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既见君子,我心则休02(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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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车窗外风景变换,先是只有几座小农舍的村庄,炊烟笔直升起,像白色的烟雾做的龙,后来便是小小的村镇,卖彩色小风车的老人手里那么多风车,像花一样五彩斑斓,一晃而过。最后来到一座繁华的城池,极乐鸟飞得越来越慢,越来越低,街角有玩杂耍的,好几个不满十岁的小孩子一个接一个地翻跟头,锣鼓声“乒乒乓乓”响声震天;街口的赌场门口围了好多人,吵吵闹闹,大概是哪个赌鬼输光了本钱被人打出来;对面有卖油煎豆腐的,香味夹着烟火气被风吹散开。

谭音看得目不转睛,这是她从未去过的城镇,房屋的风格、颜色,甚至人们的穿着打扮都与她以前熟知的一切截然不同,她觉得又有趣又新奇。

车停了,周围所有人都敬畏地避开。虽说如今人妖仙混杂,但动用极乐鸟拉车还这么气派的实在罕见,指不定是哪位山上的大仙,不可得罪。

源仲看了看谭音,她还盯着外面,街对面不过是个最普通的卖陶罐的店铺,她都能津津有味地看这么久,有那么新奇?他平日出门办事,甚少这么大排场,外面龙蛇混杂,出风头是给自己找麻烦。他今日见谭音看得开心,便故意将车驶进城镇,她居然没发现半点不妥,他不由得沉吟。

“我们找个客栈住吧。”他终于开口说话,一开口就相当不正经,“人家一直期待可以和美女姐姐来一次同住客栈一间房的机遇,小姬姐姐,我们今晚要不要秉烛夜谈呀?”

谭音根本没注意他在嘀咕什么,这新奇又繁荣的城镇已将她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走。她跳下车,左右打量,只觉琳琅满目,竟不知从哪里开始看起好。

迎面走来一个摇着拨浪鼓的小贩,身后背着半人高的木箱,上面插着各式各样的小风车和小玩意,一路走一路叫卖。谭音的目光瞬间又被吸引过去,不由自主地走上前,拿起他挂在木箱上用珠串打的小鲤鱼仔细端详,舍不得放手。

“……你喜欢?”源仲神色怪异,这珠串鲤鱼做工既不精美,也不别致,随处可见,到底怎么入了她的法眼?

谭音一门心思玩赏那些珠串小玩意,压根没注意他说什么。在她活着的那个时期,凡间还没有那么繁华,更不用说这些有趣的小玩意了,纵然姬家工艺绝顶,却没人会做这些东西。她见一个红色珠串打的小狐狸活灵活现十分可爱,忍不住放在手里摩挲。

小贩见她喜欢,便笑道:“这都是手工做的小玩意,没几个钱。姑娘喜欢,买一个我再送你一个。”

谭音果然十分心动,忽然袖子被轻轻拉了一下,源仲凑过来,充满期待地看着她:“小姬姐姐,你那么喜欢狐狸?回头我变个给你看好不好,保证比这个好看一千倍……”

话没说完她就走开了,注意力又被另一边做泥人的吸引过去。

小贩见她走远,便回头看了大僧侣一眼,微微点头。源仲笑了笑,径直捏起那只方才被她百般摩挲的珠串狐狸,问:“多少钱?”

小贩苦笑,却没说话,将那珠串的狐狸和鲤鱼都取下来递给他,顺便还送了只小风车,接着便走了。

源仲一面吹着风车,一面将珠串鲤鱼在掌心里捏碎,霎时有密语萦绕耳边:“查了许久,一无所获。那姑娘身世甚是怪异,继续追查中。”

他把风车吹得滴溜溜乱转,慢慢走到谭音身边,拍拍她,笑道:“小姬姐姐,来,送你玩。”

谭音明显很喜欢那只风车,珠串的小狐狸她把玩一阵就放进了袖袋里,风车却一直拿在手里端详,一会儿轻轻吹一下,看着它晃晃悠悠地转。

源仲扶着下巴,百无聊赖地趴在桌子上,叹息道:“这个有那么好玩吗?到处可见,只有三岁小孩才会喜欢。”

他见谭音不说话,赶紧笑眯眯加了一句:“我可不是说小姬姐姐你幼稚,你童心未泯,我喜欢得紧。”

谭音还是不说话,和他实在没什么可说的,她闷头喝茶。

源仲像是非要逗她说话似的,挤眉弄眼地说道:“来来,咱们先喝完这杯茶,然后小姬姐姐你在客房里歇息半日,我去城里寻个工匠。我的车许久没整修,颠得人浑身骨头疼,车修好咱们去橘子湖,那是我族的地方,安安静静的,我再给你看,好不好?”

谭音一听修车,立即两眼放光地站了起来:“车在楼下?”

源仲愕然看着她下楼,奇道:“小姬姐姐你去哪儿?”

“修车。”她的回答简洁明了。

修车?她是修车还是砸车!源仲眼见自己心爱的小车有要被摧残的危险,赶紧跟了上去。

他那辆气势非凡、金碧辉煌的车停在客栈后院,伙计们毕恭毕敬地照料着,不敢有丝毫怠慢,连拉车的四只极乐鸟都被打理过羽毛,越发雪白俊俏了。

谭音正弯腰查看车中轴,她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个漆黑的小锤子,这边敲敲,那边敲敲。源仲的小心肝都快被她敲出来了,赶紧赔笑:“小姬姐姐,这种粗活怎敢劳烦你……”

谭音直起身子,将小锤子朝腰间的乾坤袋里一丢,说道:“中轴有裂缝,歪了,须得换一根车轴。”

源仲的下巴差点掉下来,原来她真的会修车?他望向她的目光渐渐复杂起来,这女人身上全是各种破绽,该犯的、不该犯的错误,她早已犯了一堆,不管是谁派来的卧底,选她都是个无比愚蠢的错误。他有些厌倦与她虚与委蛇下去,盯着她腰上的描金皮囊,直接点破:“这是乾坤袋?”

谭音微微一笑,面上甚至有一丝让人实在参不透的得意之色:“你认得?”

她死得早,虽也料想过自己做的四只乾坤袋必然使千万人趋之若鹜,但却没想到过了那么多年,依然有人认得。

源仲转了转眼珠,道:“自然认得,这可是件罕见的宝物。”

乾坤袋是上古某位工匠制造的,做了多少至今无人知晓,他只知道一只藏在琼国皇宫内,一只在战鬼一族,还有一只听闻曾在东方大燕国出现过,其余传闻都是假的。她腰上这只乾坤袋,是谁的?

“罕见?”谭音不解,她一直以为这么多年过去,凡间必然有能人异士可以再做许多乾坤袋。

源仲摇摇头,换了个话题:“小姬姐姐,你会修车?”

她难得有些赧然:“不甚通晓,但乌木纵然名贵,却不适合做车轴,因其质硬脆。不如换个柏木轴,要舒服许多。”

源仲不由得沉默,片刻后笑道:“小姬姐姐竟懂这许多,莫非家传渊博?”

谭音默然摇头:“去找工匠换个车轴吧。”

源仲正要说话,忽听极遥远的东面山里传来一阵凄厉的嘶吼,他脸色不变,扭头去看,只见遥远的东面天空一线红色雾气缓缓散开。

他脸色依然不变,回过头笑道:“我可不懂木料好坏,小姬姐姐既然懂,你陪我一起去山上看看什么木料好,怎样?”

对谭音来说,去山上一般只有一个目的:挑选木材。

那时候她小小年纪,却少年老成,不像家族里其他孩子,上山还知道嬉笑玩耍,她永远跟在老父身后,听他说各种木料的用途。到后来,老父病重弥留之际,放心不下她,只说:“谭音,你从小就没跟别的孩子一样放肆地玩过,爹这就要去了,对你并没什么不放心,只是你这样少年老成,孤僻罕言,将来又怎么寻得如意郎君?”

她真的没有好好看过山里的风景,那时候满脑子都是做东西,除此以外别无他物。

如今她骑在极乐鸟背上,它飞得很慢,贴着树顶,好几次叶子都拂过裙角。远处青山影影,天高云淡,这是凡间才有的景致。源仲也骑着一只极乐鸟,跟在她旁边,一直“叽叽咕咕”不知说些什么,他的废话永远那么多。

谭音停在一棵树的树顶,弯腰捞起一片叶子细看。源仲也跟着凑过来,恨不得贴在她身上,问:“这是什么树?”

“柏树。”

源仲伸了个懒腰,笑道:“干脆就砍了这棵树,拿去做车轴……”

话未说完,只听“嗖”的一声裂空巨响,他骑的那只极乐鸟发出凄厉的啼鸣,一边的翅膀被生生截断,鲜血四溅,几乎瞬间就栽落下去。

谭音吃了一惊,正要低头看看源仲的情况,树下却突然又响起古怪的口哨声,她自己骑的那只极乐鸟被那哨声勾引得左右顾盼,神情不安,忽然张开翅膀一阵乱飞。谭音险些被掀翻下去,她急忙抱住它的脖子,试图安抚这只惊慌失措的灵禽。

“嗖——”又是一声破空锐响,这次却不是打在鸟身上,谭音只觉膝盖一阵冰凉,紧跟着便是剧痛,她低头一看,膝盖那里不知被什么利器划出一道又深又长的口子,鲜血还未来得及涌出。她心中惊愕更甚,四处张望却见不到半个人影。

不容她反应过来,锐响再起,谭音后背像是被刀狠狠戳了一下似的,痛得她浑身一颤,两只手再也抱不住极乐鸟的脖子,身子一歪,从高空中笔直摔落。

源仲早在极乐鸟被截断翅膀的瞬间就翻身跳了下去,待得轻飘飘落地,忽见对面树顶有人影一闪,他想了想,却没有追。抬头张望,就见谭音骑的那只鸟乱飞乱撞,一路飞远了。他故意大叫:“小姬姐姐!你别怕,我来了!”

说罢他拔腿便追,却哪里追得上,没一会儿她就飞得没影了。源仲猛然停下脚步,山风习习而过,带来一阵优雅的香气。他面沉如水,循着这香气慢慢朝东面走,只见对面地上像被巨人挖空了一般,有一个极其深广的坑。

源仲慢慢走过去,朝下一看,只见坑底躺了一只浑身是血的红狐,早已死去多时。尸体旁歪着一只破碎的半人高的木箱,许多珠串的小玩意散落一地。有狐一族善制香料,血液中都含有香气,血越多,香气越浓,然而那香气也渐渐要被山风吹淡了。

他长叹一声,双手合十,朝红狐的尸体默然行礼。那只红狐的尸体渐渐变得透明,最后化作许多莹莹絮絮的光点,依依不舍环绕在他身侧,良久才缓缓消散。

这是族人留下的最后一点讯息。源仲摊开手掌,上面一行荧光闪烁的小字:遭遇战鬼余孽,目测六人,急报橘子湖我族加以防范。

源仲面无表情,用手指将那一行字轻轻擦去,他缓缓转过身,忽然又叹了一口气,说道:“战鬼一族如今也学会暗地偷窥,群起而攻之了?”

过了半晌,树林中缓缓走出数人,均是黑衣打扮,面容冷峻,每个人脸上的眼瞳都是血红的,森然看着他。

一,二,三,四……源仲数了数,五个战鬼。怪不得这传讯的族人死得那么快、那么惨。

为首的战鬼冷道:“你们伤了我族郦朝央大人在先,今日我等要屠尽橘子湖的狐狸,为郦朝央大人报仇。”

源仲哑然失笑,抚着自己的右胳膊摇头道:“原来是为郦朝央,我倒也有一笔账要与她算。把她封在冰里的人正是我,可我的右手也被她斩了,好不容易接回去,到现在还不利索。”

战鬼们脸色登时变了,早就听说过有狐一族的大僧侣,却不承想面前这毫不起眼的人居然就是他。一旁有个战鬼早已忍不住,抽出腰间长鞭,照着他的脑袋就砸过来。

源仲退了一步,脚边立即被砸出一个大坑,他摇摇手:“慢着慢着,我这人懒得很,你们人不齐,我等齐了再一起杀。”

为首的战鬼冷笑道:“你能伤到郦朝央大人,我们心底也不敢怠慢,今日且让你与你心爱之人一起下黄泉。”

心、心爱之人?源仲呆了呆,只见山林中又出来两人,一人黑衣红瞳,是第六个战鬼,而他手上提着的那个……满身是血的姑娘,正是谭音。

她被战鬼像麻袋一样提着,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

源仲沉吟一番,接着却慢慢笑了:“她不过一介凡人,战鬼一族也要痛下杀手?”

没有人说话,战鬼一族遇敌素来只有战,战不过就死,绝不废话半句。六人一齐挥舞长鞭,砸向源仲站立之处。长鞭是战鬼一族最常用的武器,因其灵活且后劲奇大,六根长鞭砸在地上,几乎要把这座山给掀翻似的,地面登时一阵颤动,草皮灰尘腾扬而起,遮蔽视线。

源仲早已溜到一边,眼见谭音被人扔在地上,后背似乎有一道伤口在汩汩流血。他犹豫了一下,正准备将她捞起,身后狂风忽至,他整个人顿时化作一团金光急速闪开。只见那根小腿粗细的长鞭刚好砸在谭音身边,她整个人被弹得飞起,紧跟着又狠狠摔在地上滚了无数圈,大片鲜血洒落在地,也不知道她还能不能活了。

可惜了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他心中暗叹。原本还怀疑她身份有异,对有狐一族只怕存着什么不轨之心,想不到就这样死了,怪可惜的。

六根长鞭像长了眼睛一样,战鬼灵敏得简直令人感到恐惧,他躲到哪里都会瞬间被找出来。他丝毫不怀疑假如自己被鞭子舔上一口,半条小命只怕就要丢掉。上次他去对付郦朝央,人家的方天画戟不过随便一挥,他的右手就没了,还好他逃命功夫高超。

“轰!”又是一声巨响,一小片山林被铲平了。源仲继续叹气,战鬼、战鬼,听名字就知道人家擅长打架,而他们呢?有狐,什么玩意啊,一听就觉得弱爆了,而且他偏偏还是有狐一族里最不会打架的,一天到晚杀来杀去,多不优雅啊。

他本来想悄悄逃走,可对方有六个人,希望实在渺茫。他低头将左手的黑丝手套拉了拉,少不得今天又要大开杀戒。

战鬼们虽然杀伤力巨大,这座山头都快被夷平了,可那只狐狸却逃得更快,长鞭无论如何也卷不到他。为首的战鬼略感烦躁,他们是喜欢速战速决、正大光明面对面较量的一族,遇到这种只会跑的,心中的郁闷可想而知。

烟尘阻挡了视线,那只死狐狸不知又躲在何处,战鬼灵敏的耳目也无法察觉。战鬼甲长鞭平平一挥,切断烟尘,对面山林的树已被打断许多,上下左右看过,却没有人。

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左侧有红光闪烁,依稀还有个人影,他大惊之下立即挥鞭,谁知长鞭挥出却被那人一把抓在手里,毫不费力。定睛一看,果然是那个有狐僧侣,他皂衣上满是灰尘,头上脸上也灰扑扑的,看上去甚是狼狈,然而信手抓住他的长鞭,款款而笑的模样却十分悠闲。

“小心了,别摔跤。”源仲笑眯眯地提醒他。

战鬼甲重瞳收缩,正要迈步扑向他,谁知脚底竟然像突然被钉在地上一样,他竟真的狠狠摔了下去,吃惊之余低头一看,骇然发觉脚底结了一层冰,而且这层冰正自脚踝往上飞快凝结,一瞬间就冻住了两条腿。

“毛皮畜生!”他骇极怒骂,欲将手里的长鞭狠狠收回砸出,谁知长鞭竟“咔咔”裂成数段——鞭子也被冻住了!他仰头发出愤怒的号叫,才出声,整个人都已被裹在冰里,动弹不得。

周围五个战鬼早已闻声而动,长鞭夹杂着尖锐的风声挥舞过来。源仲左手在地上轻轻一按,整个人又化作一团金光,眨眼便闪到远处。

他这种东躲西闪的行径早已让人不耐烦,战鬼们索性丢下长鞭,向着香气浓郁处扑去——有狐一族的人受伤流血均会散发出香气,那只死狐狸必然受伤了。

谁知脚底渐渐地便开始粘连着地面,直到步子再也迈不出去,众人这才发觉地面不知何时结了厚厚一层冰,竟将他们的脚底都冻住了,无论怎样使力都无法拔出。更可怕的是,那层冰正沿着小腿慢慢冻结上来,令人有麻痹之感。

烟尘渐渐散开,源仲一身皂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就站在不远处,而在他身前直至山林边缘,方圆数十丈的范围居然都结了极厚的冰,甚至连谭音都被冻在冰内。

他脸上破了皮,面具从额头到嘴角撕开一条口子耷拉在下巴上,血染半边脸,然而露出的那只眼却精光璀璨,眼尾狭长上挑,不沾半点狼狈。

此时其余五个战鬼全身都已被冻在冰里,只有一人还剩余半颗脑袋在外,用血红的重瞳死死瞪着他,嘶声道:“这是什么妖法……”

源仲淡淡地道:“没人知道,我也不知道,见识过的人除了我和郦朝央,没人活着。你们也请安心地去,我会为你们六人祈福。”

说罢他双手合十,默然行礼。

那战鬼这时才发觉他左手上的黑丝手套不知何时取下了,手背与胳膊上均是暗红一片。战鬼正要张口狂呼,下一刻冰雪覆顶,他将永生永世被冻在冰里,不得翻身。

源仲闭目双手合十,默念祷文。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睁开眼,看着被冻在冰里的六个战鬼,长舒一口气,突然不知想到了什么,“哎哟”一声,跑到冰上一看,果然见谭音被冻在冰里。

这下不死也得死了,源仲蹲下来隔着冰摸摸她的脸。可怜的美人,死的时候满脸血,也不知是不是被毁容了。

“抱歉了。”他低声道,“没能救你,过几日再来为你收殓尸骨,安心回归故乡。”

她血染的胸前有一只断开的五彩小风车,还是他之前送的。多漂亮的小姑娘,就这么阴错阳差地死了。源仲伤心地拍拍身上的灰,起身走了。

谭音慢慢睁开眼,浑身上下只有一个感觉:冰冷。

她试着动动手脚,但身体却仿佛被冻住了一般,纹丝不动。后背和脑袋上的剧痛让她心生警惕,她这具身体只怕是受了致命伤,左腿膝盖以下更是没了知觉,不知道是不是断了。

她不能让这个身体死掉。

她张开嘴,轻轻吹了一口气,冻住身体的寒冰立即像粉末般碎开,她艰难地坐起,两只手好像都骨折了,手指不听使唤。她的额骨似乎也碎了,鲜血染红视线,看不清周围的景象,只隐隐约约地感觉极其寒冷,触手可及之处全是冰。

冰……她忽然惊觉了什么似的,艰难地用袖子抹去眼前的血迹,四处张望。

身周方圆十几丈都覆盖着厚厚的冰雪,似乎有六个人也被冻在冰里。这不是普通的冰,或许这凡间再也没有人比她更熟悉这冰雪中所蕴含的威力与霸道。

那是泰和的手的力量。

谭音心神激荡,一个猛子站起来,左腿立即一阵无力,她又狠狠摔了下去。

泰和……她满心感慨地触摸寒冰。时隔五千年,终于再见这片死寂的冰海。

四下里一片安静,唯有山风轻拂。谭音怅然四顾,周围山地扭曲,树林被夷平大片,除了被冻在冰里的六个战鬼,周围半个人影都没有,那个狡猾的狐狸僧侣想必是全身而退了。

她太大意了,出了这样的事,她要怎么回到大僧侣身边,她又怎么才能解释得清楚?

和他说其实你没冻住我,还是我命大没死掉?这种谎言三岁孩子都不会相信,更何况大僧侣面热心冷,聪敏多疑。

可眼下这问题并不是最重要的,这具身体全身骨头几乎碎了一半,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用。

谭音无力地躺下去,缓缓闭上眼,破碎的额头慢慢合拢,骨折的小腿与手臂也在慢慢消肿。过了小半个时辰,她才慢慢从地上爬起来,除了脸上身上触目惊心的血迹,她已经完全恢复原样。

她摸了摸心口,胸膛一片冰凉,这具身体还是死了,心脏停止了跳动。这样下去就算身体被修补好,过不了多久也会开始腐烂,那情景自然是十分恐怖的。

谭音长叹一声,双手疲惫地捂住脸,全身上下笼罩在清冷的白光中,远远望去,就像一团清莹玲珑的小月亮。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谭音慢慢起身,环视四周。这里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死斗,地形都变了,加上这六个被冻在冰里的战鬼,倘若被人发觉,只怕会带来麻烦。

她在乾坤袋里掏了一阵,取出一件拇指大小的小玩意,洁白莹润,形状像一只螺蛳壳。这是她生前做的玲珑屋,就连老父都没有这种细致精湛的手艺,可以把玲珑屋做得这么小。

玲珑屋抛出,见风就长,瞬间将这小半个山头都吞噬了进去,渐渐地,却又变成透明的,与溶溶月色合在一处。此时山风依旧,树林隐隐,变形的山地与战鬼们被冻住的尸体早已不见踪影。

谭音转身便走,突然,怀里掉出个五彩斑斓的东西,却是方才那只断了的小风车。

她拨了拨它,它晃晃悠悠地转了起来。她想起第一次见到泰和,他坐在天河畔,手里正玩着一只同样五彩斑斓的小风车。

她又想起离开时韩女的泪水,泰和倘若醒着,不会爱看韩女流泪的模样。

她还想起自己默默守了五千年。五千年沧海桑田,她却没有变,什么都没有变。

谭音叹息一声,扬手把小风车抛了出去。

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有仪。泛泛杨舟,载沉载浮。既见君子,我心则休。

这是她的选择,也是她可以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这世间纷纷扰扰,有多少生离死别,上穷碧落下黄泉,两两相望不相守。她却可以为泰和做一件最重要的事,她已经是其中的幸运儿。

源仲回到客栈的时候,早已有两个族人守在那里,一见到他毫发无伤地回来,都松了口气。

“丁戌长老已知悉子非的死讯,您能全身而退,实乃大幸。”两个族人带着敬畏的表情半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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