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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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江南某江海交界处的小镇,名曰“平风”,取的是风平浪静的意思。

像所有这一带的小镇一样,青石板路上苔藓密布、常青古木掩映着小桥流水。已是深冬季节的黄昏,阳光清冷地斜斜洒在贯穿小镇的小溪边的一片树林中。幽林深深,径直而入,密密层层的林中竟然有一棵参天大树,在半空中有个巨大的树洞。

树枝掩盖着树洞中的秘密,好似有个人蜷缩其中。

一个脸色素白的女人在树洞中一动不动,似已无生命气息。夕阳逆光中,一只小虫慢悠悠爬上她的脸颊,不想数秒之后,女人却猛地颤了一下。

她只是睡着了。

洪柚揉了揉眼睛,调整了一下气息,醒过来。但神情依然如在梦中一般。

怎么就在这种地方打着了中觉?她问自己。

“打中觉”是当地人对午间小憩的说法。但每每到了冬天,这样的午睡一不小心就会到黄昏,白天入睡,醒来已是黑夜,让人油然而生一种绝望感。

她从树洞中爬出,轻手轻脚沿粗壮而微湿的树干爬下,站到柔软潮湿的草地上,鞋跟顺势插入草下的泥土中。

洪柚是本地人,但身材在本地人中则是少有的高挑。之所以单名一个“柚”字,是因为这里到处可见柚子树,入了秋,便都挂起黄澄澄的果实。洪柚妈妈洪燕曾经跟她说,她本该再晚些日子出生的,但自己踩到一个落下的大柚子,肚子里的她便早产了。

“这一跤跌得重,但是坐在地上,竟然是香的。”  洪燕说。

洪柚站定脚,拍打着身上沾的泥土和树洞中蹭上的苔藓植物痕迹,不像是从梦中醒来,倒像是从藏身之处探出头来的小动物,确定追赶自己的大型兽类已离开,但仍有种惊魂未定之感。她独自一人久久站在这片小树林间,一边深呼吸,一边警惕地观察着那些看似柔弱的野花和没章法乱窜的野草。

她确信此间并无他人。但过了一会儿,空气中飘来几句细碎的对话,让她又起了警惕心,但再仔细一听,发觉是小孩子的声音。

洪柚抑制不住好奇心,她穿过密林,走向声音的来源地,那是小树林尽头的一条小溪,小溪旁有座柳枝垂盖住的小桥。桥洞中漂着一只有点古旧的大木船,船上有一男一女,男孩看着十五六,女孩略大一两岁,两人说话亲昵的样子,俨然一对小情侣。

洪柚凑过去,默默聆听孩子们在说什么。

“唱片啊,但我家没有可以放的机器。”是男孩的声音。

“以后可以有啊。还有这个铅笔盒,你也收好。”女孩的声音。

中间沉默了几秒。

“不好看吗?是日本进口的。”

“你怎么能有那么多高级的东西呢?”

“都是我妈的朋友送给我的,有好几个叔叔,他们都是在国外打工的。”

男孩摸了摸铅笔盒,把声音放到最低,但仍泄露一丝讽刺的语气:“你妈交友真广泛……”

女孩看着他,显然故意没理会这句。

洪柚替他捏把汗,还好男孩没接着往下说。他拿出了一个包好的东西:“这是送给你的,新年礼物。”

女孩大大方方拆开了包装:“哟,这个笔记本……”

“怎么样?”

女孩眉眼舒展地笑了:“这跟你妈妈用的一模一样啊,但我……很喜欢。”

“你……真的会用吗?”男孩看上去有点疑惑。

女孩抬起头,看着男孩的脸,也露出一点嘲讽的表情:“我不像你,你们家都是有文化的人,喜欢写东西。”

“你也可以写啊,菜谱啊,药方啊,路边的花啊草啊,电视上的新闻啊,看到什么就记在本子上,我妈就是这样的。这样,你也能多点文化知识。”

“我试试吧。”

小情侣说得有一搭没一搭,洪柚听得却聚精会神。傍晚的天空正在迅速暗下来。忽然间,呲的一声,烟花蹿上夜空,绚烂地绽放出第一朵。洪柚看了看手表,时间定格在五点半。

桥洞里的男孩和女孩还在聊着,话题慢慢开始不着边际。

“你有什么梦想?”

“我就是想赚钱。还有就是,离开平风镇。”

“那都不算梦想。”

女孩微微一笑:“那你呢?”

“我想当作家。”男孩的表情变得认真起来。

“可是我听说,作家都很穷,会饿死的。”

“胡说,写畅销书的作家也很有钱的。”

女孩的语气中流露中一丝不屑:“那是因为,他们会把身边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都写出来卖钱吧。”

“你这话什么意思?”男孩急了。

女孩想了想正要回答,却被同步的又一声“呲”打断,烟花绽放的光芒照亮了桥洞中老木船上两张年轻的面孔。

洪柚摇摇头,抱着手臂离开了。她一边走一边想着,这个梦,恐怕是做不完了。

洪柚在厨房的椅子上醒来。她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刚刚眯着了一分钟?半分钟?梦的容量如此巨大,以至于回忆中还嵌套着回忆,过往被层层压缩,薄得像纸,却重得像块石头。

她揉着眼睛起身。今日是除夕之夜,不可怠慢。洪柚挽起袖子,把自己随身携带的一块用旧的牛皮展开,里面是她惯用的刀具。

“五花肉要薄薄切片,笋干用手指揉捻堆成锥形,将晶莹剔透的薄片围上去,一层又一层,途中记得要用刀板细细调整形状,做成金字塔形状的扣肉。

“走地鸡拆骨比鸭子拆骨更难,稍不注意,关节处便会破皮露骨,此时需手法缓慢,直到整只鸡的躯干成了泄气的气球一般,才可把酿着菌菇和火腿的馅料填满鸡的肚子,再包上新鲜荷叶,整个放在装满粗盐粒的锅里,埋好,码平粗盐粒,放进烤箱,调好温度,这时就可听着时间嘀嗒,再做下一道菜。

“活蹦乱跳的虾稍微汆水即可,逐个剥开掏出肉,打成虾蓉,肉依然保有半生熟的弹性,酿进竹荪,再汆汤。冬瓜不要选太大的,尺寸适中最好,掏空的冬瓜皮上刻出雅致的图案,切勿卖弄刀工,仙鹤梅花鹿之类,眼神做不好就不讨喜,不如刻些舒展的花花草草。之后,所有虾蓉竹荪放进冬瓜盅,盖上蜡纸放进大蒸笼,开火蒸。

“做本地松糕,猪油是关键,内嵌的须是细细筛过的红豆沙或栗子泥,里面加一点晒过的老橘皮,可调滋味。外面点缀的各种颜色的蜜饯,不要图方便买本地产的红绿丝和蜜枣,可以买潮州的柑饼、腌青榄、糖金橘,才可使味道高级。”……

洪柚手脚麻利地操作着,额上沁出汗珠。她听着这些絮叨的教诲,好像感觉到母亲正站在她面前,严厉地看着她。

“不需要你再说了,你走吧。”她心里这样驱赶着母亲,却始终不敢抬头。

已经过世的母亲一直站在她执刀的料理台前,固执地不肯消失。

一桌年夜饭终于完成。洪柚又看了眼钟,松了口气。她看向连通着厨房的外间,那是个古怪的屋子,没有任何陈设,只有一张大餐桌而已。围着餐桌,放着不同的椅子,全不成套,每种款式只得一把而已。

一个老太太一直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望着窗外。那应该是这栋房子景观最好的窗,几乎占满了整面墙。

洪柚确信她只是坐在那里看风景,而不是在监视自己做菜,她的视线并未扫到厨房一眼,只是看着窗外,从日到夜,从冬日下午斜长的光到傍晚散漫的影,直至漆黑一片。

“您好,菜可以上桌了吗?”洪柚礼貌询问。

老太太这才稍稍侧脸,应了一声。洪柚也才发现她眼球浑浊,应该什么都看不见。

桌上菜式丰盛,洪柚骄傲地站在桌边。她倒并未失望于老太太什么都看不见,做厨师须得让菜色香味俱全,哪怕对方瞎了,也理应享用全套。

老太太拿起筷子,洪柚观察到她手部皮肤依然白皙,鼻子微微抽动,嗅觉也应该保持了灵敏。此时不应问客人需不需要帮忙,若是她不提,那就是不用。拥有利落味觉的人,到死都会知道自己要什么。

果然,老太太准确地把筷子伸向每一道菜,都尝了几口,慢慢露出微笑。

每一次提供私厨服务之后,总有一段令人治愈的清洗时光。洪柚在水池边洗涮着自己的刀具,顺便把刚才用过的厨房的各个角落整理得一尘不染。

老太太在外面叫她,洪柚应声而出:“您还想喝点茶吗?”

老太太摇了摇头:“怕晚上睡不着,不用了。想跟你聊几句。”

洪柚满足地笑了笑:“您说。”

“你这些菜,是跟家里老人学的?嗯……好像也不完全是,里面还有点新派的做法。”

“您说对了,大多数是我妈教的,也有些自己改的。”

老太太点点头:“你不是上海人吧?”

“我是乡下人。”洪柚爽朗地回答,“但老家离这边也就两小时车程。”

“你做菜有个特点,我发现了,不知当讲不当讲?”

“您多多指教。”

“你喜欢藏东西,扣肉里藏笋干菜;松糕里藏豆沙;冬瓜里面藏着竹荪,竹荪里又藏虾蓉;这个鸡,更加不得了了,鸡肚子里酿满了松茸,藏在荷叶包里,荷叶包藏在粗盐粒里,粗盐粒外面,用的还是一口牢牢封住的铸铁锅。你是有多喜欢藏秘密。”

“您总结得太厉害了。”

“越是藏,就越是想要被人发现。”

洪柚嘴角微微一颤。

老人家晚饭吃得早,洪柚看了看挂钟,也就七点半过一点。她收拾好东西刚想走,之前联系她来做年夜饭的亲戚模样的女人,却非要热心地带洪柚参观下绿房子。

反正时间还早,参观就参观吧。但总得忍着女亲戚的唠叨。有种人,不把秘密说透,便像是会郁结心中作病一般。

“你看看这栋房子,是老太太的先生在世时设计的。你来上海也有好几年了吧,这种房子,在法租界街上到处可见,但老主人还自己住的,现在已经不多了。不是卖给了暴发户养小的,就是租给了公司开Party,你知道这栋为什么没租出去吗?那还不是老太太手头现金多。”

跟自己没关系的事,偏要叨叨叨说个不停。这些人,钱也不是自己的,房子也不是自己的,别人的故事,拿起来就是一碗下饭菜。

洪柚一边走一边看各个房间。这老房子布局精巧,设计是典型Art  Deco风格,没有一个房间是规规矩矩的四方格局。也因如此,各种锐角钝角的角角落落都染了灰,各种昆虫或结网或钻洞,与独居的老太太共生着。

“这房子有白蚁吧,可能得找时间灭一灭。”

“岂止白蚁,鼻涕虫、蟑螂,可能还有老鼠。”女亲戚忽然露出一点鄙夷的神情,“这房子要是不重新装修,送给我也不要住。”她顿了一顿,“但老太太死心眼,就因为她老公是当时很有名的建筑师,这是他最后一个作品。不过呢,老太太也是他最后一任妻子,最年轻的。”

洪柚没有接茬儿。

“老先生一九八几年去世,几个子女也都紧接着去了国外。现在老太太会这里住一阵,再去国外女儿家住一阵。”

全部房间参观完毕,洪柚心想,那间放大餐桌的屋子,果然是全屋中心。

女亲戚跟洪柚站在光线偏暗的一楼门厅,她把钥匙交到了洪柚手里:“老太太挺满意的。你就一三五下午五点前到,她要是去国外了,你就酌情一个星期过来一次,擦擦银器铜器,养护一下厨房。如果工作晚了,有客房,直接住也可以。主要一点,不能带朋友过来。”

洪柚点点头,把钥匙放到口袋里:“你为什么不住?”

女亲戚笑了笑:“我可不敢。这种房子,可能会闹鬼吧。”

洪柚微笑了一下:“我得再上去厨房一下,刀留在台子上了。”

每每做梦,柏嘉都清晰地知道,这是幻境。

这一次梦中似乎有人对自己行凶,逼近后唰的一声,是看不清形状的金属实施的致命击打,碰撞摩擦后光影掠过,柏嘉确信自己并没有被击中。她吸了一口气,继续往前逃亡,后面的黑影紧追不舍,柏嘉在奔跑中却感受到肾上腺素的高涨,是一种异样的快乐。

前方有一棵大树,正中间仿佛是天然生成了一个大洞,边缘布满青苔。柏嘉直奔树洞而去,光脚攀上了粗粝的边沿,眼看黑影快要向她扑来,她猛地一跳,直往树洞深处坠去。不停地下降,让她整个身体慢慢感到轻软,心脏却在无目的的堕落中忽地揪紧。

醒了,实在让人觉得无趣。

醒来总是怅然,裘柏嘉想永久停留在梦境中,但免不了梦总在最高潮处结束,让她发现,自己根本不在运动中,而是静止地躺在一间漆黑的屋子里,床上只她一人。

还没有完,她忽然生出一丝窃喜。是醒过来了,但她却觉得身体潮湿,用手摸了摸,却是一手血。有趣有趣。她享受着自己的无助感,躺在满床的血泊中,又想要跟着床一起往下坠。

但她忽然坐起身来。梦境到此为止。

起身的柏嘉浑身是汗,她吐出一口气,觉得甚为遗憾。又只是在家里醒来而已。卧室里漆黑一片,房间外面却隐隐传来热闹嘈杂的声响,她能听到。

柏嘉洗漱完,换了件家居服,做好了见人的准备。她照例在二楼楼梯口俯瞰,观察每个人的动静。这个习惯来自她幼时。

“你是社交恐惧症。”丈夫郑迟这么总结。

她没反驳,但心里想的是:我只是纯粹不喜欢人。

不喜欢人的人有一天也会结婚,柏嘉对自己嗤之以鼻。她看着楼下的开放式厨房里,密密麻麻放满了锅碗瓢盆,每个灶上都炖着东西,水池子里也是垒得满满的蔬菜。通过这些,她可以计算出今天大概来了几个人。

除了对人数的精准估算,她还能准确地嗅到那些她不喜欢的气味。

肉。

鸡肉、牛肉、猪肉、整条的鱼、簇拥在一起濒死的虾和大口喘息的贝类。腌制过的肉是被保存起来的尸体,过了水的肉则有一种蛋白质刺耳的尖叫,被刀猛烈击碎的骨头是森森的血和金属的化学反应。

比起这些家常的死亡,反而是手术能让她感觉好些。手里是精细的器械,无影灯让所有组织边界清晰,血液只会溅到未来会被丢弃的衣服上,不像在厨房里,任何事情都失去了边界感。而烹饪者的首要目的便是消除这些边界感,最后还要美其名曰:大家坐下一起吃顿饭。

此刻正在厨房里奋力开疆辟土的正是自己的婆婆郑主叶。

柏嘉不讨厌婆婆,有时甚至觉得她很有趣。她擅长制造混乱,但也善于从混乱中杀出一条血路来。比如说这会儿,有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正在试图靠近她,那是柏嘉最不喜欢的亲戚家的孩子之一,他形迹可疑,鬼鬼祟祟,小手伸向正在燃烧的锅灶。柏嘉饶有兴趣地看着婆婆要如何化解这一次偷窃。

果不其然,即将触到火苗的手被郑主叶大力扇走,小孩的神色有点委屈。

“阿姨,我想先吃块肉。”

郑主叶的脸是铁板一块:“肉还不酥呢。”

小男孩的外婆,也就是柏嘉的姑母走了过来,佯装训斥自己外孙:“怎么叫阿姨?应该叫奶奶。”

“是你说的呀。她就是阿姨,干活的阿姨。”

小男孩说完一溜烟逃跑,郑主叶只当没听见。留下姑母尴尬着,想要补救一下,她跟自己的外孙一样,不识趣地向灶上的锅里张望着。

“你这个一品锅,我十几年没吃过这种做法了。”

“老法里都这么做。”

“你这有点太补了,他们小夫妻一定能立刻怀上。”

郑主叶冷笑了一下:“我儿子还年轻,想要就能要,还用靠我这个?”

“那真不一定。你看,他们结婚也有些日子了吧,还没要上,你说是什么原因?”

“姑妈,他们小夫妻床上的事,吃饭桌子上不作兴讨论的。”

姑母自讨了个没趣,若无其事地走了。

柏嘉听得入神,感觉在看一出好戏。这时候一双手落在她肩头,她不由自主颤抖了一下。

丈夫郑迟轻声细语:“走呀,去看我做蛋饺。”

丈夫总是把“一起做食物”当作人与人之间最重要的联系。比如他跟他母亲,相处基本无话,唯一的联结点便是做菜时给他母亲打下手。

新鲜蔬菜买来,郑迟会默默坐下择菜。灶上炖着汤,郑迟会一声不响揭开锅看火候,拨弄里面的食材以防粘底。郑主叶大力剁骨斩肉时,他路过,一眼便知下一步要做什么,像是顺手又像是精确计算好的,他知情识趣,迅速递上下一把母亲要用的工具。

柏嘉曾打趣问他,郑主叶是喜欢他这个儿子,还是更喜欢做菜。

郑迟想了想答:“可能是做菜吧。”

柏嘉追问:“你从哪里得出这个结论?一般母亲不都溺爱独生子吗?”

“你这么一问,就说明有疑点,不是吗?”

“我随便一猜,你自己的妈妈,你还拿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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