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1 / 2)
柏嘉在厨房打开了郑主叶的菜谱本子。说真的,在这之前,她从没想过要打开这本巨大的本子,好好看看。她随便翻了几页,里面果然包罗万象。大多是手抄的菜谱和药方,另一些是老旧的剪报,不外乎也是些跟做菜和食补有关的类似主妇小妙招的报纸专栏,再有一些,看上去是漫不经心的记账,与菜谱搭配着,似乎在提醒自己,最近要完成这一道菜,一共要花掉多少钱。婆婆是个细心的人,柏嘉边看边根据每一个新本子所标注的年份推算着。看来嫁给陈家桥之后,她也没准备让自己放松一点,仍然过着精打细算的日子。
她抬头看了一眼放在不远处的小钟,刚才郑迟已经被安置到二楼他惯常待着的客卧里,这会儿洪柚应该跟他说着话吧。家里难得这么清静,父亲裘晏伟上礼拜开始就出差了,去昆明拜访一位研究脊髓损伤多年的专家,对柏霖手术方案做的最后一次确认。母亲这几个礼拜一反常态地都没来烦自己,恐怕一是因为父亲不在家,二是因为上次她坚决地对她下了逐客令。柏嘉看了眼窗外,柏霖一个人坐在轮椅上,在花园里用平板电脑看小说。支走郑主叶是她的主意,现在不可避免地,自己也只得把整件事情跟妹妹全盘托出,把她也一起拉进这个计划了。
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柏嘉深吸了一口气,把菜谱本子翻到了1999年。按照郑主叶的习惯,如果这是一顿隆重的、丰盛的饭,她就会提前写下所有的安排。
而在这一顿年夜饭之后,所有人的命运都被改变了。
二十年前的婆婆,在写下这些做菜方子的时候,并不知道她即将再次做出一个错误的选择,与她梦想中田园牧歌采菊篱下的生活,走得越来越远。
“茶油苦瓜拌金银蛋:先将纯碱、红茶碎末置于家中缸底,倒入沸水后不停搅拌,直至其全部溶解,然后投放生石灰,待自溶后,继续搅拌。静置片刻,取少量上层溶液,放在研钵内,加入氯化锌充分研磨,使其完全溶解,倒入料液中,3—4小时后,加入食盐氯化钠,再充分搅拌,继续放置48小时后,捞出残渣,大功告成。将大小基本一致的鸭蛋洗净晾干,将蛋放入盛有料液的缸中,码好,缸面用竹片覆盖,再倒入料液,直至把蛋全部淹没,才能盖上缸盖。25—35天皮蛋出缸后,要用残料上的清液冲洗蛋壳上的污物,切记,切记,不能用生水。然后将膜均匀地涂抹在鸭蛋表面,晾干后才能入馔。”
柏嘉对照着本子,她用刷子刷着皮蛋表面的污物。洗净剥开后,切成一瓣一瓣。苦瓜在蒸笼里已经蒸好,拿出来切成片。茶油做的拌料费了她一点时间,柏嘉用手指尝了尝,不太满意,那就还得等洪柚过来调整一下味道,最后淋在摆好的苦瓜和皮蛋上。
好的兔肉不易买,但洪柚总买得到。柏嘉拿着刀,一片片细致地片着兔肉。选这样的菜式,婆婆骨子里是个浪漫的人呢。柏嘉拿了口小锅,加了大量的姜片和香辛料,等水滚了,先试食一下。她把一小卷肉放下去,略烫了一下,到半熟状态就捞出,兔肉精瘦,颜色偏深,半生不熟时是剔透的模样。柏嘉用筷子把兔肉卷起点炸葱,又蘸了调料,尝了尝,确实软嫩鲜美。
“风干七鳃鳗炒本地芹菜:七鳃鳗,别名八目鳗、七星鱼,光滑无鳞,尾部侧扁,头两侧眼后各有七个分离的鳃孔,是以有人把这七个鳃孔跟眼睛加在一起,当作八个眼睛。七鳃鳗的卵极小,产卵后,亲鱼全部死亡。孵出的幼鳗随水漂流四方,为保护自己,只能躲藏在泥沙中,夜晚再出来找食物。经过四五年后,七鳃鳗练就了新的本领,就是用吸盘附在大鱼身上,偷偷吮吸其血肉。但风干的七鳃鳗,味道鲜美,与本地芹菜同炒,有特殊的香味。鲜鱼捣烂,也可以入中药,涂敷在面部,专治口眼歪斜。”
鳗鲞据说是早先从陈雪枫那家货行买的,柏嘉用手将其撕成一条条,切完芹菜后就等着洪柚过来下锅煸炒。
本子上的几页菜谱对应着厨房里洪柚不知从哪里迅速搞来的一大堆食材,这是检验自己所学厨艺的好时机。这有点像自己刚刚开始学医的时候,你以为会循序渐进,但却总会发生意外,硬逼着让自己立马就要上手。这种情况对于柏嘉来说,甚至不算是个考验。她不慌不忙,有条不紊地先行处理着。
还在轻缓舞动蟹脚的三门青蟹,先得蒸熟,然后再把蟹肉拆出来。新鲜猪肉得选略肥一点的,手剁成猪肉糜,之后和蟹肉混合做馅料。水中大大的田螺正等着剪去尾部,抽出污秽的肚肠,这时候的螺肉并不肥美,只是要它们成为馅料的容器。鸡肝和猪脑需先用油轻煎,之后做肝脑合炒豆腐。水池子里还有蚬子和蚌等着她做精细活,剔下鲜美的一小口,之后跟海鸭蛋的蛋液一起下锅,会是最暖烘烘的海鲜烙饼。当然,不能忘记那碗面。一般都会用普通的干面,但郑主叶却喜欢用更细的纱面,顾名思义,那是如细纺的纱线一般的面,但更讲究的则是汤头。上好的虾干、香菇、马鲛鱼干和一些新鲜小白虾及蛤蜊熬出的汤,里面还要加上刚榨的鲜姜汁和晒干老姜熬煮的一点姜汤。煮面不困难,难的是讲究时机,在吃了一大桌子菜之后,如果有人想要吃面了,不能让他等太久,得应声把面端到他面前。
不知不觉,厨房里的光线变暗了一些。柏嘉抬起头来,发现自己几乎已被亲手处理好的食材包围了。而所有的这些,她现在所做的一切,都跟二十年前的那席年夜饭一模一样。
她在做跟郑主叶当年做过的一模一样的菜,而在这房子的另一间屋子里,正在重现跟二十年前一模一样的背叛。
我这是在做什么?我为什么要配合她?柏嘉放下刀,背脊发凉,她感觉夕阳正慢慢地褪去,直至她看不见的深渊。
洪柚坐在郑迟躺着的床头,她扶他坐起来,在他背后垫了两个枕头。
客卧瞬间被洪柚收拾干净了,书都从床的一侧拿走,虽没有像样的书柜全部收纳起来,倒也是整整齐齐排列在墙角。
郑迟看起来仍然很虚弱,他想方设法要动一下脖子,却没成功,只能转动眼珠,从眼角瞟了一眼床头柜上,有碗洪柚刚刚端进来的粥。他的眼神糅合着警惕、鄙夷和愤怒。但在药物作用下,这段时间他也只能任她摆布了。
洪柚看着他笑了:“能说话了吗?试着说说吧。”
“你……给我吃了什么?”郑迟气若游丝。
“杯子底没洗干净,你就拿去装咖啡了,也不是我的错吧。”洪柚语气轻松地回答。
“你这个疯子,你想干什么?”
“来,先把粥喝了。”洪柚拿起碗吹了吹,自己先试了一口,“看,这次保证没有下药。”
勺子伸到郑迟嘴边,他一动不动。洪柚用了点力,拨开他的嘴,粥大半进去,一小道顺着嘴角流下来。郑迟的表情甚是狼狈,洪柚拿起张纸巾温柔地给他擦了擦。
白粥温度正好,吃起来甚是美味。郑迟面无表情地咽下半碗,感觉元气恢复了三分之一。他情不自禁地挺了挺身子,张嘴的速度比洪柚伸勺子的速度略快了点。
洪柚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忽然把碗又放下了:“还是少吃点吧,你太太还在下面给你准备大餐。”
郑迟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目的?”洪柚似笑非笑,郑迟有点着急,“你现在悄悄告诉我,我们的事,我老婆知道多少?”
洪柚环顾四周,没看着他:“是你太太请我来家里干活,照顾你的。你说她知道多少?”
“别胡闹了。”郑迟略有点激动,轻轻喘着气,“你一直在给她上厨艺课,是准备怎么样?勒索我?你是想要钱吗?”
洪柚把脸转向郑迟,摇了摇头:“我可能会请她听我说说二十年前咱俩的故事吧。”
“有什么意义呢?那时候咱们都还都不懂事。”
“你以为我想说咱们在一起的事?”洪柚悠悠地说,“你错了,我想说大年三十晚上的事。你太太应该从来没听过吧。”
“她有什么必要听这个呢?”郑迟挣扎着想起来,这会儿他说话比之前利索多了,“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我们就是孩子,都被吓坏了,有心理阴影了,真的有必要让这个阴影跟随我们一辈子吗?”
洪柚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样子,笑了笑:“可能我真就是你一辈子的阴影吧。”
“你是不是有病?”郑迟像是想要扑腾起来,再把身子坐直一点,他顿了顿,“旁边抽屉里有烟,你给我拿一支。”
洪柚拉开抽屉,找到一包烟和打火机,拿了一支给他点上。郑迟猛吸了两口,像是如释重负一般,又像是趁着吐纳的空隙想了一会儿问题。
“这样行不行?你要是经济上实在困难,之后我会给你想办法,等明天一早,你就尽快离开这里,从我和我太太眼前消失,好吗?”
郑迟此刻倒是很像个忠诚的丈夫,但也跟所有丈夫一样,忠心耿耿却不忘贪得无厌,谨小慎微时则把放浪形骸抛到了九霄云外。
洪柚换了个位置,在他床头坐下,离他更近一点观察他:“你不懂,我就是不想放弃你。”
“我明白,你就是喜欢我,我也喜欢你,但我不喜欢被要挟。”郑迟语速快了一些,“我不明白你用了什么手段,把我老婆蒙在鼓里。但裘柏嘉是个聪明人,再不济,我妈也会发现你。”
“你妈回老家办事去了,这几天都不会回来。”
“行,你可太有本事了,这是触犯法律。”
郑迟将烟抽完,刚去够烟灰缸,洪柚心领神会地欠一欠身子,拿起来递到他面前。看着洪柚眼眶略略泛红,郑迟叹了口气:“你想要什么,想说什么,趁现在她在楼下,就赶快跟我说吧。我能做到的,会尽量去做。”
洪柚静默了一会儿:“我想问二十年前的事,陈雪枫是被冤枉的,是不是?”
郑迟愣了几秒。
“他有什么可被冤枉的?”他的脸色阴沉下来,“他自己也认罪了,不是吗?他杀人的时候,我跟你,还有其他所有人,也都看到了。”
“我们看到的只是陈家桥被刺伤了,陈雪枫拿着刀。”
“那你想看到什么?给你现场直播杀人吗?”
“那我换个问法吧。”洪柚看向了墙角那些被她堆得整整齐齐的书,“那天我们去桥洞之前,你来我家干了什么?”
“我去你家送陈家桥平时一直吃的补药。”郑迟说,“那是我妈让我送去的。”
“那些药有没有被人动手脚?”
“我懂了。”郑迟露出苦笑,“就因为你妈被警察叫去问了话,所以二十年来你死死揪着不放的,就是到底谁给陈家桥下了毒。我跟你说,他最后是被自己的亲儿子用刀捅死的,法医也说了那点毒根本不致命,如果我妈想要弄死他,真没有必要。”
“你怎么会知道法医怎么说?”洪柚忽然抬起头来,“那时候你才十五岁。”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郑迟反唇相讥,“你会用手段,我也会。谁都想把过去的事情弄个清楚,但我告诉你,法律是怎么判的,事实就是怎样的。”
“可你妈在药房工作,那些东西对她来说很容易弄到。补药本来就是她给陈家桥弄到的私货,她如果把胶囊打开,把毒药掺进去,也不是不可能。”
“她脑子没这么笨,”郑迟有点不耐烦,“正因为在药房工作,如果真有疑点,警察应该重点问她。”
“那是你吗?”洪柚看着郑迟,“其实在怀疑你妈之前,我一直觉得是你。”
郑迟呆住了,过了一会儿,才露出了激动的表情:“原来如此,你这么演了全套的戏,就是因为怀疑我?你就为了这事,给我也下药了,你至于吗你?”
“因为那天是你送的药,你没敲门就进来,直接把药放在碗橱里了。为什么?”
郑迟没有马上回答,他只是静静地坐着,眼睛看着某个方向,似乎在回忆着那一天。
“因为那天我不想见到你,这样就不用跟你说再见了。”他慢条斯理叙述着,“其实那天之前,我妈已经做了决定了,她已经同意跟陈家桥离婚了,年初六就去民政局办。所以他来吃最后一顿年夜饭,也最后一次帮我妈过个生日,就这么好聚好散。药是她直接在卫生所开出来的,我替她从卫生所取了药,如果直接回家,也一定会经过你家,不如我就送过来吧,就是如此而已。也许潜意识里,还是想见到你,所以你在叫我的那一刻,我觉得,还是应该好好告个别。”
“但最终,这告别不太成功。”
“那也是怪陈雪枫,怪那些当年的大人吧。”
洪柚像座雕塑一般坐着,郑迟轻轻拿起她的手,握了一下,没有任何暧昧,确实是那种亲朋好友之间的握手。
“对不起,可我还得往下说。后来警察来我家取样调查的时候,我发现那两瓶药不见了。”
郑迟的目光中流露出了真正的疑惑:“那我就真的不知道了,我俩在桥洞分开之后,就各自回家了啊。再后来就……”
“我总觉得,这事情很不对劲。”
“药不见的事情,你跟警察说了吗?”
“没有。”洪柚把手从他的掌心抽走,“当时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没说。”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