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2 / 2)
“娃,唱戏就是个咽糠咬铁的苦活儿、硬活儿。吃不了苦,扛不得硬,你也就休想唱好戏。我为啥选你做徒弟,就是觉得你能吃苦,能扛硬。并且也该吃苦,也该扛硬。只有吃苦、扛硬,才能改变你的命运。师父这一辈子,就是苦出来的,就是硬出来的。要说日子滋润,还就是看大门的那十几年,活得消停,活得滋润。啥心不操,别让自己的嘴吃亏就行了。一旦把主角的鞍子架到你身上,那就是让你当牛作马来了,不是让你享福受活来了。”
苟老师还说过一句话:
“秦腔吹火,那个苦就不是人能干的事。那是鬼吹火,只有鬼才能拿动的活儿。不蜕几层皮,你休想吹好。”
的确,松香一旦点着,变成明火,立马就会产生浓烈的烟雾。吹几十口火下来,无论什么地方,都会变得相互看不清脸面。足见演员是在怎么难受的环境里演戏的。苟老师每次在棺材铺练一回吹火,看库的老汉都要骂他说:“老狗,看你屙下的这一摊。你每次一走,我都要为你打整好半天。松香末,松香油烟,都快把我头发弄成油刷子,鼻窟窿弄成油灯盏了。你看看,你来练几个月吹火,把窗玻璃吹成黑板了;把白洋瓷缸吹成黑碗了;把棺材铺吹成油坊店了;把一袋面吹成黑炭了。你还吹不好,看来你这个死男旦,也就只配去吹牛×了,还吹火呢。”
“少批干,快给我泡茶。嗓子眼都快密实了。”一趟火吹下来,苟老师不仅嗓子密实了,眼睛睁不开了,而且呼吸也会极度困难起来。易青娥每练一次,都是要从房中跑出去,透好半天气,才能再回来吹的。
易青娥明显感到,师父今晚的气力是有些不够用了。但他一直控制得很好。她知道,他是要把最好的力道,用在最后那三十六口“连珠火”上的。她按师父的要求,在侧台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口火吹出来,她都要认真研究师父的气息、力量,以及浑身的起伏变化。那一晚,她觉得她比平常任何时候学的东西都要多。并且更具有茅塞顿开、点石成金的效用。也就在师父一步步将《杀生》推向高潮时,她似乎也完成了一次演戏的启蒙。她甚至突然觉得,自己是能成一个好演员,成一个大演员了。
终于,师父开始吐最后一道火了。也就是那个三十六口“连珠火”。师父依然控制着气力,一口,两口,三口,四口……由慢到快,由弱到强,直到“连珠火”将贾化、贾似道、贾府,全部变成一片火海。
继而天地澄净,红梅绽开。
观众的掌声,已经将乐队的音乐声、铜器声全都淹没了。易青娥她舅几乎使出浑身解数,将大鼓、大锣、大铙、吊镲全用上了,可观众的掌声,还是如浪涛一般,滚滚涌上了舞台。
就在台上贾府人相互于火海中挣扎时,苟老师被人搀扶下来了。易青娥发现,苟老师已经使完了人生最后一点力气,是奄奄一息了。朱团长也急忙过来,帮忙把他平放在一排道具箱子上。苟老师浑身颤抖着在呼唤:
“青娥,青娥……”
“师父,师父,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易青娥紧紧抓着师父的手。
苟老师抖抖索索地摸着她的手说:
“娃,娃,师父……可能不行了。记住……吹火的松香,每次……要自己磨……自己拌。记住比例……”
在说比例的时候,苟老师向她示意了一下,易青娥明白,是要她把耳朵附上去。她就把耳朵贴上去了。苟老师轻声给她说:
“十斤松香粉……拌……拌二两半……锯末灰。锯末灰要……要柏木的。炒干……磨细……再拌……”
勉强说完这些话,苟老师就吐出一口血来。
舞台监督喊:“咋办,底下观众喊叫要苟老师谢幕呢。”
朱团长说:“谢不成了,快关幕!”
“都不走,在下边喊呢。”
只见苟老师身子动了动,意思是要起来,但又起不来了。
朱团长就紧急决定,用身边的道具——贾府的太师椅,把苟老师抬上去谢幕。
大家就帮着把苟老师弄到了太师椅上。
朱团长又紧急决定说:“青娥,你跟舞台监督,一起把你师父抬上去!”
易青娥就跟舞台监督把“李慧娘”抬上去了。
易青娥看见,观众是热浪一般在朝舞台上狂喊着。
被他们抬上去的苟老师,静静靠在太师椅上,一动不动了。
舞台监督还跟她说:“咱俩把苟老师搀起来!”
易青娥低头一看,苟老师的眼睛已经闭上了。
就在一刹那间,她反应过来:
苟老师,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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