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一(1 / 2)
在经历了那场舞台坍塌事故后,省秦腔团就一蹶不振了。本来分两个队,也叫两个团,就有些伤元气,好在二团有忆秦娥撑着,还一直在演出。一团自成立之日起,演出就稀稀拉拉,几乎出不了门。这下单仰平团长也殁了,就彻底停摆了。他的几个副手,一个年老多病,剩一年半载就该退休了,也不想管事,一直朝后缩着。还有一个是管后勤的,对业务一窍不通,从机关调来,就是为解决正科升副处级别的。但见说戏,就闹得笑话百出,创造下了一个个“经典段子”,在业内一说起来,就要让人捧腹喷饭。能支应事的,也就丁副团长了。可从名分上,毕竟是个副的,又排名最后。上边领导只说让他多操点心,暗示来暗示去的,可就是不发那张“委任状”。让他觉得,领导手中是拿了个肉包子,老在他眼前绕来绕去的,就是让他够不着。弄得他也是既想管,也不想管的,干脆麻绳系骆驼,只周一早上集合点个名,点完,宣布一声“技练”,就任由“骆驼”四散了。
忆秦娥那晚被观众从人群中运出去后,很快就在应急救护车里苏醒了过来。她的所有伤,都是明伤,脖子上、脸上、腹部、背部、腿部都有划痕。腿上甚至被木茬划得见了白骨。但当她听说死了三个孩子,并且还死了单团长时,就一下从救护车的手术床上翻了下来。她说她要到舞台上去,她不相信这是真的。几个人拽着摁着她,还是没有用,她感情完全失控地返回了现场。三个死去的孩子,听说尸体已经运到镇上去了。而单团,还停放在舞台旁边的一块木板上。团上人用一床脏兮兮的道具被子,裹着他的遗体。脸上,也是用一块舞台上用的金黄锦缎“圣旨”覆盖着。血已经把黄色污染成黑色了。直到这时,她才相信,单团是真的死了。一团人都围在旁边抽泣。有些年轻人,甚至是跪在他面前的。都在说着单团的好。平常,大家可能都觉得自己的团长是个跛子,人前颠来颠去的,很是有些跌份、丢人。可单团一旦走了,还真有天塌地陷的感觉。都在说,这个团完了,灵魂走了。单团也爱批评人,但从不跟谁计较。批评完,骂完,你该弄啥弄啥。他有一句管理名言:软绳捆硬柴。剧团“硬柴”多,只有拿“软绳”才能捆住。他说不要在这种单位“上硬的”,弄得大家鸡飞狗跳,心情不畅,戏也就排不好、演不好了。这样,大家在省秦干事,也就都没有害怕感,更别说恐惧了。单团宽厚,即使谁骂了“单仰平这个死跛子”,他也不记仇。他说:“跛子是事实。至于死,那要到真死了的时候,才是个死跛子。”没想到,他还真成死跛子了。单团是特别顾及全团脸面的人,凡遇重大场合,他都会朝人后溜,把别人朝前促。他说:“我个跛子,咋能刺到人前去呢。上台面是你们的事,我给咱在台下、幕后支应着就行了。”没想到他人生的最后一次“支应”,还是在台下。大家都在回忆着、哭诉着单团的好。忆秦娥就更是不敢细想单团对自己的那些关爱、呵护了。她也背后骂过“死跛子”。甚至当面摔过单团的杯子。可他还是人前人后,把自己促着、抬着、捧着。这趟他要是不来帮她“支应”,又怎能平躺在这个风沙能埋人的黄河滩上,再起不来了呢?
大家自发地为单团点燃了上百根蜡烛。哭声,比河道里把小树都能连根拔起的风声,更冷凄、惨绝。
返回西京后,火化完单团,忆秦娥就回九岩沟去了。
她急切想见到自己的儿子刘忆。也就在这个时候,沟里已经有人在说,忆秦娥的儿子,很可能是个傻子了。谁说,她娘胡秀英都骂:“别嚼牙帮骨了,俗话说了:贵人语迟。我外孙要是傻子了,那他一家人就都是痴聋瓜呆。”可最后,连她爹易茂财都说,娃可能是有点麻达,你看这鼾水嘴,咋都擦不净么。
易茂财现在也没事干了。过去看的那群挣钱的羊,现在也挣不上钱了。忆秦娥一回来,她娘就叨叨说:“你爹把羊养瞎了。开始才十几只,现在弄了上百只,还都是赊账买下的。正经挣钱,也就那一阵子。这个乡借去哄领导,那个乡接去应付检查的。可你爹贼,人家领导比你爹还贼。看过的羊,一律让在屁股上剪了记号。有的还在耳朵上盖了红印戳。把羊整得怪模怪样、血糊淋荡的,像是上过杀场一样,就再混不成了。”她爹果然是在家里唉声叹气的,只领孙子玩。羊在圈里咩咩地叫着,料也有些跟不上了。
忆秦娥就把一百多只羊吆到山上,把儿子背着、抱着、驮着,跟羊滚搭着,似乎是暂时能忘了那惨凄的塌台一幕。
儿子是真的傻了吗?她已托朋友问过医生,说最起码要到孩子两岁时,才能进行比较可靠的检查。还得等。而这几个月的等待,是怎样一种折磨人的事呀!好在自己终于从团长的轭下,解放出来了。自己本来就不想当,单团硬让上,没想到,最后还把他也搭进去了。这么好个人,说走,眨眼的工夫就咽了气。让她不敢回想的是,单团那条好腿,最后也被砸断成几截了。他脑袋被压扁后,捧起来已成半边空瓢。而那时,自己就正站在舞台中间。单团在台底下是承受着一百多人的压力呀!他和那三个孩子,又何尝不是自己直接压死的呢?还别说免了本来就不想当的二团长,就是把自己像她舅当年那样,五花大绑了游街示众,她觉得也是罪有应得的。单团的老婆身体不好。单团的女儿在给人家餐馆端盘子。单团一走,这一家人还有什么日子可过呢?自己的孩子,会不会是傻子,都让她这样日夜揪心,那三个孩子,连做傻子的资格都没有了,父母又该是怎样的钻心疼痛呢?她觉得自己就是这场灾难的罪魁祸首。她要没这点名气,没几万人挤来看戏,娃娃们就不会在台底下钻来钻去,又哪会有台塌人亡的恶性事件发生呢?
忆秦娥那些天,几乎天天晚上都要做噩梦,每每梦见自己是被阎王招了去,严刑拷打,问这问那的。好几个晚上,她都被噩梦吓醒,浑身冷汗涔涔,被娘抱在怀里半天,还惊魂难定。娘老问她,都做啥梦了,这样吓人?她直摇头,不想讲出来。娘就悄悄去了一个尼姑庵,求了符咒、香炉灰回来,把符咒用刀扎在门头、床头,把香炉灰用蜂蜜水化了,硬逼她喝下去。结果,那天晚上,阎王小鬼不但没制伏,而且还比往常更加穷凶极恶地带人来了……
牛 头:你是忆秦娥吗?
忆秦娥:小人便是。
马 面:(对牛头一挥手)带走!
牛 头:哎,你支谁带走呢?
马 面:你呀!
牛 头:你搞清楚没搞清楚我们的关系?我是主角!
马 面:我们就是甲乙丙丁、牛头马面、龙套牙皂的平等关系。
牛 头:阎王爷总是唤牛头、马面,可从来没唤过马面、牛头的。排名很重要,你懂不懂?我排名在前,那我就是主角,你就是配角。我说马面,拿人了!
马 面:(极不情愿地狠狠把忆秦娥掀了一掌)走!
忆秦娥:你们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牛 头:带到你该去的地方。
忆秦娥:求求你们,能让我跟我娘,还有我儿,再见上一面吗?
马 面:少啰唆,你以为你还是什么角儿?什么秦腔鸟皇后?什么二团的弼马温团长?在阎王爷眼里,都是个屁。爷要唤你三更去,哪能磨蹭到五更。走!(又掀了忆秦娥一掌)
〔忆秦娥一个踉跄,脚跟还未站稳,马面就把枷锁钉在了她身上。
忆秦娥:(挣扎了一下)你们凭啥抓我?
〔牛头、马面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天摇地动的。
牛 头:凭啥?阎王爷要抓谁,还需要凭啥?就凭阎王爷那张谁也不认的脸。
马 面:(怪笑着)漂亮也不认,阎王不好色。
〔牛头、马面笑得快背过气去了。又是一阵推搡,就把她带走了。
〔先是风声,就像那晚黄河滩上飞沙走石般的狂风。突然又传来狐狸的哀鸣,比《狐仙劫》里狐狸家族衰落败走时的集体哭号,显得更加凄惨悲凉。紧接着又是鬼叫声,比《游西湖》里的鬼魂慧娘,叫得更加幽怨凄切、肝肠寸断。
〔一个转场,忆秦娥终于被牛头、马面带到了阴曹地府。
〔忆秦娥是穿着李慧娘的那身雪白服装被押进来的。身后飘起来的斗篷,让她像小鸡似的被小鬼抓起来,再狠狠掼到地上时,有了一点不至于脸抢地、嘴啃泥的软着陆尊严。
〔马面欲抢先向阎王爷禀报,被牛头瞪向了一边。
牛 头:禀爷,忆秦娥带到!
阎 王:什么忆秦娥?
马 面:就是那个唱戏的。
阎 王:不是让你们带好几个唱戏的来吗?
牛 头:这是那个唱秦腔的。
马 面:唱京戏、昆曲儿的,唱川剧、越剧、豫剧的,还有唱黄梅戏、评戏、二人转的那几个,也都有小鬼儿去下单子了。
阎 王:还有那几个唱电视剧、唱电影、唱小品、唱相声、唱主持人的,都拿来了吗?
牛 头:禀爷,那不叫唱,叫演、叫说。
阎 王:管他是唱是演是说,只要是脸皮厚、好出名的,统统都给我拿来。
牛 头:按爷的吩咐,应该都带到了。
阎 王:好。这个唱秦腔的,你刚说叫什么来着?
马 面:忆秦娥。
阎 王:听听这名儿,就是想出大风头的恶俗之名。你知罪吗?
忆秦娥:小女子有什么罪?
阎 王:你还不知罪,就因为你爱出风头,把多少好慕虚名的凡俗无辜,招致虚空台前,看你搔首弄姿,大玩花拳绣腿,鼓噪爱恨情仇,引发血光之灾,你竟然还不知罪。那好吧,先带这帮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家伙去参观,待参观完后,再看他们如何反悔思过。
牛 头:是。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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