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心之归处(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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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仲闭上眼,慢慢地将身体倚在她肩上,低声呢喃:“抱着我。”

柔软的气息包围着他,她的头发贴着他的脖子,冰冷光滑的脸颊紧贴着他的脸颊,她咬着袖子环抱在他双肩。

对不起,没有办法抱你。

“你在等我吗?”

“嗯。”

“你都知道了?”

“知道了。”

“想说什么吗?”

源仲沉默了很久,久到她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忽然开口:“你想要我的左手,我会把它给你。”

“不许这样做。”她摇头。

“那就说你喜欢我。”他的声音再度变得狂热。

这熟悉的对话,在他的梦境中出现过无数次,她什么也没有说过,他简直像一只追逐月亮的猴子,盲目地相信着,追赶着。他去过无数的地方,见过无数的人,也曾和无数的美人嬉笑玩闹,可他的心一直停留在癸煊台上,停留在她的双眼中。

要到何时,这种狂热的情感才能停歇?

你喜欢我,你只是不愿说,到现在还是不愿说。

几滴水忽然落在他唇上,尝起来咸涩无比,是泪水。

“我爱你。”她轻轻说着,声音似乎在发抖,这是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了,“源仲,我爱你。”

眼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星星点点惨绿的火焰似泪水般从虚空中坠落。脚底的小路笔直而狭窄,路旁影影绰绰开满了红花,潺潺的水声从昏暗中隐约传来——这是哪里?

源仲静静站在原地,心底懵懂却又犹豫,要不要往前走?他有一种直觉,仿佛继续向前的话,他会失去一些东西,心底那些缠绵的牵挂,脑海中那模糊的身影,都会被他彻底遗忘。

他曾思慕过谁?忧伤却又甜蜜,难以忘怀的柔软心绪。

黑暗中似是有个缥缈的声音在低低回答他心中那些迷惘的疑问:“向前走吧,不要有任何留恋。”

可他还没有想起那个人,是不是曾刻骨铭心地爱过?

“所有都已终结,这里是你的归处,也将是你遗忘一切重新出发的地方。”

还不想走,让他多留片刻可以吗?好像快要捉住脑海中破碎支离的画面了,雪白的衣袂,乌黑的长发,还有那双让人魂牵梦萦的清冷双眸,那是他爱过的人?

“此处是爱怨情仇终结之所,存在过的终将消逝,消逝的也终会被世间所遗忘。忘却吧,去向你的新生,这碗水会涤去你的一切忧愁烦恼。”

一双修长白皙的手自黑暗中伸出,掌中端着一只琉璃碗,碗内水色清澈见底,不见一丝涟漪。

源仲只觉恍然如梦,他慢慢接过那只冰冷的琉璃碗,它出乎意料地沉重,随着他的动作,碗内的清水荡出片片涟漪,原本清澈见底的水竟好似突然藏了无数画面,其色溶溶,斑斓耀眼。

他的一生都藏在了这碗色彩斑斓的水中。

红色是那些被他所杀戮之人流淌出的鲜血;绿色是小洞天里树荫成群;白色是纷纷扬扬的飘雪;粉色是那些永不凋零的花朵;棕色是握在手中的香料木;黑色,是一个人浓密的秀发,还有秀发下清澈眼眸的色彩。

“喝下它,忘了吧。”虚幻缥缈的声音诱惑着他。

像是被蛊惑了一般,源仲举高琉璃碗放在唇边,水汽冰寒彻骨,靠近了仿佛有无数耳语近在面前。他有些疲惫地闭上双眼,手腕微微倾斜,冰冷的水沾在了唇上。

身后忽然响起一个低柔的声音:“源仲,不要喝。”

这无比轻柔的声音一入耳,却比最大的雷声还要震撼心神,源仲的手腕不禁一颤,半碗水洒在了地上,化为虚无。

他猛然转身,便见一个白衣少女静静立在黑暗中,黑宝石般的眼睛。一刹那,所有懵懂的感情全部归向灵魂,他想起还有无数的话要和她说,可是都没有来得及说。

他曾以为自己会恨,会妒忌,会问她泰和是谁?发泄般地将左手砍下还她,用她的泪水与悔恨,圆满心中的失落。

但此时此刻这一切都不重要了,三个甲子的感情,他得到了回应,他们终于平等地站在一处。他从来也没有后悔过在癸煊台上遇见她,懵懂的生命已经有了真正的意义,他死而无憾。

源仲快步走向她,可是无论怎么跑,怎么飞跃,都无法靠近她身边。

那缥缈的声音骤然响起,带着些许恼怒:“此乃轮回正业之地,即便是神女,也没有资格擅入,请速速离去!”

轮回正业?他已经死了?源仲情不自禁低头望着自己的身体,他是这样苍白而透明,如同残像一般悬浮在半空,他竟真的死了!

奔跑的脚步缓缓停下,他静静望向谭音,忽然微微一笑,低声道:“这不是梦?你在这里?”

为了他来的吗?

她也悬浮在半空,袖子与衣摆将手脚遮盖,看起来倒比他更像一只鬼魂,可她的眼睛里又分明藏了一颗星,温柔而明亮,直率地看着他。

“不是梦。”她的声音像三月林间温暖的风。

源仲的目光带了些许狂热,声音却越发低了下去:“之前的话……能再说一遍给我听吗?”

谭音静了片刻,忽然摇头:“我不在这里说,你想听,就和我一起回去。小洞天里,想要我说多少遍都可以,一辈子也可以。”

一辈子……源仲心头忽然微微酸楚,她说过会永远陪着他,直到死亡降临,现在,他已经死了。

他也缓缓摇头,柔声道:“谭音,我在这里等你,我不喝忘川水。你不来,我不走。”

谭音面上现出一层焦急之色:“不,和我走,你还可以活很久,不要留在这里!”

“上面的时间是有尽头的。”源仲温柔地看着她,“我想要在无穷无尽的时间里和你在一起。”

她的焦急之色更重,急道:“别留在这里好吗?和我一起离开!”

为什么她如此执着死生的问题?他的一生大部分时间都活在失落中,仅有生命最后的那段尾声忽然有了色彩与声音。对人世间,他毫无留恋,那里没有永远,一切的一切都有尽头。他只想要与她一起的永远。

身后那缥缈的声音再度响起:“她是神女,死后不入轮回,因此想要将你带回人间。为一己之私破坏轮回之道,将有暗火焚身,魂飞魄散之灾!”

源仲面色骤然剧变,忽见一向温和的谭音眼中第一次带了攻击与敌意,她宽大的长袖如翅膀般张开,将他的身体卷起,转身如飞一般掠过那些血红的花朵。惨绿的火焰在她身后坠落,黑暗中那双修长之手的主人并没有追上来,只有声音在虚空中回荡:“你早已时日无多,我不来追你,善自珍重吧。”

一簇阴影般的火焰从黑暗中疾射而出,弹入谭音的后背,她倒抽一口凉气,却没有停下,只是沿着这条笔直却漫长的小路疾飞。金色的碎屑在她衣衫后面拖了很长一截,她的半截身体像云一样柔软易散,渐渐像是变成了半透明的,阴影般的暗火在她体内灼灼跳跃,吞噬着她所剩无几的神力。

她突然低头朝他露出一个笑,姬谭音一直死蠢死蠢的,即便是笑,也笑得老气横秋,要么就笑得像个傻子,但此刻她居然笑得有些俏皮,像是在说:我第一次这么大胆地做坏事。

源仲怔怔地看着她,忽地抬手用力抱紧她纤细的身体,她要散开了,像流沙一样。魂飞魄散?为什么不告诉他!这世间最痛苦的是被留下的人,她要让他看着她逝去,一个人被孤零零地留在世上无处可去吗?

“不要忘了我。”谭音贴着他的耳朵,声音越来越轻,“我会回来的,为了你回来,好好活着,等我。”

她将他用力一推,源仲只觉四周满是炽热的白光,她的脸在白光中渐渐变得模糊,再也看不见,他奋力伸出手臂,指尖只触到她那一丝变成金屑的肌肤,她最后一句话深深潜入他的耳中:“我爱你,我一直都爱着你。”

他重重摔在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上,下意识地翻身坐起,却见眼前繁花似锦,刚刚抽出嫩芽的柳树在和风中款款摇曳,远方山水氤氲,这是他熟悉的人世间,他的小洞天——方才那是一场梦?

他的身体不再疼痛,反而神清气爽。撕开胸前血湿的绷带,那道致命伤像是从未存在过一般,心脏稳稳地跳动着,可以闻见花香,感到和暖日光洒落发间的温柔,他还活着……他活过来了!

谭音呢?源仲猛地跳起,像个慌乱无助的孩子四处张望,小洞天里空荡荡的,再也不见那道雪白的身影。像是从未在这世间出现过一般,她就这样寂静无声地消失了,只有留在地上的乾坤袋与被修补好的身体告诉他,她曾经真的存在过,不是他的妄想,他被她深深地爱过。

院门被推开,源小仲满面悲伤寂寥地牵着小二鸡出来晒太阳,他们两个都是木头做的,不多晒晒迟早会发霉,可是发霉听起来也不错,机关人就这样发霉烂掉,或许也是一种死亡的终结,好过他永久孤独地一个人留在这块伤心地,只能对着源仲和主人留下的东西满心感慨。

“主人走了,大仲也死了。”他伤心地对着小二鸡絮絮叨叨,也不管它是不是能听懂,“以后只有你跟我两个在这块洞天过,你这蠢货连句话也不会说……唉,我们去看看大仲吧,好在他是仙人,身体不会烂,也是留个念想……”

行至小花园,忽然一阵风呼啸而过,乱花迷眼,源小仲赶紧用袖子替小二鸡挡住风,它可不比自己做工精细,万一有片小花瓣、小树枝之类的刮进眼睛里,下场很可能就是它再也不能动了,这蠢货虽然不会说话不懂事,但至少能动动,要是连动都不会动,自己这天下第一的机关人也太命苦了。

“要是大仲还活着,我才不用操心这些事。”源小仲絮叨着忽然想哭,机关人憋不出眼泪,他只有苦着脸带着点哭腔,“大仲那没用的东西,一个仙人说死就死!主人也是的,大仲一死就跑了,她看起来可不像这么没良心的人啊!”

说罢它难受地望向摆放源仲尸体的那尊冷石台,谁知冷石台空空如也,对面的梨花树下,源仲正静静站着,手里拿着主人的乾坤袋,任由莹白的花瓣落了满头满身。

源小仲受惊过度地张大嘴,大仲!他活过来了,还是诈尸了?之前他分明死得不能再死了,千真万确,自己再三确认过!就算是仙人,死了也不能复活吧?

“大、大仲……”它颤巍巍地唤了一声。

源仲神情萧索地转向他,源小仲身后那紧随的雪白身影一瞬间攫住了他所有的心神,可是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小二鸡。

他想起那一夜在结冰的湖上,被谭音偷偷动了手脚的小二鸡,曾给了他多少惊喜,而如今她在何处?是不是还会在某一日同样来一次恶作剧?

源小仲见他始终一动不动,不由得害怕起来,连连挥手急道:“大仲!是你吗?快说话啊!难道真是诈尸!”

话音未落,却见源仲转身疾步而来,源小仲吓得踉跄后退,却见源仲抬起手,一把将小二鸡抱在了怀中,他的脸埋在它的头发里,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漆黑的毛发滑落。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源仲流泪,原来他哭起来竟是这样无声无息,只有硕大的眼泪一粒粒滚落,像是永远不会停下一样。

那天,看门灵鬼传讯说有客拜访时,眉山君正坐在亭中赏雪,红泥小炉上热着前几日傅九云送来的美酒,香气浓郁叫人垂涎。他被勾得心神不宁,半点见客的心都没有,毫不客气地叫人赶出去。

谁知没过一会儿,灵鬼们又惊慌失措地跑回来叫道:“是那个有狐一族的大僧侣!他居然还活着!”

眉山君也被吓了一跳,有狐一族的大僧侣?有多久没听见这人的消息了?一百年?三百年?当年最后一次听到他的消息,是传闻他一个人跑去极西荒地中的重雷之山,那地方终日雷鸣电闪,犹如阴暗鬼蜮,遍地暗藏杀机,就算是仙人,擅自过去也极易受到重创。

果然大僧侣去了后就再也没见踪影,方外山乱成一锅粥,好在那会儿有狐一族和战鬼的争端已暂时停歇,有狐族人几乎倾巢出动四处寻人,沸沸扬扬闹了数年,连根头发也没寻着,最后,所有人都不得不默认他人已死,又过了许多年,才无人再提及他。

原来他竟然还活着!

眉山君一骨碌跳起来,脚不沾地朝门口狂奔,一靠近门口便嗅到那股十分熟悉的有狐一族的熏香气息,门外积雪的木桥上停着一辆金碧辉煌的大车,拉车的极乐鸟姿态傲然,形态美妙至极。

车前站了三个人,为首那人身着白衣,领口袖口皆纹绣着华丽的金色花纹,显得十分清贵。听见了踏雪声,他缓缓回身,眉山君不禁怔了一下,此人面色苍白,却奇异地不显病态,一双眼微微上挑,目光湛然若神,冷漠却不刻薄,惬意却不浪荡,那出众的轮廓与这双明亮至极的双眼比起来,竟也显得黯然失色。

无论如何,这是个极俊美极出色的年轻男子,最关键的是——很眼生,他确定自己一次都没见过,这是谁?有狐一族的大僧侣?这是他的真面目?

眉山君见他微微一笑,霎时天地间一切景致都被他比了下去,他甚至突如其来一股自惭形秽的感觉,当即轻咳一声,道:“大僧侣殿下?”

源仲笑着从袖中取出两只白玉小酒坛,晃了晃:“眉山君,许久不见,可愿共饮一杯否?”

那是美酒天下无双!眉山君顿时喜得嘴也合不拢,连连挥手:“快进来!”

他见源仲身后还跟着两人,看身形像是一男一女,个个头戴斗笠,上面坠下纱巾,将面容挡得严严实实,不由一面走一面奇道:“这二位是有狐一族的仙人吗?”

源仲笑着将那男子的斗笠揭开,却见斗笠下居然是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虽然五官无一处不像,可表情却要生动得多,并没有真正的源仲那迫人的风采,但多了一些可亲近的味道。

眉山君又被结结实实地吓一跳:“这是你……双生兄弟?”

他好像没听说大僧侣有双生兄弟啊?居然长得一模一样!

那戴斗笠的男子顽皮一笑,用力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发出空空的声响,它望着眉山君张大的嘴巴,哈哈笑道:“看,脑袋里是空的,我是机关人。”

机关人!眉山君一连受了太多惊吓,已经完全傻了。机关人是什么样的存在?那是多久远之前的传闻?上古时期才有工匠造机关人的传说,据说造出的机关人活灵活现,与常人一般无异,甚至有自己的想法与性格,堪称逆天之术。

神魔之战后,上古时无数奇巧之术都已流失,机关人便是其中之一。眼前这个男人居然说自己是机关人,叫他怎么相信!

源仲目中忽然浮现出一丝顽皮的笑意,抬手将源小仲的脑袋揪了下来,眉山君惊得踉跄着倒退数步,便见那颗脑袋在源仲手上眉毛倒竖,露出十分恼怒的神情,口中更是怒道:“大仲!你又来这套!跟你说了多少次在旁人面前不要这样!我虽然是机关人,也有尊严的!”

头掉了还能说话!眉山君浑身都僵住了。

源仲又将那颗脑袋拧回去,笑道:“就是这样了,只要发条能转,他就永远能说能跳能跑。”

那、那旁边的女子也是机关人?眉山君又转向那头戴斗笠的女子。

源仲但笑不语,与他踏雪进入小亭,红泥小炉上酒正沸腾,香气四溢,他毫不客气自己先斟了一杯,放在唇边浅尝一口,道:“哦,这是东边申河龙王所酿的霞光,不错,好酒。”

眉山君狠狠喝了三大杯酒,终于把散乱的思绪拉回来了,他盯着源小仲看了许久,越看越觉奇异,不禁喃喃道:“这是谁做的?哪一位惊天动地的工匠?太像了……太厉害……”

源仲默然片刻,淡声道:“她会回来的,回来后便可见到。”

这话不知是说给眉山君听的,还是说给他自己听的。数百年来,这样的话早已在心底说过无数次,没有人比他更笃定,也没有人比他更不相信这脆弱的谎言。

眉山君终于听出这位大僧侣话语中的沧桑无奈之意,他的目光又落在这数百年不知所踪的仙人身上。

“大僧侣殿下,这些年你去哪儿了?”

源仲笑了笑:“四处走走罢了。”

天下之大,兴许谭音就藏在某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他一处一处地找,一处一处地看,看遍了无数风景,也看过了无数的人,却没有一个是她。

人家摆明了不想说,眉山君便识趣地不再多问。霞光酒喝完,那两坛天下无双也很快进了肚皮,虽然分量少,却依旧让他这身经百战的酒鬼感到微微醺然。

纷纷扬扬的大雪不知何时停了,天边露出一轮新月,澄澈清寒。眉山君趁着酒意问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还是继续四处走走?说起来,上回你给了傅九云十坛天下无双,是要问一个女人的事情,这些年你是在找那个女人?”

大僧侣消失前来过眉山居一趟,问了一些关于天神的那些虚无缥缈的事情,其后又突然送给傅九云十坛天下无双,把他拉去一边问了好久的悄悄话。后来人走了,傅九云才透露,他是问一个女人的事。

奇怪的是,那女子傅九云心中有印象,确然是见过,可怎样也想不起与她见面的情形,甚至连容貌声音与姓名也想不起,这情况颇为诡异,他二人谁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来,渐渐也就丢在脑后不去想了。

想不到,素来高洁淡漠的有狐大僧侣,也会对女子这般念念不忘,眉山君颇有些妒忌地看着他出色的容颜,就凭这张脸,他还愁没有美女投怀送抱?

源仲叹道:“不走了,我要回自己的洞天。这次来找你,是想托你替我弄些材料,你认识的人多,路子广,也省去我许多工夫。”

他反手将身后那始终沉默的女子头顶的斗笠揭开,眉山君骇然发觉它居然也是个机关人,而且是一眼就能看出的机关人,纵然身姿曼妙,可那张脸却斑驳开裂,五官很是古怪,一看就与源小仲不是一个层次的东西。

“这、这是……”他又开始结巴。

源仲爱怜地摩挲着它开裂的木头脸,声音变得十分柔和:“这是我做的,时间太长,木头有些朽了,须得重新打磨下。”

这位大僧侣殿下居然连机关人都能做出来了!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难不成结识了什么徘徊上万年的工匠老鬼吗!眉山君的好奇心已经膨胀到了快憋不住的地步,正想要问个清清楚楚,却见源仲面上流露出一丝深刻的伤感。

这种伤感他一点也不陌生,当年傅九云也有过同样的眼神与表情,那是失去心爱之人的表情。

眉山君用力咬住舌头,把脱口欲出的问话硬生生咬回去,疼得他眼泪汪汪。

源仲在月下细细摩挲着那磨损的机关人,仿佛正爱抚着藏在心底的人,很久都没有抬头。

或许是月色太凄迷,也或许是那天下无双的美酒后劲太足,眉山君此时此刻竟也被勾起那些久埋在心中的回忆。对了,他也曾爱过一个姑娘,可她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在她最美妙的年华里,他与她相遇,可惜她自始至终都不是他的。

已经数百年了啊……眉山君长叹一声,昔日倩影,早已成了黄土,被留下的人徒留淡淡伤感,无可奈何。

眉山君的动作果然快,两日不到,重做小二鸡的材料都已送来,大大小小堆了满车厢。源仲毫不留情地拒绝了眉山君想要观摩制作机关人的心愿,驱车回到了暌违数百年的小洞天。

皑皑白雪覆盖了一切景致,却丝毫不影响源小仲回到家的兴奋,凡人几年不回家就开始个个吟唱思乡之情,他可是几百年都没回来了,都快忘记小洞天长什么样了!

推开房门,里面的积灰简直比外面的雪还要厚,脏得无法形容,以前主人做的那几个专门打扫的机关人早就被岁月腐蚀成了烂木头,一个不剩,源小仲忙上忙下打扫了整整一天,好不容易收拾干净了,才捧着瓷瓮去采梅树上的雪花,打算烧水泡茶给大仲送去。

一出门,却见源仲不知何时已坐在湖中心那座小岛上,湖面上两行深深浅浅的脚印,雪粒随着狂风在肆卷,源仲埋头专心地修补小二鸡,神情虔诚,甚至隐隐有一种绝望的期待。

对了,那天……也是这样的雪,这样的夜,白衣神女落在湖心,落在他怀中,冷浸溶溶月。

源仲熟练地雕凿着小二鸡的脸,数百年过去,他的手法终于也不再生疏,秀致脸庞的雏形渐渐出现在手下,微微带着一丝稚气的面颊,饱满的额头,最后是清瘦的下颌。

将黑宝石嵌入眼眶,头发细细套上去,源仲痴痴地看着眼前的白衣少女,白衣在风中翩跹,她像是要乘风而去似的。他不禁张开双臂,将这具冰冷的木头人揽入怀中,不要离开他。

木头人颈后有一根细细的发条,源仲轻轻转了数圈,小二鸡“咔咔”响了几声,忽然开始原地转圈,数百年过去,他这个主人还是没有一点长进,只能让它笨拙地转圈,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

生硬的声线回荡在空无一人的湖面上:“姬谭音!姬谭音!我是姬谭音!”

源仲忽然笑了起来,他不知自己究竟在等待怎样的奇迹。这一湖雪,一天月,一切的一切都与当年毫无差别,不同的只是那个人再也不会偷偷让机关人说出不一样的话,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等了数百年,等得心力交瘁,怀抱的那一丁点的希望即将破灭。

要怎样放弃不甘心的希望?或许下一刻她会回来,或许明天她会忽然出现……靠着这些或许,他撑过了许多年,再也撑不下去了。他其实是被一个人留在世上,遗世独立,了无生趣。

这从不会说谎的女人,在最后的最后居然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哄着他痴痴等了那么久,其实她根本不会回来,她早已魂飞魄散,从此世间再也找不到姬谭音的痕迹。

“骗子。”她这个卑鄙的骗子。

“姬谭音!你这骗子!”

源仲在空荡的湖面上怒吼着,狂风吹散他的长发,风声呜咽,像是她在说话,说没有骗他,可是很快一切又陷入无声的死寂。

他仰面倒在积雪中,苍穹辽阔,漫天的星子,还有一轮凄冷弯月。

像是她的眼睛在看着他,源仲缓缓合上双目,一颗泪珠从眼角掉下来。

他好像又做梦了,粉白嫣红无数花枝缭乱,他一个人在无边无际的花树林中缓缓走着,不知要去哪儿。

即便手执画笔,却无人可画;奏琴高歌,却无人相和;举杯对花,却无人伴他白螺杯。

花下一个白衣人影凝立,源仲停下徘徊的脚步,眼睁睁地看着那让他魂牵梦萦的背影,他不敢动,怕一动便将她惊跑了,也不敢开口说话,怕一开口便要醒来,再也见不到她。

即便知道这是个梦,他还是静静地看着这个背影,心底祈求着她能够回过头,望见他。

白衣人影动了一下,像是听见了他心底无声的祈求。她缓缓转过身,还是那张数百年依旧刻骨铭心的面容。她神色温柔,爱怜地凝视他,忽然抬起手臂,指向自己的心口,紧跟着又指向他的心口。

“源仲。”她无声地唤着他。

他在这里,一直都在,一直等着她。

她迈开脚步,轻盈地向他走来,源仲张开双臂,她轻若羽毛般扑入他怀中,倏地消失在他胸前,源仲只觉胸口一阵滚烫,像是要被灼伤般,不禁微微一颤。

一只手在用力推他,源小仲的惊叫声越来越响:“大仲,你快醒醒!你身上在发光!你怎么了?”

源仲猛然睁开眼,但见漫天飘雪,不知何时又开始下雪了。源小仲正蹲在自己身边惊慌失措地大叫大嚷着。他有些迷惘,缓缓坐起身,细细的白雪从身上扑簌簌滚落,他忽然发觉自己胸前发出清莹的白光,仿佛怀中藏了一颗小月亮。

胸口炽热又仿佛要被撕裂的感觉再度来袭,源仲一把撕裂衣衫,却见心口处白光四溢,好像有什么东西正试图撞破胸骨而出——这是神力?他体内怎会有神力?是谭音最后一次替他修补身体时留下的吗?

他来不及想清这些,仙人的身体无法容纳活跃起来的神力,哪怕一丁点也不行,源仲只觉胸膛撕裂的痛楚越来越强烈,犹如剜心一般,早已习惯受伤痛楚的他竟也承受不住,咬紧的牙关中开始溢出血来,发出沉闷的痛呼。

源小仲吓得六神无主,他这是怎么了?会死吗?该怎么做?去叫大夫,还是先把他扶上床?

耳边听得源仲忽然痛叫一声,斑斑点点的鲜血从他口中喷出,落在雪地上,他双手捂住心口,剧烈地颤抖着,从他手指缝隙中透出刺目的清光,那不可逼视的清光像是灼灼跳跃的火焰般,将他手掌上的皮肤瞬间烧得焦黑裂开。

“大仲!大仲你要撑住!千万不能死!”源小仲简直不晓得自己在嚷嚷什么。

源仲用力弯下腰去,很快又站直了身体,他剧烈喘息着,鲜血顺着唇角一点点落下,捂着心口的双手却缓缓放了下来,他掌心中有一团清光,像心脏一般一下一下地跳动着。

他不可思议夹杂狂喜地盯着这团清光,熟悉的神力,熟悉的气息,是谭音!她真的回来了!这团清光,是她的神之心?

源小仲连连怪叫,可源仲根本不理会它,他双手就这样捧着清光,忽然化作一股狂风冲出小洞天,连声招呼都没打。源小仲急得团团乱转,回头一眼望见后面的小二鸡,立即问:“发生了什么!”

小二鸡当然不可能告诉它什么,它也只有继续满地乱窜,不知是该追出去看看情况,还是乖乖留在小洞天等源仲回来。

这一等就是三天,源仲回来的时候狼狈不堪,头发散乱,眼睛里满是血丝,衣服脏得根本不能看,可他的两只眼从未这么亮过,一只手捧着那团跳动的心脏般的清光,另一只手提着乾坤袋,依旧一言不发,狂风似的冲上楼。

源小仲急忙追进房门,却见源仲从乾坤袋中取出数朵白莲,这白莲与寻常莲花生得极为不同,花瓣重重叠叠,每一朵都是八十一片莲瓣,且生得巨大,其上竟还有灵力缠绕,俨然是仙品之莲。

它惊愕地看着源仲将那团清光放入白莲中,霎时间光芒大作,源仲将另外数支白莲都轻轻投入清光,低声道:“为何是这仙品之莲?为何不是人身?”

源小仲惊道:“你在说什么?”

源仲怔怔望着那些流肆的清光:“谭音回来了。”

源小仲反倒惊叫起来:“你疯了!主人她……她已经、已经死了啊!大仲!我知道你伤心难过几百年!可这种白日梦有什么意义!”

源仲没有与他争辩,这三日他一直在为谭音寻找凡人的身体,从十七八岁女孩子的新死尸体,到活着的人,她的神之心始终没有一点反应,直到他偶然路过方外山,那喷泉池水中,仙品之莲在隆冬之际居然反常地盛开,谭音的神之心在他掌中开始剧烈跳动,竟是对这些莲花感到满意。

其中的缘由,他不懂,可只要她回来就好,哪怕用石头堆一个身体都是好的。

清光渐渐弱了下去,光芒中,隐隐可见一个赤裸的少女闭目躺在床铺之上,五官身段,竟与谭音活着的时候丝毫无差。源小仲清楚地听见自己下巴断在地上的声音,这一次轮到它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清光过了许久才彻底消散开,赤裸的少女平躺着,好似在沉睡一般。源仲凑上前,听见她细微却平缓的呼吸声,听见她切切实实的心跳声,他心中只是无尽的狂喜,想要笑,甚至想快活地大叫几声,可他的眼睛却模糊了。

扯过被子将她的身体裹好,他将她连人带被抱在怀中,再也没有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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