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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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柚在医院醒来的时候,闻到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味。有护士掀开帘子走进来,笑着提醒她该换药了,然后告诉她,外面有个女孩子等着见她。

“我怎么了?”洪柚有点消沉地问护士。

“脑震荡和一些皮外伤。但做了脑部CT了,不是太严重,只需要住院观察几天就好了。”护士微笑着,她的声音听上去轻松而悦耳。

“是裘柏嘉医生给我诊治的吗?”洪柚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不是,”护士有点纳闷,“我们医院没有这位医生。”

洪柚点点头:“那等在外面的女孩子……”

“我让她进来吧。”

王孟宇走进病房,出示了证件。她表示自己记得洪柚,在孟杨事件的案发现场,她曾短暂地见过洪柚一面,当时她的身份是何微法医家的护工。

“今天想来问你几个问题,”王孟宇说,“不用太紧张。”

“警官……”洪柚的嗓音沙哑。

“叫我小王就可以了。”王孟宇拿起了录音笔。

“我想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洪柚迫不及待地问小王警官。

王孟宇脑中浮现出当天的情形。她是跟大部队一起抵达现场的,到的时候,屋子外面还有何微、裘柏嘉和郑迟。她没怎么看过裘柏嘉情绪激烈的样子,那天是第一次。何微拽着女儿,不想让她进去。而郑迟则在一边不知如何是好的萎靡模样,让她在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

现场很简单,一个老太太拿着刀胁迫一个已经昏迷的女人。根据自己多年的经验,王孟宇觉得她对任何人都造不成威胁,要拿下是轻而易举。在这种场合,她反而会担心犯罪嫌疑人一冲动,对自己造成伤害。处理这样的情形,王孟宇胸有成竹,她抬手让同事们后退,自己放下枪,慢慢走过去,轻声软语地劝说:“阿姨,您把刀放下吧,小心伤到自己。”

她看着郑主叶,觉得她并不是凶神恶煞的杀人犯,而只是个走投无路的老太太。那种挂在她脸上的表情,汇聚了盲目的英勇和无助的绝望,小王见过很多这样的表情,那些半夜里闷死喝醉丈夫的妻子、用酒瓶子砸死债主的小酒馆老板娘、拿刀乱刺猥琐上司一气,最后坐在窗台上酝酿着一跃而下,却还不停用手扯着裙子想盖到膝盖处的年轻女子。而在那个瞬间,小王也信了何微和裘柏嘉对她所说的一切。

“阿姨,我们去别的地方说,好吗?”王孟宇能感受到紧张正在慢慢消退,郑主叶的手几乎抓不住那么大的一把刀,“您可以先去医院,我们在那里聊聊。”

但忽然之间,一个人影猛地从后面冲上前去,咚地跪在郑主叶面前。

众人皆惊,再仔细一看,是早已满面泪水的郑迟。他先是给郑主叶磕了几个响头,继而大喊了一声:“妈,你要杀就先杀我吧。”

乱套,乱套。王孟宇在心里骂着,但现在这个情形,也无可奈何。

好消息是,她也看到郑主叶的体态因这一哭,由紧绷转为渐渐软化。

“妈,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一定会好好的,不辜负任何人。”

王孟宇快速地瞟了一眼站在几个警察后面的柏嘉母女。何微和裘柏嘉都非常冷静,脸上几乎看不出任何表情,但母女俩的手却紧紧握着。

郑主叶终于开始流泪了,郑迟一边在嘴里念叨着“把刀给我”,一边轻柔地将刀从郑主叶手中取下,放在地上。郑迟抓着母亲的手腕,郑主叶就此身体瘫软,膝盖着地。母子两人相对着跪地而泣,王孟宇则趁此时机一个箭步向前,把刀踢得远远的。

羁押郑主叶上警车的时候,何微已经恢复了冷静。王孟宇轻轻扶着郑主叶的肩膀经过她的时候,她正在讲电话,似乎是在跟柏嘉的父亲不带任何感情地叙述发生了的整个事情。郑主叶看了一眼何微,似乎是思考了几秒钟,又看了一眼柏嘉,她问王孟宇:“我能不能跟我儿媳妇说几句话?”

王孟宇点点头。

她走上前去,柏嘉忽然又是一阵感情波动,眼眶泛了红。她伸手想抓住婆婆,但最终忍住了,没触碰她。柏嘉只是简单地说:“妈,我会去看您的。”

这会儿郑主叶倒是很冷静,她看着柏嘉,竟然露出了一点微笑,说了句听上去不太相干的话:“菜谱你替我留好吧,想学什么菜,上面都有。”

王孟宇看出来,柏嘉愣了一下,但随即她点了点头。

郑主叶没跟儿子再说什么,郑迟一个人站在老宅的外墙边,始终没说话。洪柚被送上救护车先去医院了。等到大部队要撤离的时候,王孟宇在上车前听到何微对女儿说:“我开车吧,你可以睡一会儿。”

“其实我也能开的,妈。”柏嘉回答,“不过,我真的想睡一会儿。”

何微搂住了女儿的肩膀。

王孟宇看到郑迟怔怔地看着母女俩把他当空气,上车后绝尘而去。

“郑主叶顺利被逮捕了。”王孟宇简略地回答。

“再之后呢?”

王孟宇看着洪柚,她知道这是个聪明女人。虽然她的疯狂、莽撞、极端与柏嘉的冷静、理智、自制形成了鲜明对比,但她俩都是心如明镜的女人。

洪柚摇了摇头:“我不信这就是最后了。”

“郑主叶自杀了。”王孟宇回答,“今天要请你把二十年前你经历的所有事情,以及从去年十一月你到何微和裘柏霖家做家政服务开始,经历的所有事情,都告诉我们。如果你可以在这里说的话,我会做录音,并同时做一个详细的笔录。”

王孟宇看到洪柚丝毫没露出吃惊的表情,只是点头同意,便招手让同事进来病房一起。

王孟宇离开医院的时候,同事提醒她,郑主叶自杀身亡之后,有份报告要让何微法医签个字。

“这些天尽量不要去打搅她和她的家人了吧。”小王有点犹豫,“她难得请了一个礼拜的假。”

“也就是签个字。”同事没怎么在意,“我刚跟何法医说了,她让你去这里找她。”

王孟宇看了眼同事的手机,上面有个咖啡馆的地址。她知道那是何微下班后会经常去吃块蛋糕的地方。

“赶快结案吧。”同事说,“这个案子真像噩梦一样,没完没了的。”

小王点了点头。

开车去咖啡馆找何微的路上,王孟宇忍不住地想起自己讯问郑主叶的过程。

她的死,怎么也跟自己有点关系。王孟宇腾出一只握着方向盘的手,狠狠地捶着自己的脑袋。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看紧她。其实都是自己的错。

那天王孟宇特地先让郑主叶去医院做了个全身检查,找了间单人病房让她住下,还派了个同事守着她,等郑主叶情绪不波动了,她去了病房先做初步讯问。再次见到郑主叶的时候,王孟宇松了口气,因为老太太看上去气色恢复了点,不再是一脸苍白,还有几分容光焕发的样子。同事悄悄告诉她,郑主叶在她来之前,特地洗漱了一下,把头发梳得油光水亮,还跟这个同事借了支口红,给自己抹了点。

“我没有口红,也就一支带点颜色的润唇膏。”同事小声说。

王孟宇拍拍她的肩:“挺好,挺好。”

王孟宇坐在郑主叶床前看着她,露出笑容:“阿姨,您身体怎么样了?”

郑主叶态度不卑不亢,问了句:“你是来抓我进去的,对吧?”

“您先把身体恢复好了,我们再走流程。”小王顿了一下,“这是规定。”

“好吧,谢谢你。”

“有些问题,我想今天跟您先了解一下,就当是聊天吧。如果您觉得没力气说,也可以改下次。”

郑主叶挺直了身体:“就这么问吧,我可以。”

王孟宇听着郑主叶的叙述,迅速对这个嫌疑人留下了深刻印象。郑主叶很会表达,说话条理清楚,她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尽量不说主观感受,只描述事实,但王孟宇还是不知不觉进入了她的世界。她说着在孟杨案中,自己先是只想给孟杨一点教训,存着安眠药只是想让她在上手术台时体力不支被单位开除,但没想到在医院走廊上遇到了小患者苗小华的父亲,得知本属于柏嘉的那台苗小华的手术被孟杨抢走了。她说她怜惜孩子,绝不能在苗小华手术的时候下药,她想给孟杨一个机会,让她救个真正该救的人,但苗小华最终还是死了。她隐隐感受到苗小华的父亲已经家破人亡,孤注一掷想要杀孟杨泄恨。

“所以我没算那么准,只是想着,要助他一臂之力,所以我确实是对孟杨这个人有杀意的。”郑主叶说,“你知道吗,苗小华的爸爸,他已经把自己的后半生,全部押在那个手术上了。”

王孟宇听见同事在自己身边啪啪地打着字。她的余光一瞥,看见这句话也被记录了下来,同事最后敲击了一个句号。

“那我们再来说说,二十年前平风镇的案子吧。”王孟宇听见同事又另起了一行,“也许时间过去太久,您已经记得不是很清楚了……”

“不,我记得很清楚。”郑主叶温和地回答。

这一次的回答比较长,王孟宇静静地听着,哪怕郑主叶一个一个地把自己在那天晚上做的菜说了一遍,她也没有试图让她停下来。同事飞快地打着字,小王心想,也许这记录拿回去会被骂,但她还是愿意郑主叶把这些都说出来,排解自己心里藏了多年的苦闷。大部分的描述,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个美满家庭最高光的时刻,在一个家家户户围桌而聚,愉快享受着一年中最奢侈的一顿晚饭的时候,她却在某个时刻选择了拿起刀捅他泄恨,下一个时刻,则选择了让另一个人替她顶罪。

“所以,您的动机就是,陈家桥和洪燕决定不离开平风镇了。他俩不走,就意味着您会受到羞辱,是这样吗?”

“也不全是。”郑主叶平静地回答,“因为陈家桥要在年初六,和洪燕去民政局领结婚证。”

王孟宇有点惊讶地看着郑主叶。

“之前做的口供里,我说,其实我早就释怀了,我们决定了年初六去民政局领离婚证。而陈家桥有个笔记本,里面也确实写了年初六要去民政局这件事。所以这是能对上的。”郑主叶说,“可那时候他已经死了,洪燕也自杀了,谁都不知道,其实那不是他要跟我离婚,而是他要跟洪燕结婚。”郑主叶眼睛看着地面,轻声说,“其实我,从头到尾,都没跟陈家桥领过证。”

敲击键盘的声音慢慢停下来,王孟宇觉得胸闷得很。

“她确实不是第三者,因为陈家桥从来没跟我正式结过婚。我们那个地方,摆了两桌酒席,就算是结婚了。男人不吭声,女人也没法保护自己。再加上我那时候觉得自己已经不是姑娘家了。很久以前,有个不认识的男的,大半夜翻进我家,强奸了我,所以才有了郑迟。那时候我父母已经年纪大了,根本救不了我,我大声喊,可邻居也没人来救我。那个男的干完事又逃走了,然后我就发现自己怀孕了,大家都猜那个男人是个流窜犯,说我怀了个罪犯的孩子。我自己用了好几服药想把他打下来,但这孩子就是坚强,不愿意离开我。警察同志,我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屈服,觉得日子总要过下去,我得让他跟我都过上正常的生活。陈家桥是我最好的选择,因为他来到我们镇上的时候,郑迟得上小学了。没有户口的孩子,很难上学的……”

郑主叶一字一句地叙述着,脸上没有表情,眼眶下方却积累了一大汪的眼泪,一直颤巍巍地在打着转,最终无声无息地流了下来。

屋子里沉默了很久。

“阿姨,您先好好休息吧,您的情况我大概了解了。”王孟宇说,“我同情您的遭遇,但也想说,您本身是个好人,可无论如何,好人都不该有恶意。”

郑主叶从床头柜上的纸巾盒里抽了几张纸,擦着眼泪,笑起来:“你说得对,好人不该有恶意。”

王孟宇听见身旁的同事似乎也在抽泣,她觉得这次讯问可以结束了。

“今天就到这里吧,我们下次再来。”她关切地看着郑主叶,“您还有什么要跟我们说的吗?”

“没有了。”郑主叶摇摇头,“都说出来,就太舒服了。”

“那就好。”

“警察同志,我感谢你。”郑主叶忽然抓起她的手握了几下,“我心里明白,自己做了那么多错事,但你们是真的关心我,真的在听我说。你们还送我来检查身体,让人陪着我,还特别放行我儿子来给我送了次衣服,老实说,我一点不想见他,但也算是见着了。”

王孟宇有点难过,郑主叶的手很小,布满皱纹,上面还有几个明显是刀切和烫伤留下的疤痕,她的手几乎是冰冷的。

“阿姨,我下次再来看您。”

不知为何,王孟宇有点想哭,但她不想让嫌疑人看见自己掉眼泪。她拽着同事快步走出了病房,一口气沿着长长的走廊走到了电梯口,按了下楼键,这才松弛下来。

“我刚快哭了。”同事说。

“我也是。”王孟宇说,但忽然她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哎呀!”她大叫了一声,反身往郑主叶的病房跑去。同事不明所以,跟在她身后也是一路狂奔。

但推开门,郑主叶并不在病床上。独立卫生间的门虚掩着,王孟宇觉得心脏已经快要停止跳动,她推开了那扇门。

郑主叶盘着腿,坐在洗手池下面的瓷砖地上,已经去世了。她头发纹丝不乱,姿态摆得端端正正,还换上了郑迟给她送来的一件新做的绿色真丝衬衫,面色红彤彤的,就跟刚才聊天时一样。郑主叶离去时的表情带着一种坦荡。

绿色真丝衬衫的某处卷边被剪开一个小口,里面显然曾经藏了东西又被缝起来。王孟宇觉得,郑主叶应该早已准备好了药,一直放在那里,也许谁都不知道。

跟进来的同事看到这一幕,放声大哭起来。

王孟宇手里的死亡鉴定书上写着“自杀,氰化物中毒”。

咖啡馆就在离局里不远的一条街上,她在路边停了车,走了几步路,便看见了蓝色格子铁框的大玻璃窗后面,何微和两个女儿吃着蛋糕的开心模样。

王孟宇决定过一会儿再进去。她在门口的一个小长椅上坐下,抽根烟,但因为座位正位于窗下,母女三人对话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了她耳朵里。

“之前工作压力大的时候,我都会来这里吃块蛋糕。”是何微在说话,夹杂着杯盆叮当作响,感觉叫了很多种甜点。

但过了一会儿,她听到了微微的抽泣声,小王的心又揪紧了。

谁?妹妹?姐姐?还是何微?她把脸贴着窗户边沿,往里看了一眼,竟然是何微在哭,而两个女儿惊慌失措地坐到她身边,一左一右地挽起她的胳膊。

“我真的恨自己啊,干公安干了一辈子,以为自己看人很准了,最后还让你嫁给这么一家人……我真的后悔当初啊……”

王孟宇自进局里工作以来,别说没见过何微哭,她完全没见过何法医有一点沮丧伤心的时刻。

两个女儿显然也没怎么见过母亲这样。

“妈,你别这样,这跟你没关系的。”

“妈,对啊,这你怎么可能知道呢。”

她有点分不清两姐妹的声音。

“我跟你爸离婚之后,你的事,我得承认,确实没有柏霖让我操心的多。但其实,我一心就在工作上,作为母亲,你俩的事我都没怎么上心。所以柏霖事故的时候,我自责了一回,但没表现出来。这次我是真的想跟你们说对不起。但也是万幸啊,柏嘉,你到底决定跟他离婚了。”

两个女儿拼命安慰母亲。

“妈,我看人看走眼,婚姻出问题,只跟我自己的选择有关,我怎么能把这个锅甩给你。”这是柏嘉冷静的声音。

“妈,反正我马上要手术了,等我好了,你多陪我复健,就补回来了,不是吗?”是柏霖撒娇的声音。

而何微还没停止哭泣。

“行。你平时老是端着,今天这么放下身段,大哭一场,也有利于身心健康。”

“我就是觉得自己做得太不好了,我真的只想看你们健健康康的,结不结婚,离不离婚,都不重要。”

王孟宇看见柏嘉和柏霖紧紧搂着妈妈。

“是,不重要,咱们永远在一起最重要。”

“嗯,永远在一起。”

王孟宇站起身来走了,她的鼻子酸了一天,决定回家也好好抱抱自己的妈妈去。

柏霖的手术很成功。裘晏伟站在特护病房门外,看着两个女儿,他真心为她俩骄傲。

柏嘉第一次主刀了清醒开颅的手术,完成得非常漂亮。柏霖也很强悍,为了不损伤她主管运动的脑神经,也为了将来有一天重返芭蕾舞台,她勇敢地接受了挑战,始终保持着清醒,在手术全程中不时跟姐姐对话,按照柏嘉的要求做了各种反应,甚至还能彼此开些小小的玩笑。裘晏伟明白,这十几个小时的手术,是姐妹俩共同的胜利。

而这会儿,柏霖终于在术后彻底醒了过来,柏嘉正跟她说着悄悄话。

这场手术是姐妹俩迄今为止最珍贵的共同经历,所以才有说不完的话吧,裘晏伟心想。看两个女儿聊得如此投机,作为一个父亲,裘晏伟有点不忍心去打搅,但过了一会儿,作为一个医生的责任感又不识时务地回来了,他举起手轻轻敲了下玻璃,看柏嘉看下外面,便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别多说了,耽误柏霖休息。

柏嘉点点头,又调整了下柏霖的病床,这才走了出来。

“去我办公室聊几句吧。”裘晏伟拍拍大女儿。

“就不去了。”柏嘉笑笑,“我要上天台找同事抽根烟。”

“许航吧。”裘晏伟嘴角微微上扬,“看来你俩这老烟枪是改不掉了。”

“互相不嫌弃就行。”

裘晏伟刚想识趣地转身离开,柏嘉忽然叫住了他:“爸,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说吧。”

柏嘉的眉头微微有点聚拢,像是在发愁什么事:“做了像开颅这么大的手术之后,会不会动到人的一部分记忆?”

“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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