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2 / 2)
易青娥坐的地方特别靠后,加上个子矮,基本让乐队人挡完了。她只能看到演员的头部,再就是演员的上下场。这反倒让她觉得稀奇、新鲜。
啥叫演员,在这里看得最清楚:上场前还在拿棍相互戳着玩呢,一旦出场,立马就是干部、群众、医生、支书了。尤其是下场,在场上还立眉火眼、提气收腹的,刚一走进幕帘,立马猴下身子,就骂将起来:“贼他妈,台上热得两个蛋都快焐熟了。”
易青娥特别担心的是,今晚演出会出事。因为她听舅给胡老师保证过,一定要把戏敲烂在舞台上的。怎么敲烂,她不懂,但不是啥好事,是一定的。
她舅在正规舞台上敲戏,显得比在山村更威风。乐队二十几个人,都平摆着。只有他,是坐在一个高高在上的架子上。架子方方正正,比农村老八仙桌还大些,但矮些。舅把大小四个鼓围着身子摆着。他一手操牙板,一手操鼓尺。他手上、嘴上、眼睛上的所有动作,都跟乐队、演员有关。后来易青娥才知道,敲鼓的,在西洋大乐队里,那就是指挥,是卡拉扬,是小泽征尔。难怪她舅说啥话都那样冲,那样有底气。
戏刚开始一会儿,胡彩香老师就拿着一个喝水杯子来了。她不坐,是一直站在远远的地方,朝台上睄着的。尤其是米兰上场后,她会不停地寻找角度,从几个侧幕条处,朝台上张望。更多的时候,她把眼睛盯着舅。易青娥发现,舅自开戏后,就很少朝别的地方瞅了。他只盯着演员的动作,盯着拉板胡的,盯着敲锣打镲的,几乎没朝胡老师那里看过。但他肯定知道,胡老师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那眼光,是一直带刺盯着他的。
易青娥一直担着心,可偏偏直到戏结束,什么也没发生。在大幕合上的时候,拉板胡的还长叹了一口气说:“今晚这戏,是演得最浑全的。米兰进步了!”
只听身后“嗵”的一声响,一片像石头的布景,被胡老师踢了个底朝天。然后,她看都没看谁一眼,就气冲冲地走了。
奇怪的是,大家也都不看胡老师的背影,只看她舅。有的还相互撇着嘴,意思好像是叫看她舅的反应。
她也在看她舅。她舅已经累得没了一丝气力,完全瘫软在了椅子上。
大家就各自收拾乐器,三三两两地起身走了。
易青娥帮舅把擦脸毛巾扭了一把,毛巾就跟刚从洗脸盆里捞起来的一样,扭出好多水来。她递给舅,她舅连接毛巾的气力都没有了。她就帮着舅,把脸和脖子擦了一下。她看见,舅穿的背心和裤子都湿完了。舅把屁股一抬,椅子上的水,正顺着椅子腿朝下滴答着。演一晚上戏,她舅的屁股,连一下都没离开过椅子,神情一直是高度集中着。难怪她听舅抱怨说:敲鼓就不是人干的。
舞台上,领导一直在接见演员。说些啥,旁边也听不清。舅好像也不太关心那些事。他慢慢缓过劲来,就开始用小布袋装着鼓槌、牙板。甚至连那个大老碗一样的板鼓,也被他仔细地包了起来。易青娥要帮忙,舅还不让。
就在舅快收拾完东西的时候,几个人朝他走了过来。其中走在最中间的,是一个瘦瘦的、高高的人。他在冲舅笑。易青娥一眼看见,这人嘴里,是镶着一颗黄亮亮的金牙的。
那时候,谁嘴里能镶一颗金牙,可是太了不得的事了。他们老家,鹰嘴公社的书记娘子,嘴里就是有这样一颗金牙的。她见人老笑,一笑金牙就露出来了。金牙一露出来,就都知道她是书记娘子了。
走在镶了金牙人旁边的一个人,先开口说:“胡三元,黄主任专门来看你了!”
易青娥就算把黄主任对上号了。
黄主任说:“胡三元,领导都表扬了,说今晚戏好。大家都说你敲得好,节奏把握得准。我和朱副主任代表团上,要口头表扬你一次!”黄主任把朱副主任的“副”字咬得很重。
舅却啥反应都没有,还在用布套蒙着他的大鼓。
那个叫朱副主任的又说:“累坏了吧,赶快回去冲个澡,好好休息一下。”
舅也没反应,蒙完大鼓,他就提起东西走了。
易青娥远远地跟着。
只听黄主任有些不高兴地嘟哝:“看这毛病。”
那个叫朱副主任的急忙说:“累了,是太累了。唱戏这行,有时敲鼓的,是能活活累死在侧台的。”
后来易青娥才搞明白,那时剧团团长不叫团长,叫主任,说是革委会主任。
朱副主任自然就是副团长了。有人也把朱副主任叫“朱副”的。
易青娥跟舅刚回到房里,胡彩香老师就跟了进来。胡老师二话没说,照她舅脸上就是一耳光。
她舅竟然也没还手,就那样木呆呆地杵在那里,还像是犯了好大过错似的,有点不敢看胡老师。
胡老师恶狠狠地说:“你不是说要把那狐狸精的戏,敲烂在舞台上吗?怎么不见敲烂,反倒还朝浑全地箍哩。你是吃了人家什么药了?黄主任骚情呢,你是不是也想沾点荤腥?看那狐狸精的一对骚眼,还一个劲地给你放电哩。你那死鱼眼睛,也一个劲地给人家乱翻白呢。都不怕把眼珠子翻掉出来。哼,还哄我呢。你狗日胡三元,就是个最没良心的东西,团上批你白专道路,活该!咋不把你个哈枪毙了呢。”
任胡彩香怎么说,怎么骂,舅都不开口。骂得急了,舅才回了一句:“人家米兰的确下功夫了,戏也进步了。人家戏好,我咋下手?”
“呸!不是骚狐狸的戏好了,而是你的心肠变坏了。把我的便宜占了,又想吃新鲜豆腐了。胡三元,你狗日等着吧,等着再批判你这个黑板头的时候,我还偷偷给你做好吃的,让你钻到我怀里淌猫尿哩?我这回要不第一个站出来,揭露你这个大哈,我就不是我妈生下的。你就等着瞧吧!呸!”
胡彩香把门甩得“嗵”的一下,走了。
易青娥感觉,那顶棚都差点被震得塌了下来。
舅闷了好一阵,才对她说:“你睡,我出去走走。”
她舅刚要出门,那个叫米兰的主演掀门帘进来了。她手里还拿着一个冰棍,硬要塞给她舅。舅就把冰棍转手给了她。她那时还不知道冰棍是个什么东西。
米兰除冰棍外,还给舅拿了一条新毛巾,说:“三元,太感谢你了,给我敲得这么好,让我都不知说啥好了。这还是我在省艺校学习时买的一条好毛巾,送给你,擦擦汗。算是感谢你了!”
“不要不要。你戏进步了,我好好敲是应该的。”舅说着,就把毛巾朝米兰手上塞。
米兰已退出门外,把门拉上了。
舅拿着毛巾看了看,正要朝里边抽屉塞呢,却见胡彩香又一冲进来了。
那毛巾只塞进去一半,另一半还露着。
胡彩香:“咋,还真骚情上了。当着一院子的人,就敢送货上门了。”
舅还是没话。
倒是把易青娥吓得,急忙把冰棍压在了枕头下。
胡彩香一把抓过易青娥的手说:“走,到我那儿睡去。你舅是个大哈,可不关你的事。我既然昨晚让你睡了,今晚还过去睡。”说着,就拉着她的手朝门口走。都快出门了,胡老师却一眼扫见了那条毛巾,就立即站住了。
舅是想拿身子挡一挡的,谁知胡彩香冲上前,一把拉出毛巾,端直戳到了舅的脸上:“这是啥?这是啥?看你还能背着牛头不认赃?这赃物可是我和那狐狸精一起在省城学习时,在解放路买的。我给了你一条,把你的脏脸还擦不净是吧?还要再收一条,留着擦脏沟子,是吧?我叫你擦,我叫你擦……”说着,胡老师操起桌上的剪刀,克利麻嚓,就把一条新毛巾剪成了拖把条。
剪完,胡彩香又狠狠抓起易青娥的手说:“走!”就把她跟斗踉跄地拽出了门。
院子里的人,都用古怪的眼睛朝这边踅摸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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