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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们根本没有等到第三天。

我那晚临睡前苦心酝酿的想要唤醒爷爷的台词一句都没有来得及说。他老人家选择在我们去看过他后的第二天凌晨五点与世长辞,没能留下一句遗言。

我那时候正在沉睡。我梦到一个陌生的男子,穿黑色的外套,背一个大包,带着我在无边无际的森林里绕行。我不知道怎么跟他走散了,他一声一声唤我的名字,那声音如此熟悉,仿佛童年某首最爱的歌谣,在森林的上空来回飘荡。

猛然惊醒,才发现叫我的人是她。

她正在用力地敲我的门:“小念,快起来,爷爷走了,我们

得去医院安排后事。”

那天她自己开车,一言不发。在这之前,我都快忘记她会开车。但我发现她不仅会开,车技娴熟,而且还认得路,连我要给她导航她都说不用。

天亮以前的北京是一座冷得彻骨的冰城。雪没在下了,堆积在路的两边。我坐在汽车后座,看着她沉默的背影,突然想到:如果有一天她也离去,我该如何?

谁能令我心甘情愿,陪我度过这漫长余生?

于平凡却又挑剔的我,这可真是一道难题。

虽说她离开北京很久,但人脉还是很广。在她的统筹和带领之下,我们很顺利地办完了爷爷的葬礼。从遗体火化到挑选墓地,选照片,刻墓碑,她能亲自做的都亲自做,每一个细节都尽量考虑得周到完美。和我爸爸走时的简洁朴素不同,爷爷的葬礼既风光又体面,得到讯息的人们四面八方赶来为他送行,给他眼泪和祝福,给我们拥抱和安慰。

她依然没有哭,戴着黑超,有条不紊地忙完全程。直到一切结束,她回到车上,我看到她脱了鞋在揉脚,皱着眉心,显然累到快虚脱。

瑶瑶阿姨给她送来热咖啡,靠着车窗对她说道:“礼金都退回去了,有几个非要送的,我也给硬塞回去了。”

“辛苦你。”

“我看啊,他真的就是撑着一口气在等你们回来。你也别难过了,他们父子这时候应该重逢了。”

“我不难过。这世间所有的死别,都好过生离。”她说着,取下墨镜,用手掌轻轻盖住她的脸,不让我们看见她的表情。

这世间所有的死别,都好过生离。

那时的我不是很能理解她的话,但她言语中的惆怅令我莫名心疼。

那晚,她睡得很早。我在客厅和瑶瑶阿姨聊天,才得知我爷爷原来有两个儿子,我爸爸是老二。我大伯和我爸爸一样,是个温和的好人,十八岁那年,他去爬雪山,出了意外就再也没回来,至今连尸体都没有找到。爷爷便只剩下我爸一个独子。我爷爷是个很传统的人,有名望要面子,我爸大学毕业的时候想工作,老爷子却非要让他考研,两人关系一度闹得很僵。后来,我爸决定去美国发展,他坚决不同意。于是说了很决断的话:“走了就不要再踏进我的家门。”

“有些感情就是很奇怪,说拧巴就拧巴了,像中了邪一样,非要走到末路才能真正的懂得珍惜。”瑶瑶阿姨叹气,“说起来都是遗憾。”

我却不觉得有什么好遗憾的。亲情这种东西,再漠然也是假装,再殊途也会同归。只是我没想到的是,爷爷竟然把他大部份的遗产都留给了我。

律师让我签署文件的时候我有些发懵,西城一个将近两百平米的四合院和一堆据说特别值钱的古玩字画。

不管我愿不愿意,一夜之间,我摇身一变,变成了有钱人。

“这些钱是你们这些年打给他的养老金,他一分未用。”律师拿出一张一百多万的存单递到她面前说,“他说还是还给您。”

“他怎么不捐掉算了。”她赌气地说。

“捐了很多了。”律师笑,“这些年于教授自己也没啥花销,积累的财富拿来做了很多善事。不过你们平时也不住在国内,这个四合院建议你们稍微翻修一下,出租的话应该最划算。”

“遗嘱什么时候立的?”她问。

“入院前半年。教授早有准备,知道自己去日无多。”

“他还有说别的什么吗?”她看着那只有几行干巴巴字的字

问律师。

律师摇摇头:“我这里,也就是跟钱财有关的事。”

“董力,你不要瞒着我。”她就是这样,一激动就不讲道理。

“小安,人都走了,我有瞒你的必要吗?我是律师,不能瞎讲话。”

她也知道自己无理取闹,于是起身点了一根烟,走到院子中间的柿子树下去抽。她裹着黑色的风衣,不知道是不是近日劳累的缘故,背影看上去越发瘦小和单薄。她以前从不抽烟,我爸抽烟都离她远远的生怕呛到她。但她抽烟的姿势如此娴熟,我怎么都不能相信她是新手。

反正回到北京后,她在我面前越发多样,捉摸不定。我只能慢慢消化。

董律师很快收拾东西,拍了拍她的肩膀离开。偌大的四合院就只剩下我和她两个。我问她冷不冷,要不要进屋,她像个任性的小孩子,不肯搭理我,也不肯转过身来。我不知道该继续说点什么,于是去厨房找了电水壶来烧水,想泡点茶给她喝。水壶插上电,才发现厨房里什么都没有。我满屋子寻找茶叶,穿过堂屋,不

经意推开一扇门走进了一个书房。只见书房的四面墙都打满了书柜,里面全都是书,各种各样的书,整个房间充满了图书古旧而高级的香味,还有一张巨大的书桌,上面放着好多的笔和好多的墨水瓶。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仿佛看见幼时的自己在那张书桌上欢脱地爬来爬去,爷爷用细细的鸡毛掸子轻轻抽我的屁股,奶奶一把把我抱下来,她穿着紫色的围裙,头发是银灰色的。愣了好久我才折身返回院子,想和她分享我的惊喜,却发现她已经不在那里,这个没礼貌的女人,她没有跟我打招呼就消失了。

我拿出手机来看,上面只有一条罗文的信息:节哀顺便。

成语还真是有进步。

这些天我和罗文联系甚少。回国后我们只通过一个电话,因为时差和劳累的关系,我打着打着就快要睡着他也只好先挂。至于他发来的短信,我也不是条条回复,纯看心情。

我对他其实也是有愧疚的,只不过隔了千山万水,这愧疚也变得单薄无趣,令他无法感受。再说了,先骗我的人是他,无论如何,都是他先欠我一个解释。

厨房里的开水壶发出尖叫,水开了。我跑进去,还没靠近水

壶呢,就看到两个蟑螂在桌上欢乐地爬来爬去。天啦,那是我最怕的东西,它们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的,我刚才怎么没有发现?!

我吓得大叫一声奔出厨房往院子里跑,就这样结结实实撞到一个人的怀里。

“啊,你是谁?!”我抬眼,看到一个陌生的高个男孩,背着个大黑包站在我面前,像一堵墙。我短时间内受到二度惊吓,脸色一定难看到要死。

“你没事吧,小姐。”他说,“发生了什么?”

“蟑螂!”我手指着厨房,水壶依然在那里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他把包放到地上,跑进厨房,迅速拔掉了电源,那该死的叫声终于停止了。他返回门边问我:“蟑螂在哪里?”

“你哪位?”我迅速放弃了蟑螂,因为这个时候,我觉得这个问题对我而言更为关键和重要。

“请问这里是于教授的家吗?”他说。

“哪个于教授,这里有两个。”我说。

“快八十岁那个。”他笑。

我听出来了,他是台湾人。以前我们学校有很多台湾的同

学,讲话便是这种腔调,软懦,缓慢,有一种特殊的温文尔雅。

“你从台湾来?”我问。

他惊讶:“你怎么知道?”

“猜的。”我说。

“还挺能猜。”他笑,“那么,请问老于教授在吗?”

我抬起手,给他看胳膊上的黑纱。他表情凝住,好半天才说:“真是对不起。什么时候的事?”

“上周二。”

“看来我还是来迟了。”他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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