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烟锁芙蓉1(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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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不疾不徐地往上京去,一路无话,到了绥绣宫,见宫里伺候的人都还在,清辞也松了口气,不过换了身衣服便去了冷宫。在大门处正遇到给阿嫣请完脉出来的御医,这御医有些面生。清辞喊住人,问了问阿嫣的病情,那御医倒是十分和气,知无不言。

清辞谢过他,进去后忽然见王芣站在庭院中央望着天幕发呆。听到了动静,她转过身,目光在清辞身上扫过去,停了一瞬又茫然不知落在何处。

清辞向她行了礼,她一点反应都没有,手里捏着一枝枯树枝,目光空洞地回了自己的寝殿。清辞已经习惯了她这样子了,也不以为意,径直去了阿嫣的房内。小火正在逗阿嫣吃药。药太苦了,又吃了这许久伤了胃口,她便不太肯吃。

清辞虽则消失了两三日,倒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小火不问她,她也不多说。问紫玉要了上回御医们会诊后的方子,她仔细默默过了一遍。可惜她虽然记得药性,毕竟没学过医,看不出什么端倪。

阿嫣看见她很开心,清辞哄着把这碗药喂了下去,在吃甜果的时候,阿嫣打着手势问:“姐姐,你去哪里了?姐姐你以后都不会走了吧?”

清辞不想骗她,理了理她额上乱发,“等阿嫣病好了,姐姐就要走了。”

阿嫣顿时变了脸,一把推开她,打着手势,“那你现在就走吧!走了就永远不要再回来了!”然后翻身向里,再也不理人了。

“阿嫣!不可无礼!”小火板起了脸。清辞拉住他,摇了摇头。

其实,她太懂阿嫣的感受了。很多东西,得不到,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明明拥有了,却明白早晚会失去。

有些人心太过柔软,但遇到比她更可怜的可怜人之时,她除了同情,还会生出愧疚。清辞轻轻咬着唇,慢慢消化那些会让她郁结的情绪。

她庆幸自己已经懂得,即便是某些东西注定会失去,那么“拥有过”本身就是一种幸运。在拥有的时候好好珍惜,那些温暖的记忆,足可以抵御往后人事的寒凉与苦涩,是能够你在每一次哭泣后,让你微笑的东西。

就像手握着一缕星光,在冥茫无际的黑夜里,看一看,就又有了走下去的力量。

她不仅想让阿嫣身体康复,更希望她能懂得这样的道理。

过了半月,阿嫣的病仍旧反复。她为了阿嫣的病,从文禄阁和太医院借了许多医书,但都没什么头绪。

这日阿嫣瞧着比往日精神些,清辞便抽了一日专程去文禄阁去看那几本不可出阁的医书。结果看入了神,等回到冷宫时已经到了掌灯时分。

她路过小火的房前,见他正在认真修补一只绣墩,想起他的从前,心中一阵酸楚。她悄悄从他房前走过去,见阿嫣的房内一片漆黑。她点了蜡,举着往阿嫣床边去,轻笑着道:“小懒虫,不会还睡着吧?睡多了你晚上还要不要睡了?”

不甚明亮的灯光,渐渐照见一个冰雕般的身影。平日疯疯癫癫的王芣,此时安静地坐在床边。往日如云的乌发,依稀见银光闪动。

清辞吃了一惊,“娘娘?来看阿嫣吗?”

王芣没有应她。她看见阿嫣躺在王芣怀里,小人一动不动,睡熟了的样子。想起自己小时候,应该也这样躺在母亲怀里吧。鼻头有些酸,她轻轻笑了笑,连说话的声音都放低了,“阿嫣睡了多久呀,娘娘,要不要喊她醒一醒?”

王芣一动不动,似没听见。

“娘娘?我把阿嫣叫起来好不好?否则半夜里醒了,再睡就难了。咦,紫玉姐姐呢?”这会儿按理说阿嫣该吃药了。

王芣忽然开口问,“你知道张信现在是随堂大太监了吗?”

清辞听说张信离开小火后平步青云,但不知道竟然已经到了这个位子了。但更叫她惊诧的是王芣的样子,再不见呆痴癫狂,那一双眸子清醒精亮。

看她一脸惊愕,王芣冷冷笑了笑,“你知道为什么吗?”

清辞摇摇头。

“因为,他根本就是你大哥哥的人。”

清辞掌里的蜡烛没握稳,蜡油溅到了手上,痛得她一声低呼。

她怎么会知道?

王芣视而不见她的张皇失措,垂首抚了抚阿嫣的小脸,语带轻嘲,“那年,还是小火到我面前苦苦哀求,求我救一救他的三哥。然后,你就有了一个‘大哥哥’。”

“呵呵,大哥哥。”

“纪姑娘,你是个聪明人,又饱读诗书,史书应该也读过不少吧?我也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清辞只见她双唇翕动,怔怔地听她说完,一字一句,落进耳中的声音,明明是很清晰的,可慢慢都混沌起来。她整个人开始是麻木的,接着心忽然被什么狠狠扎了一下,身上猛地一阵痉挛,若不是扶着桌子,人就会痛得跌倒。

“所以,纪姑娘,阿嫣永远不会好起来的,你也永远不能离开这深宫里。”

清辞下意识地摇头,不想相信她说的一切。可心痛得喘不上气,是因为冥冥之中她已经明白,王芣说的,可能都是真的。

“娘娘,是怎么知道的?”

“呵,虽然人人都说我是个毒妇,但毕竟也有人受过王家和我的恩惠不是?譬如你,自然也有旁人。我怎么知道的,不重要。”

阿嫣仍旧静静地睡着,安静得清辞也觉察出异样。她颤着伸出手,放在她鼻端。已经没有了出气。她又去摸阿嫣的脸,那张小脸冷冰冰的,手也冷冰冰的,只有紧贴着王芣的地方还有些温热。是母亲身上所剩不多的温暖。

清辞脑子一懵,“阿嫣!”

王芣的目光陡然狠厉了起来,她抓住清辞的肩膀,狠狠捂住她的唇。

“她死了!”

这三个字,一个字一个字从她牙缝里挤出来,眼中有泪,脸上却又带着笑。她声音压得很低,却如巨雷,在清辞耳边隆隆作响。

“死了是她的解脱。她这样反反复复,你真以为是病吗?阿嫣一日不好,你一日不走,你是不是这么说过的?他要留住你,阿嫣就永远不会好!”

清辞只是不住地摇头,不会是这样的,怎么会是这样呢?

“呵,你可不要轻看了一个男人的狠心,更不要轻看了一个能坐到龙椅上的男人的狠心。不信吗?你跑出去几日,绥绣宫里的人都还好,对不对?那你去过御马监吗?给你马的人,如今去了哪里?”

清辞不知道,只觉得冷气从脚底往上窜。她的唇动了动,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王芣松开了手,清辞大口喘着气,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一些。

“纪姑娘,不管我对旁人怎样,只问你,我待你如何,可曾亏待过你?”

“娘娘,待我很好。”

“那小火呢?”

“小火对我一片赤诚,是我最好的朋友。”

王芣无奈地笑了笑,笑容惨淡。“最好的朋友……”她那可怜的儿子。但不重要了。她忽然放开了阿嫣,跪到了清辞的面前。

清辞忙去扶她,“娘娘,你这是做什么?”

王芣此时脸上满是泪水,不复刚才的凌厉,脆弱且无助。“姑娘,求你救小火,他不该这样老死深宫,他是那样温暖单纯的孩子啊!”

“先是阿嫣,接着就会是小火,你的心有多善,那个人就会一直这样利用你的善心,控制你,控制我们!若你真心念着小火对你的好,求你带走小火。现在除了你,没人能救他了!”

她从脖子上摘下一块玉牌子,双手捧给清辞,“我仍有些私产,在柳州一间钱庄里,这是取钱的信物。你和小火带着钱走,叫他隐姓埋名,好好生活,不要想着报仇。姑娘,我求你了!”

王芣的头猛磕下去,几下就磕出了血。清辞抱住她,也满脸是泪。“娘娘你不要这样,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我会尽我所能!”

王芣终于停了下来,“姑娘大恩,只能来世再报了。”

“我们走了,娘娘你怎么办?”

“我?”她笑了笑,“这里就是我的埋骨地啊,我哪里也不去。你看,若能海阔天空,不要被这皇宫困住,这里就是女人的坟墓。”

在外头人看来,那个冷宫一切如旧,那浓浓的药味依旧每日弥漫在冷宫周围。没人知道嫣庶人已经死去,甚至连萧焎都不知道,阿嫣是死在母亲手里的。他只知道,总是那样强硬的母亲,跪在他面前,哭着求他离开。

他的脑子一直混混沌沌的。所有的一切都被安排妥当,他穿了紫玉的衣服,被打扮成宫女的模样跟着清辞出宫“办差”。王家毕竟把持朝政多年,王守屹虽死,仍旧有残存的余党。清辞往常出宫都走东顺门,但这一回走了早已疏通过关系的西顺门。

有惊无险地出了城。开始坐着宫里的马车,不过行了小半个时辰,有人在郊外接应。到此处,萧焎让清辞离开,但她坚持要送他去柳州。这个养在深宫里的少年,完全不通人事,他一个人能走多远?

他们和接应者互换了坐骑,两人骑马一路向南,那些人则是换了他们的衣服,赶着马车向相反的方向奔去。

清辞早将堪舆图牢记在心,带着罗盘,尽量避开官道。她毕竟有些阅历,心思又细,不敢贸然直接就去柳州。两人乔装打扮成普通做生意的中年兄弟,绕着路走。这样风餐露宿马不停蹄,一个多月后终于快要到柳州了。

在界牌前,两人都松了一口气。清辞指着面前的山,“翻过这座山,就是柳州城了。”

萧焎的心情并不轻松,心中记挂着母亲。可清辞这一路照顾他,吃了很多苦,人也消瘦了。他不想流露出半点情绪让她担心。他点了点头,“璲璲,谢谢你。没有你,我不知道能不能走到这里。”

清辞微微笑了笑,“小火哥哥,我们之间不说这个。”

赶了许久的路,腰膝酸软,两人下了马,牵着往山上走一会儿。

“小火哥哥,你往后有什么打算吗?”

“母亲说,让我走得越远越好,东察合台、孟养、波斯、琉球……无论东西南北,要我永远不要再回来。”

可是一个人,去国离家,前路苍茫,孤身只影不见故旧。那活着的意义又在哪里?

他悄悄看了清辞一眼,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她似乎有些不一样了,眉眼间的温柔里多了份坚毅。就好像,即便知道她是个柔弱的女子,但依旧值得信赖依靠。倘若她能和他在一起该有多好,天涯海角,风霜雪雨,他就不怕了。但他知道的,她的心里有别人。

他收回目光,也掐灭了自己这一点痴心妄想。

清辞没有留心到他的异样,深深呼吸了一口气,难得一刻心情舒朗,“小火哥哥,你要是真去了那么远,一定要写信告诉我你一路上的见闻和风物啊。等到你的信攒多了,我给你结成册子印出来。”

萧焎微微笑了笑,没说什么。

两人走了一会儿,便又骑马赶路。半日下来,总算快要到山顶了。人困马乏,两人准备略作休息。绑了马吃草,他们在林中空地坐下。清辞从怀里拿出干粮,两人就着水囊里的水囫囵填饱肚子。

萧焎根本吃不下这样粗糙的食物,但她也在为了自己受着这样的苦。他强迫自己吃下去,否则没有力气,就会拖累她,挥霍她的好心。

吃完了东西,两人起身,正在解马时,忽然远处林中扑棱棱飞起一群鸟。

有人!清辞的心猛地一沉。萧焎也是一惊,正想说话,清辞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她倾耳听了听,密林茂草间似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和萧焎蹲下身,隐藏进草中。

清辞偷偷解开一匹马,往马身上一抽。马儿撒开蹄子跑开了,接着就听见纷杂的脚步声马蹄声,追着那马儿的方向去了。竟然这么快就找到他们了!

清辞心中惶悚不已,但努力叫自己平静下来。他们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遇到追兵毫无抵抗能力,一定会被抓住的。她拉着萧焎上了马,不敢多想,只紧紧握着缰绳,不断地挥动马鞭。情急之间,早已不辨东西南北,只知道狂奔。

他们的马日夜赶路也是疲累不堪了,两人共乘,马也吃力,更比不上锦衣卫坐骑膘肥体壮。渐渐地,身后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了。萧焎回头,已经隐隐能看到锦衣卫的飞鱼蟒衣了。而前方忽然也看见人影绰绰。清辞只得扯过马头奔向另一条路。

跑出一阵,马累得口吐白沫,前腿一折,将两人摔倒在地。他们也顾不得疼痛,拉着手就往前跑。本以为翻过山头前方还有路,可猛然发现,他们的面前是万丈悬崖。此时再转方向已经来不及了,身后的追兵已经到了眼前。

时影勒住马,一打手势,众人也都勒马驻足,一时间马匹嘶鸣,蹄声杂沓,但他们手里的弓箭都对准了两人。清辞挺身挡在萧焎面前。

“姑娘、焎庶人,二位出宫日子也不短了,请随在下回宫去吧。”

“我跟你回去,你放他走。”

时影一张没有喜怒的脸,平声静气道:“姑娘回去吧,陛下很挂心你。”

清辞凄然笑了笑,忽然从靴子里抽出了一把匕首,横在了自己的脖子前。“大人若不放他走,就请带我的尸首给陛下。”

“璲璲不要!”萧焎惊呼。

但清辞却目光坚定地盯着时影,“大哥哥说过的,他会善待小火,他答应过我的。”声音到最后哽咽了起来。

时影心中轻叹,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斩草除根,不留后患。这种事情,很难同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女孩子说明白。

“姑娘有什么话可以同陛下当面说。”

周围的人在悄悄地往前移动。

清辞把匕首往下揿入一分,雪白的脖子赫然一道血痕。时影一惊,只得让众人站住。

“给他马,让他走!”

时影一边安抚着她,“姑娘你不要冲动,陛下并不会伤害焎庶人。”另一只手却负在身后冲身后人打手势。

部下会意,在时影假意要牵马给他们的时候,忽然有人弹出一枚石子到清辞的麻筋上。她的手本能地松开了,匕首掉落下去,清辞蹲身想去捡起,电光石火间一道飞索抛来缠住了她的腰。那人往后一收,将她整个人扯开!

清辞无望地嘶喊:“不!”但她被两个锦衣卫牢牢夹住,不能动弹。

萧焎看着众人缓步靠近,慌乱的心忽然安宁了下来。昏醉人生,灌顶醍醐,结念得解,忽然都释然了。纵未相守,相识相知,她陪过他亡命天涯,舍命相随——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清辞看到他忽然微微笑了起来,在夕阳下,那笑一如初见时那样干净温暖。他笑望着她,唇在翕动,但是没发出声。但清辞只看他的唇,就跟着在心里读出来了。

“暑摇比翼扇,寒坐并肩毡。子笑我必哂,子戚我无欢。来与子共迹,去与子同尘。”

清辞心头震颤,一股不好的预感猛地裹挟住她。她挣扎着想要脱开锦衣卫的桎梏,却见萧焎脸上的笑又灿烂了几分。

他不要老死深宫,他不想成为谁的拖累,他不要他成为她不能自由的羁绊。如果一生被囚禁,不见天日地跪着生,如果不能站着活,那么他宁可站着死。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了最后一次,像少年人告别时随口一说的约定,轻松而欢快。“璲璲啊,记得替我去看看海阔天空。我们,来生再见了。”说完毫无征兆地往后一倒!

萧焎一瞬间就消失在了众人面前。清辞先是怔了一瞬,猛然间明白发生了什么,她竭力一挣,终于挣脱那两个锦衣卫,冲到悬崖边,只看到萧焎坠落下悬崖的身影,片刻就消失在视野里。

像太阳坠落进了深渊,可明天却再也不会再见。

“小火哥哥,小火哥哥……”为什么这么傻。清辞跪在悬崖边,哭得不能自已,直到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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