞这时候也下了车,脚一落地,一阵麻痛。她轻捶着腿,抬头见一座朱门黄墙的寺庙,不算大,匾额上三个劲秀的字“莲溪寺”。旁边是一对联,“雪月风花东流水,是空是色;贪嗔痴恨爱恶欲,不灭不生。”

她怔怔地想,人于尘世里,色色空空,寂灭有时。但有七情六欲,生死未停,什么才算是放下,谁又能真正放下呢?

寺庙建在山坳里,四面环山,难辨东西南北。举目白雪苍茫,寥寂无声不见人踪,仿佛连飞鸟都不曾路过。

那领头的护卫将她留在了莲溪寺。想来一个人要走这出重山复水也是痴心妄想,所以并没有留什么看守。清辞安静地随着众尼迈进了庙内,大门关上的一刹那,她回头看去,那马队毫不留恋地奔向远方,扬起的雪像大海翻起的浪。两扇门一合,似将红尘中的惊涛骇浪悉数挡在门外,和这门内的人再无瓜葛。

莲溪寺也是伽蓝七堂的格局,与她从前去过的寺庙没有太大不同。庙不算大,但因人少,显得格外宁静。住持师太法号圆觉,方外之人,清辞看不出她年纪。

圆觉师太沉静寡言,只让一个大尼姑给她找了间僧舍,取了僧袍等一应日常用物,叫她先歇下,沐浴后明日再受戒。

清辞洗漱罢穿上半新的僧袍,慢慢把头发擦干。天很快就黑了下来。她怕黑,尤其是不熟悉的地方。她把那盏油灯靠近自己,驱赶黑夜。僧舍寒素,又是深冬。她没有一点睡意,裹着被子,还是感觉到寒气逼人。她失神地盯着那星灯火,脑袋里空空旷旷的,不知道什么时辰才入了睡。

她又走在黑暗里。这条路她不知道走了多少遍,只知道再往前去就是云湖。那云湖的花船上,有她的母亲。她一回又一回目睹了母亲将白绫子缠在脖颈之上……

因为母亲死了,所以她才到了纪家,所以到了澹园,遇到了韩昭又被迫分离,遇到了萧焎进了宫又害了他——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从那一天开始的。

此时她终于迈开了腿,飞奔起来,她知道只要再快一点,她就可以阻止一切,可以救下母亲。这通向母亲的那一条路遍布了荆棘,扎得她皮开肉绽。可她不敢停下,咬着牙奔跑。

直到跑上了花船,母亲手捧着白绫子,正搭在自己的脖子上。她扑过去,抱住母亲的腿,“阿娘,阿娘,你为什么不要璲璲了?”

女人终于停下了动作,手中的白绫子飘落在她脚边。女人伸手在她发顶轻抚,微微笑着。清辞从来没见过那样美貌的女子,那样慈祥的笑。

“阿娘没有不要璲璲啊。”

“阿娘不要死,璲璲不要离开阿娘!”她嚎啕大哭,紧紧抱着母亲。

“璲璲啊,阿娘沦落风尘,尝过爱恨,为心爱之人生儿育女,此生已无所求。但阿娘不愿你同我走一样的路,不想你过‘两只玉腕千人枕,一点朱唇万客尝’的日子。阿娘无能,所以只能用自己给璲璲换一个前程啊。”

“可是阿娘,璲璲现在也好辛苦,阿娘,现在璲璲和孤儿又有什么分别呢?既然都是一样辛苦,我宁愿不要这样的前程,但和阿娘在一起。阿娘,我不要我的前程害你丧命,我不要,我什么都不要,只要阿娘活着!”

女人慈爱地托起她的脸,仍旧带着微笑,仿佛她再怎样无理取闹,她都可以容忍。

“璲璲啊,阿娘死,不是因为你,这是阿娘自己的选择啊。阿娘不是绝望,不是愤恨谁,而是阿娘尽我所能,给璲璲的一个未来。”

“世人愚钝,不是因为没读过书,而是因为一个人没有能力看到未来。他所做的选择,只是眼下能做的最好的选择。”

“阿娘没办法让你生来尊贵,受用着金镶玉裹,但阿娘想让璲璲有一条明亮的路,可以有选择的机会。就算不能选择嫁给什么人,但可以选择要怎么活:喜欢勾心斗角就去斗,喜欢琴棋书画就关起门来修心养性。”

“你会跪很多人,可你只是自己的主人。”

“记得阿娘对你说过的话吗,人生于世,悲欢哀乐皆在于我。我不悲,则无事可悲我;我欢喜,则无事不能欢喜我。”

“阿娘想让你成为一个阳光明媚的人,不怨天尤人、不自怨自艾,喜欢什么就去争取,不必等待别人的宠爱。你会被人所爱,不是爱你青春貌美,不是爱你学识渊博,只是因为你是你。即便身在深闺,你一样可以见天地之大,见四时丰华——更看得见,你自己。”

“阿娘想把这样的机会给我的璲璲。”

“阿娘——”

清辞还想说什么,可母亲却又爱怜地笑了笑,“璲璲,去吧。你长大了,不要再回来了。”

她轻轻一推,阿辞就再也无法靠近她身边。她哭着叫阿娘阿娘,可母亲再也没有回头。

清辞喊着阿娘,猛地睁开眼,眼前依旧一片黑暗,一时不知是梦是真,只有脸上潮湿一片。半晌反应过来是油尽灯枯了,她惊慌了起来,手摸着想要去把灯再点燃,却先摸到了那袋糖莲子,心忽然就安定下来。她把糖莲子抱在怀里,再也不那么害怕了。

按佛家戒律规定,女子出家本有一整套繁琐的步骤。首先要到寺中请一位比丘作为自己的依止师,此比丘向全寺说明、征求意见得到同意后,方可收此人为弟子,并为之剃发受十条沙弥尼戒。十八岁时再受六条式叉摩罗戒,年满二十后受三百四十条比丘尼戒。

清辞是带发修行,又是太后的替僧,无需剃度。简单的仪式过后,清辞得到了一个叫“玄清”的法号。虽然无需二部受戒,还是要求她严格戒律,内心纯净,守三皈依、十戒。

这些五欲不动的出家人,同圆觉师太一样,面上表情乏乏。寺里统共也就二十来个尼姑,除却早晚两课,便就是念经、做佛事、清扫。众人各有分责,清辞无需劳作,只是每日随着众人一起例行公事。既无人刁难,也无人特别照应。

莲溪寺虽不算大,藏经阁里的藏书还算丰富,虽然都是些晦涩深奥的佛家典籍。读不懂经文,还可以琢磨这书的板式、字体、刻功、装帧……那是独属于她的慰藉,也是虽被丢入深渊,托住她不会沉沦的莲叶。她不去胡思乱想,叫一切都顺其自然,为她在意的那些人日夜祝祷。

这年的冬日显得格外漫长,时间仿佛冻结在了这个季节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永远都在寒冬里。开春好不容易暖和了几天,忽然一场倒春寒弄得人措手不及,一场大雪下了三四天也不见停,好像冬天怎么都过不到头。

卸下繁华,没有锦衣玉食,没有香衾暖被,她的手脚很快都生了冻疮。虽然列执师太也拿了药给她,可效用不大。每到夜晚好不容易捂暖了被子后,那冻疮痒得人难眠。她索性不睡了,起身穿了衣抄经。

这日深夜她又坐在案前抄经,忽然听到非常轻的叩门声。众僧尼之间同她少有走动,谁会在此时寻她?

清辞将笔搁在笔山上,起身去开门。门刚打开,忽然一个“雪人”倒进了房内!她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往边上一避。那人一动不动地匐在地上,看身形衣着不是寺内的尼姑。难道是最近受灾的流民?可这人怎么会进到莲溪寺里?

她手遮着灯,举到那人面前,小心翼翼地蹲下,想要看清他的脸。

“喂,你怎么了,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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