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禅心沾泥2(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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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辞不晓得自己怎样走出文禄阁的。

清玥知道“大哥哥”?是大哥哥告诉她的吗?是的吧,她现在是大哥哥的宠妃,大哥哥什么心里话都同她说,就像她的心里话都同韩昭说一样吧。

她的心麻木得没了知觉,目光呆呆的,也不知道要往哪里走。只是这样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原来,大哥哥一直觉得她低贱啊……

她其实早就意识到,可不肯承认,她为人、为女子的全部自尊心,早在九岁的那一个夜里被纪德英无情地粉碎了。她用懵懂和甜笑装点自己的无知,将自己粘成一个完整的躯壳。

可她是不完整的。萧煦曾经那样笃定地告诉她这赤裸裸的真相,他说过,苍莽世间,除了他递给她的手,再没有什么可以庇护她的尊严。

而如今,她明白了。从前他不让她碰,也是因为如此吧?他对自己好,不过是因为她全心全力照顾他三年的补偿吧?他心里从来没看得起她过。

她有点想笑,笑自己从前的一厢情愿,原来就是个笑话。可眼泪不自觉地掉了下来,她的诚心正意,并没有换来一份真心。那曾经的日夜相伴,甘苦与共,都是假的呀。

说不伤心是假的,但伤心过、怅惘过,便也只剩释然了。他对她的好不是假的,给过的美好记忆不是假的,那时的快乐不是假的。

即便如今的真相叫人痛心切骨,但她也不想去厌恶它。否则,前面所有的美好快乐,都什么都不是了。毕竟当初的自己,心甘情愿,得到的快乐和温暖也是纯粹干净的。当初既然不求什么回报,如今更谈不上欺骗或者背叛。

“初无爱憎与喜怒,岂有寒暑与炎凉。”一切都不过是,尘生宿缘,早有分定,莫可罔求。

清辞擦干了眼泪回了绥绣宫,人比往日更沉默,只兢兢业业做好自己的事情。除了会悄悄去司药司拿药,几乎不踏出宫门一步,连药都是派银铃送到冷宫去的。

这日落了雨,天闷得人也难受。她无心做事,想起阿嫣的住处,这样的雨怕又不好熬。银铃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这剂药还没送去,她便索性撑了伞抱着猫往冷宫去。

门扣了半晌才有人开门,紫玉看着比前些日子还憔悴。一见纪清辞,毫不掩饰满脸的厌恶,“你又来干什么?”

“我来送药。阿嫣好些了吗?我带了猫来陪她玩,我记得阿嫣最喜欢这些小东西。”

“公主的生死不劳您费心。姑娘快请回吧,这里可不是您该来的地方,仔细脏了您的脚!”

清辞不明白她的敌视所谓何来,正想问清楚,忽听见里面萧焎焦急地喊声,“紫玉,你快来,阿嫣又抽起来了!”

紫玉闻言当下慌得转身就往里跑。清辞跟在她身后,疾步跟到了阿嫣的房内。只见阿嫣瘦如干柴,萧焎抱着她,她不受控制地抽搐着,口吐着白沫。

清辞忙放下二敏和药上去帮忙,将阿嫣放平,侧过她的头,替解开衣襟,仔细着她的舌头。好不容易熬过了一刻钟,阿嫣总算是停了抽搐。清辞再一摸她额头,竟然还烫着!

“怎么还烧着?”

萧焎无奈地说:“烧烧停停,总好不利索。”

“我送来的药没有用吗?怎么不叫人跟我说,我好换方子。”

紫玉冷笑,萧焎看了她一眼,示意她不要乱说话。可紫玉不肯再忍,“殿下您还瞒着她做什么?您和公主落到今日的田地,还不都是她害的!您还要护着她到几时!”

“紫玉!”萧焎扬声呵斥,“若你嫌在冷宫里跟着我们受了委屈,姑娘大可去谋好出路!”

紫玉委屈又难过,捂着脸哭着跑出去了。

“小火哥哥,到底怎么了,你告诉我行吗?”

萧焎拧了帕子给阿嫣擦脸,静了好一会儿方才道:“郑太后,不会让药送进来的……成王败寇,古来如此。璲璲,这不是你的错。”

那个笑容那么温暖的小火,此时脸上的哀伤叫清辞心如刀割。她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你是说那些药,阿嫣没有吃?一剂药都没有?”

萧焎只苦笑了一下。清辞脑子“嗡”的一声,为什么,为什么。

她拉住萧焎的手,“小火哥哥,你信我,我一定请太医来,我不会让阿嫣出事!”说着提着裙子跑走了。

她一路小跑到了永泰殿,萧煦正在和大臣们谈论政务,她只得在廊檐下等着。雨越下越大,伴着电闪雷鸣。一个巨雷劈下来,她感到身后的廊柱都在抖动。她想起在澹园的时候,一到打雷下雨她就怕得要死,必定要缩到大哥哥的床旁拉住他的衣角才熬得过去。可什么时候起,她已经可以直面风雨了呢?

暴雨如注,风卷着雨点,乱湿了她的衣衫鬓发。她默默等着,不知不觉竟然已经到了掌灯时分。

萧煦处理完最后一份奏折,随从太监郭霖低声道:“陛下,纪姑娘在外头等了两个多时辰了。”

萧煦捏了捏眉心。他这才注意到外头电闪雷鸣,心头闪过她紧抓住自己衣角的那些雨夜,一种柔软的情绪慢慢地漫了上来。

但他的情感和理智是永远割裂开的。今日收到了南臻的捷报,乱了多时的民乱,终于被韩昭平靖了。韩昭的这份奏疏,不仅表陈战事,更自请领兵北去,要替天子守卫北境。

小栗子一向不会主动找他的,这个时候,这样执着地等在外头……他不由得去想,她真正的目的。

小栗子,你最好不要背弃我,否则……

“宣她进来。”他缓缓喝了口参茶,润了润干涸的嗓子。

清辞听到传唤,理了理仪容,迈步进了西暖阁里。周围没有留听侍候的宫人,但她还是规规矩矩向萧煦行了君臣之礼。

“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是有什么事吗?”

忙了一天了,萧煦的嗓子也有些喑哑,脸上有淡淡的倦容。一口气喝了半杯参茶,放下杯子见她还跪着,他起身走到她面前,“做什么一直跪着?”

清辞没有起身,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抬起脸,目光灼灼地望着他,“陛下,我想去冷宫里照顾阿嫣。”

陛下……明明是每时每刻都听见的称呼,可从她口中说出来,就像有人在他们之间划出了一道银河。人各东西,相望不相即。

他眉头挑了挑,“阿嫣?她怎么了?”

“阿嫣病了,病得很重。可不管是太医院的御医还是女医,都没人敢去给她看病。陛下难道一点都不知道吗?陛下说过,不会为难他们的。阿嫣虽被废为庶人,可还是您的妹妹啊。”

尽管克制着,她仍旧按压不住心中的激动,语速比平常快些,还带着些马上就要哭出来的鼻音。

除了朝堂之事,萧煦很厌烦这些琐事。但这些是她的事,似乎又变得有些不一样了。他忽然吃惊,对于她,他越来越有耐心了。

“你起来说话。”

清辞摇摇头,“陛下若是不允,民女只能长跪不起了。”

她是用他们彼此的情分来要挟他吗?

萧煦撩袍屈膝半蹲到她面前,但仍旧比她高,目光垂到她脸上,声音冷涩,隐有煞气。“王芣和萧嫣,在宫里作恶无数,多少人想要她们死。朕现如今留着她们一条命,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

清辞黑亮的眸子里水汽越聚越多。她怎么忘了,大哥哥不再是她从前可以一心依赖的大哥哥了,他是天下之所系命的九武至尊。清辞抿唇不语,他说得都对,可那是小火的妹妹啊,她怎么能看着她死?

萧煦也觉察到自己或许语气重了些,便放柔了声音,“更何况,朕根本不知道阿嫣生病。小栗子,一个同你不相干的外人,也值得你这样?”

这温和的声音又将她带回到从前,像是那些个蝉鸣阵阵的夏日,午睡醒来时还清晰的梦,明明那么真切,却又清楚地明白都是假的。她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

她不敢再看他,垂下了眼睛,掩了目光里的痛楚。“我没有……大哥哥,我知道她们对旁人做过很不好的事情,我也不认同她们做的事。可我在宫里时,她们对我有过很多照顾。‘蒙人点水之恩,尚有仰泉之报。’大哥哥,你觉得我应该因为旁人而坐视不理她们吗?”

“我不求阿嫣能做回锦衣玉食的公主,只求大哥哥能允太医给她看病。我知道,在这宫里也没人愿意照顾她……大哥哥,我愿意去照顾阿嫣,直到她病好。”

萧煦凝目看着她,目光迫过去,“直到她病好?”

“对,直到她病好。”

萧煦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好,既然如此,希望你说到做到,将来不要后悔。”

言罢对着外头当值的内侍道:“郭霖,去太医院看看今日谁当值,宣他来见朕。”那太监应了一声,领命去了。

萧煦这才转向她,“现在可以起来了吧?”

清辞磕头谢过他。细白的脖颈在他眼前晃了一晃,随着她起身又深藏进衣裳里。刚才头发沾了雨,又被风吹乱了,这会儿一缕一缕有些凌乱地垂在额前,有种招人怜爱的娇态。她怎么可以这样美。

他的手就这样不自觉地伸了过去,想替她理一理头发,她却触电一般避开了。他脸色一变,人也一僵。一瞬间,两人都落入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窘境里。

清辞忙把碎发别到耳后,“头发被雨淋脏了,我,民女失仪了……”

他虽然对着她还是和颜悦色,可她不时会从他身上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一时语无伦次。

她小兽般无措的样子终是赶走了他心头的那丝不快,手没缩回去,却顺势落在了她腮边。巴掌大的小脸,终于乖乖拢进他掌心里了。

掌心温润,他心头一紧,接着有什么轻轻荡漾开。有些热气,从掌心开始毫无征兆地往四肢百骸游走……

“小栗子,朕永远都是你的大哥哥。”

清辞的脸麻了半边。刚才躲闪时,她看到他目光里闪过的狠厉,下意识便不敢再躲了。他这样在意自己的出身,却还要继续伪装,一定很心累吧?

兽炉里燃的香随着呼吸变得浓郁起来。不是皇家常用的龙脑,是他们从前一起做过的一种香,清冽里缠着一丝甜馨。是属于他们小时候的气味,也是最能让他宁静的气息。

那时候没有昂贵的香料,只拿些常用的材料来合香。清冽是他喜欢的,香馥馥的是她喜欢的。她在他合的香里偷偷加了一味泡过酴醿的胆八香,还以为他看不见。

酴醿从海国而来,价格极其昂贵,异常馨香,是丽娘的客人所赠。丽娘把清辞当小妹妹一样看,得了什么好东西总会留一份给她。他并不喜欢她们交往,但最后还是随她们去了。

一个人站在人间至高处俯视人间,同在谷底仰望苍穹,会有着完全不一样的感觉。他会觉得自己无所不能,难免产生“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狂妄。

但“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就如同他不知道自己的心从何时开始悄然变化,觉得梁望秋已死,她的母亲已死,她同那些低贱的人再无牵扯。即便她低贱,只要干干净净,他也可以让她待在身边。

就好像,明明他可以任意取用天下最昂贵的香料,可他偏偏对这一种寻常材料做出的东西上了头。

清辞感到他波澜不惊的脸上忽然浮出一点柔情,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靠得那么近。清辞对着他前所未有的温情,头一回觉得无所适从,只能慌乱地点点头。恰好郭霖的声音在外头响起来,也救了她脱困。

“禀万岁,今日太医院当值的是李院判。奴才已经把李院判请来了。”

因为她的温顺,他的心情一点点好了起来。他终于收回了手,负在身后。那柔润的感觉仍在,手指搓动,像在回味。

“时辰不早了,你先回去吧。朕会交待太医,让他明天去给阿嫣看病。”

“谢谢大哥哥!”

清辞一高兴,又变成了他的小栗子,欢天喜地跑走了,什么规矩都忘了。出暖阁的时候差点把那老太医给撞翻,她连忙扶住了人,笑着道“对不住”,欣欣然福了一礼,“有劳李院判了。”然后翩然而去。

李院判不明所以地看了看郭霖,他却是高深莫测地耸耸肩,“大人还是快点进去吧。”

李院判忙躬身进了暖阁,跪于皇帝面前,“见过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他心中一点计较都没有,皇帝为何忽然召见?

萧煦默默看了他一会儿,李太医垂着头,因为心里没底,越发忐忑。他们这些太医院的人,其实比前朝的百官更懂得官场的复杂和盘错。因为他们手中有另一种生杀予夺的能力,太容易被人利用,一个不小心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这位新皇才登基,虽是皇子又多年未曾在宫中,一时摸不清他的脾气。但他毕竟是老御医,同郑太后曾经也打过些交道的,郑太后就不是个好捉摸的人。有其母就有其子,这一位能扳倒王党登基为帝,可见更是个不简单的,因此便打起十二分的小心。

过了好半晌,萧煦才开口说话,“朕听说嫣庶人病了。怎么,太医院的人都不知道吗?”

这事怎么会不知道,那叫紫玉的宫女到太医院闹过两回。但李院判摸不清萧煦的态度,斟酌着道:“回陛下,确实有宫人到太医院来请过太医。”

“为何不出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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