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之死靡它1(2 / 2)
原来往日种种,迢迢前约,朝朝暮暮,镂骨铭心的相思缠绵,念兹在兹的温存旖旎——丢开时,也不是那么难。不过就是,从前情爱赠与的甜,都需一刀一刀刮骨剜心,以血肉偿还。
他的手缓缓松开,香囊和袍角都掉落在地上。他又深看她一眼,飞身上马,冲着等在前方的亲兵大喝一声,“拔营!”
霎时间几千人马说走就走,脚步和马蹄踏出烟尘滚滚,迷住了清辞的眼睛。
平宁小跑着拉住韩昭的马,“爷、爷,您就这样走了?您不要姑娘了?”
“是她不要我!”韩昭眼角发红,说罢狠抽了马鞭,纵马狂奔而去。
平宁手足无措地看看前面,又看看后面,最后只得一跺脚,也上了马追了出去。
清辞傻傻地盯着地上的香囊,行尸走肉般地走过去,蹲下身把香囊捡起来。她绣的东西真难看啊,亏他还一直带着。
现在,他不要了。
她小心地去擦香囊上的灰,眼泪落在香囊上,上面的灰尘更擦不掉了。
他不要她的香囊了。
她脑子一片空白,忽然想不起来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一个声音才在心底响起来,渐渐震得她耳中轰鸣:他不要她了,再也不要她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站在那里。只是呆呆地站着,直到什么都看不见,直到天黑了下来,接着有雨落下来。她都一动不动。
有个守门的校官看她那样子太可怜,叫卫兵拿了把伞给他,“姑娘,下雨了,你拿着伞吧。时辰不早了,宫里要下钥了。”
清辞缓缓看向皇城,风雨暮色里,什么也看不分明,但她知道她还得回去。
没接那卫兵的伞,她失魂落魄地往回走。身上早淋湿了,可她什么都感觉不到。不知道走到了哪里,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忽然头顶一个巨雷打过来,她感到脚下也跟着震了震。
似乎终于被这雷声惊醒了,她意识到她是一个人走在无边的黑夜里。她忽然好怕,浑身都在疼。像被可怕的野兽叼回到那个被父亲责打的雨夜,腿上很疼,可最疼的地方是心。
她握着香囊,可手上没有力气了,越想握紧越握不住。香囊掉在了地上,她慌得去捡起来,人却摔倒在地上。她爬不起来,只能抱住自己,任凭雨砸在她身上。
她曾在黑夜里捡到一缕月光,但那是不属于她的东西,注定要还给月亮。
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在头上的雨小了,她失神地抬起头,萧煦举着伞,整个身子都在雨里头。内侍们都退得很远。
她看着他,好像也不认识眼前的人。
“小栗子,到大哥哥这里来。”萧煦蹲到她面前,把她轻轻揽进怀里。
她终于哭出了声,“他不要我了,大哥哥,他不要我了……”
萧煦轻轻抚着她的后背,柔声安慰,“你还有我啊,大哥哥永远陪着你。”
清辞只是哭,摇着头。她终于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所以越发清晰地感觉到“已失去”会那样痛入骨髓。她痛得嚎啕大哭起来,反反复复都是那句话,他不要我了,他不要我了……
她哭昏在萧煦的怀里。他本该生气的,可怒火遇到了她的眼泪,全成了心疼。他将人抱起来,郭霖忙上前替他撑伞。他制止了,只将她紧紧抱在怀里,用身体替她遮雨。
走在雨里,也似走在曾经婉转悠长的少年时光里。那时候也是这样,风雨如晦,长夜无明。可那时候,她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只为他。
他垂目看了眼她,“小栗子,永远不要离开我。”
曾院使被急宣召来给清辞看病,仔细把了脉,写了方子交给郭霖,细细嘱咐要注意的事宜。萧煦换了身干净衣服过来,见曾院使已经在收拾诊箱了。
“她怎么样?”
曾院使道:“回陛下,姑娘没有大碍,不过一时元气亏耗,又加上淋了冷雨,阳气消乏,宗气下陷,脾气不升,才昏厥过去。喝几副补气回阳的药,休息两日便好。”
萧煦点点头。待人都走了,缓步走近里间。那封给他的信还没呈上去,他抽开看到“永怀孺慕,珍重勿念”时冷冷笑了笑,将信在灯上烧了。
床上的人面色苍白,唇色也淡如秋月,却越衬得眉睫如乌。下颌的伤处已经被处理干净了,他拉起她的手,看到她掌心摔破的地方又渗出了血,心里漫起爱怜,拿了药膏重新给她上药。
纤细的手腕和小臂从广袖里滑落出来,那一点殷红的守宫砂,在堆纱里若隐若现。他的手指情不自禁落在其上,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会儿,“你看,所有的人都会离我们而去的。只有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床上的人不知道梦到了什么,眉头紧紧锁着。他放下她的手,给她盖好凉被,伸手轻揉她的眉间,“小栗子,朕只允你为别人伤心这一回。”
清辞过了午时才醒过来,睁开眼睛看到熟悉的帐顶,恍惚了一下,意识到这是绥绣宫。
她一动,外头就有人小跑着进来,是银铃。她把半垂的帘子勾起来,“姐姐,你醒了?身上还有哪里不舒服吗?药熬好了,这会儿也不烫了,我喂你喝一点。”说着吩咐外头的小宫女把药端进来。
可清辞只怔怔地望着空中,不知道在看什么,也好像根本没听见她说了什么,像一个被抽走了魂魄的活死人。
银铃虽然是萧煦插在清辞身边的眼线,但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么久以来,清辞待她就像对自己的亲妹妹一样。她不是没有心的人,清辞对她越好,她心里越过意不去。
她先前并不清楚萧煦和清辞的关系,还是张信对她说,好好伺候纪姑娘,姑娘是万岁爷心里很重要的人。他们这些人,早就学会了不该问的不问。所以除了传递消息给上面的人,她真的有在尽心尽力地伺候清辞,回报她给予的善意。
“姐姐,万岁爷守了你一夜,到了要早朝才回了永泰殿的。你这样伤心,陛下心里必定也不好受。姐姐何必这样自苦呢?”
清辞还是纹丝不动,往日灵动的眸子,一片死寂。
银铃上前拉住她的手,“姐姐,你别太难过,养好身子最要紧,什么事都有个解决的法子。若姐姐不肯吃药,奴才真怕上头人责罚那些伺候的人……”
清辞的目光终是动了动。过了好半晌,银铃感到掌中的手也动了一下。
“去把药拿过来吧。”清辞微声道。
银铃又惊又喜,忙应了声“是”,扶着她半坐起来,在她身后垫了引枕,这才把药端到她面前。
正想要喂她吃药,清辞却把药碗接到手里,“你替我去冷宫里看看阿嫣怎么样了,问问太医院里的御医有没有过去。若是没人去,赶紧回来告诉我。”
银铃放心不下她,“姐姐,等你吃了药我就去。”
清辞却道:“你去了,药我会喝的。”
虽然也是一贯轻柔声音,可里头蕴了许多不容置疑。银铃没见过这样的清辞,只得应声去了。
清辞心里虽然难受,但并不是一个会拿身体健康做儿戏的人。见银铃走了,她缓缓把药喝了。起身把碗放回桌上,一抬眼就看到大书案上堆着的一口半大的箱子。那是她本来要带着和韩昭一起走的。
一想到韩昭,她的心猛地又抽痛了起来。她捂着胸口,紧抿住唇,怕一不小心刚才好不容易喝下的药就会呕吐出来。于是那苦涩就在五脏六腑内翻滚着。
她轻轻打开箱子,韩昭送的东西占了大半。他总是爱送自己东西,有的价值连城,有的又是等闲寻常之物。但即便是一花一草,都自有来历。让你觉得,虽然相隔着千山万水,他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你。
他还送过她一根雁羽,说是路过并州时,特意去寻过元好问的雁丘。雁丘没寻到,倒是捡到一支雁羽。
清辞少时,萧煦不太高兴她读太多诗词歌赋,怕她乱了心性。但因过目不忘,便也知道这雁丘的来历。那是前朝诗人元好问赴试并州时,途中遇到一位捕雁人,言道他捕杀了一只大雁,另一只脱网的雁在空中悲鸣徘徊,最后投地而死。
雁尤如此,人何以堪?
韩昭道,从前狩猎,百无禁忌。但自从心里有了她,便对那些成双成对的东西,再也下不去手。那种“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的深深眷恋,尤其叫她心折。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那时候她还不懂,如今全懂了。
“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过去有多甜,如今回想起来就有多苦。人心惟危,幽微难测,为什么很多情感,都要后知后觉?
贽雁求娶,“随时南北,不失其节。”他的心意从来都明火执仗,但她可曾叫他看到过自己的心意?
她伏在箱子上哭得不能自已。从前分离时也难过,可因知道总有重逢的一日,他说会来就一定会来,所以再苦心里也不觉得苦。可如今,他真真要同她一刀两断了,他再也不会来了,无论怎样等,都再也见不到了。那种迟到的恐惧失措笼罩着她,叫她的心痛得几乎背过气去。
一封封书信看过去,一件件旧物摸过去。他从前也和她一样不善表达,傲娇嘴毒,总叫她生气。可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对着她温言软语?他把心一点一点剥给她看,明明白白,叫她不必担心、不必犹疑,她值得旁人的好。
可一切都没有了。他恼她心里有旁人,可她的心里何曾有过旁人呢?她想让他明白她的心,又不知道如何才能叫他明白。即便她有自己的坚持,可对他的那份心,没掺过半点假,她怎么可以让他以为她心里没有他呢?
看着箱子里的东西,他给了她那么多,她给了他什么呢?她为什么不把心里的话告诉他?这样悔恨又有什么用?
一瞬间,她心底涌起一阵冲动,接着沸腾起来。他是世上对她最好的人,即便他说再不相见,可她必须把自己的心原原本本交待给他,才不枉他对自己的好。她不要带着遗憾度余生,她总要做点什么!
也是在这一瞬间,忽然全懂了:母亲想教给她的一切,想让她成为的人。命运虽身不由己,但人生却可以自己掌握。她不必被动等待,她可以主动选择。
她可以不再傻傻等他的转身,她可以不必等待命运的眷顾、旁人的垂怜。她可以走到他的眼前,叫他知道,她的心不狠,她的心里也一心一意只有他一个人。
就像他可以放弃钟鼓馔玉的生活,上阵杀敌,也只是因为那是他志之所在,是让他热血奔流的东西。她也一样有自己的坚持和追求,虽然卑微渺小,但她那是她所珍重的人和事。
清辞想到这里,擦干了眼泪。喊了外头的小宫女给她打水洗脸,又叫了些吃的。虽然不是很有胃口,可还是强迫自己用了一些。
银铃这会儿也回来了,有些惊讶她和刚才判若两人。仔细地回禀道:“太医们已经会诊了,开了新方子。虽然嫣庶人还没醒,但总算是把药给喂下去了。下头就等着看这两日的情形了。若还无起色,再想其他的法子。哦,孟太医说在他父亲留的医案里看过一例相似的病症,他要回去再去仔细琢磨琢磨,说不定会有收获。”
清辞想,两日,两日时间足够了。
“银铃,若你还念我从前真心待过你,你愿不愿帮我一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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