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没有撤退可言(2 / 2)
雷大力按摩的手越来越慢。
刘真真哭了:“我特别无所谓地答应了,我说,没问题,只要你开心,妈同意……然后我回到家,发现除了一屋子乐器、奖状,我什么都没有了……我突然不知道自己要干啥,就在那儿坐了一个晚上……哈哈哈,你说我是不是很傻?”
雷大力停下手,终于不按了。
刘真真起身,抹了一下满脸的眼泪,笑容渐渐收起。
“这么多年,我没有朋友,没有自己的生活,时间全给她了,我只想做一个称职的妈妈,可现在看,我这个当妈的,太搞笑了……”
刘真真把自己说笑了,笑着笑着声音停下,她抽泣了一下,抬头望着窗外,眼睛里空无一物。
好像在雷大力面前,刘真真可以放下一切逞强和伪装:“其实我挺想她的……”
雷大力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安慰道:“妹妹长大了,会理解你的。”
会吗?刘真真没有从前那么坚信了,她有点沮丧地低下了头。之前,她总是用这种话安慰自己,觉得只要妹妹长大了,就会懂自己。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执念,与其说是自我安慰,倒更像是一种精神寄托,不然她所有的信念、行动和坚持,都会崩塌。
刘真真给了女儿她所有的爱,但这所有的爱里唯独少了一句询问,她从未询问过女儿是否愿意,也从没想过女儿到底想要什么。孩子是独立的个体,不是提线木偶,物极必反,所以到头来,女儿只想逃离这令她窒息的环境。
雷大力伸手递给刘真真一个东西,刘真真低头,是那张银行卡。
雷大力似乎是想给刘真真一个安慰,又或者,是一个生活的保障,他故作轻松地开口:“这10万,我也没动。”可明明雷大力自己正急需用钱。
刘真真有些触动,但仍然坚持:“你的钱,我不要。”
雷大力调侃道:“你不要,我也不要,有点难办哦……要不然,就当咱俩的钱吧,我从中间剪开,一人一半。”
看着雷大力的样子,刘真真被逗笑了。小小的按摩房里,两人坐在那儿,是真正的同“命”相怜了。
生活是一个七日接着又一个七日。
开学了!
这日子,对上不上重点小学的孩子来说,没有什么区别。
大街上车水马龙,有的妈妈带着孩子站在公交站台等待回家的那班公交车,孩子背着书包歪身靠在妈妈身上快要睡着了。有的妈妈正背着书包,领着孩子走在马路上……
火哥骑着电瓶车载着火嫂停在路口,他目光有些迷茫,火嫂趴在他的背上,已经睡着了。红灯换绿灯,火哥骑着电瓶车驶向家的方向。回到家后,火嫂一个人坐在梳妆台前,她思考良久,撕下了满墙的学区房资料。箭箭见状走到她身后,把头靠在了妈妈的肩膀上,火嫂的眼泪瞬间便止不住了,肆意地往下流。
刘真真望着来来往往接孩子回家的父母,她一个人站在十字街头,等待着红灯。这一次,她是真的一个人了。回到家后的刘真真坐在了钢琴边,她有些木然,这空荡荡的房间里,陪伴她的只有各种乐器和她头顶上方一整面墙的证书、奖状。
这是洗浴中心最后一天营业。
雷大力办完事回来时,从麦当劳点了一份儿童餐准备带回家给小米。他从麦当劳出来后点了一根烟,身后,一个孩子坐在麦当劳的窗边写着作业,妈妈一脸疲惫地认真辅导着。雷大力站在门口的夜色中,默默地抽着烟,街道上车流不息。此刻,雷大力是迷茫的,他不知道何去何从,也不知道他的小米该何去何从。
雷大力机械地回了洗浴中心,他一边喊着小米,一边走进了浴池。只见蒸汽腾腾之中,小米正泡在浴池里面。
小米转头看向雷大力,解释道:“这么多水,放了可惜了,再洗一下。”
雷大力举起手里的快餐示意小米吃饭,小米把头转过去,沮丧地说:“不饿。”
雷大力看着儿子,感觉到了他的不开心,于是哄他:“小米师傅,你好久没给我拔罐了。”
小米一听,来了兴趣,决定“重操旧业”。父子俩默契地配合着,雷大力趴在浴池岸边,小米拿着真空拔罐器在老爸背上拔罐。
雷大力没有吱声,犹豫了许久,还是说出了自己一直想说的话:“儿子,对不起哈,没能把你送进好学校,是老汉儿没得本事……”雷大力到现在都在怪自己,他始终觉得是自己的问题,在他心里,孩子已经做得很好了,剩下的,都是自己该做的了。
小米没有回应,还在拔罐,拔着拔着,眼泪“吧嗒吧嗒”地掉落在雷大力的背上,雷大力感觉到了什么,想转身,被小米按住了:“别动,别回头。”谁说小孩子没烦恼没心没肺,其实他们是很懂得察言观色的。小米是雷大力亲生的,性格像极了他,总是不喜欢让亲近的人看到自己的脆弱和不开心,怕对方担心。
雷大力感觉到儿子哭了,但他没法回头看,他趴在那里,心里很不是滋味。
小米把眼泪一抹,继续拔罐。拔罐在此刻成了一件无比神圣的事,既让雷大力缓解疲劳,又能遮掩小米的情绪。
雷大力不想让小米憋着,他不希望孩子这么小就承受这么多:“我晓得你有话想说,不用憋倒起。”
小米的眼泪掉得更凶了,他使劲拿小手抹着脸,终于开口:“我不想看到你求人的样子。”
这句话让趴着的雷大力瞬间红了眼眶。
雷大力也不想让小米看到那样的自己啊,但他实在是太害怕了。雷大力有些无力地解释着:“那晚我把你推走,我是真哩怕了,怕答应你妈妈哩我做不到……”
小米对妈妈所有的印象,都来自雷大力的只言片语。在他很小的时候,妈妈就离开了。他的记忆里没有和妈妈在一起的画面,他的理解里没有关于妈妈的任何概念。他的生活里,妈妈从不是立体丰富的一个人,而是被禁锢在相框里的一张相片。
小米开始询问关于妈妈的情况:“妈妈很美是不是?”
雷大力一回想起高亚君,脸上就会不自主地浮现出笑容,他果断地回答:“嗯。”
小米继续问:“妈妈学习很厉害吗?”
提到这个,雷大力自然是骄傲的:“是的。”
可小米对这些始终是困惑的:“你总说我要像她……可我对妈妈一点印象也没有,她只是一张照片。”
雷大力起身,他眼眶红红地看着小米。
小米低着头,所有的情绪再也压抑不住:“我只有你。”
雷大力眼眶里全是泪,他又何尝不是呢?他也只有小米啊。他们可是患难与共的“兄弟”啊,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呢?
小米用哀求的语气说:“别送我走,好吗?”他看着雷大力,已经成了一个小泪人。雷大力早就想过,如果有一天有人伤害了小米,他是会去拼命的。可是……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人还可能是自己。
见雷大力不说话,小米还在自责地哀求着:“我晓得我不够好,什么也不会……”
一个字一个字,像一根根针扎在雷大力心上,不等小米说完,雷大力赶忙说:“什么也不会的是我。”
小米生怕雷大力再说下去,害怕雷大力因为各种原因送自己走,于是赶忙说:“不管你什么样,你都是我爸爸。”
雷大力笑了,调侃道:“你还知道叫我爸爸啊,你不都是叫雷大力吗?”
小米破涕为笑,雷大力轻轻捶了小米肩头一拳,小米也捶了雷大力一拳,雷大力笑得更开心了。
“这是咱们在这儿的最后一晚了,我再给你搓个澡吧。”
澡池镜子前,雷大力坐在小凳上,给小米搓着后背,边搓边感叹:“小米师傅,你咋回事,你背着我去泥塘了唛?身上好多泥巴哟。”
小米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意有所指地说:“我不是小鲤鱼,就是个土泥鳅吧?”
雷大力笑了笑没说话。
小米出人意料地说:“可土泥鳅努个力,说不定也能跳过龙门呢。”
雷大力愣住了,看着镜子中的小米。
小米转头望着雷大力说:“真正的考试,咱俩还没考呢,不能认输!面试该说的,小姨都教我了,我全都背下来了!”
不知道是出于愧疚还是出于对姐姐的感情,虽然Allen对雷大力父子不抱希望,但高亚琳还是为雷小米争取到了面试的机会,甚至帮雷小米写好了面试演讲稿,并嘱咐了注意事项。但雷大力已经对此不抱希望,所以从没跟儿子讨论过到时候该怎么办。
雷大力有点难以置信地看着儿子,小米一脸坚定地说:“你陪我去考试吧!你要是不在,我心头是虚的。好不好?”不管去哪里、做什么,小米的一切底气和信心,都来自雷大力的存在。
雷大力看着儿子,有点不知如何回应。
门外突然传来声音:“乌漆麻黑的,这是关门不干了啊?”
两人回过头,只见那个东北大哥豪放地走进澡堂子。大哥看见屋里空无一物,只有雷大力父子俩时,也愣住了。父子俩齐刷刷地瞪大眼睛望着他,在昏暗的灯光下,两人整齐划一的动作、表情,看得大哥心里发毛,他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一向是很有敬畏心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场面,这对父子现在不好惹。他声音微微颤抖地说:“那个……你们忙,我改天再来,改天,改天。”说完,转身便要开溜。
雷大力和雷小米对视一眼,互相一挑眉,赶紧追了上去。送上门的客人,哪有让他跑了的道理。
伴随着一声斗志昂扬又稚嫩清脆的“贵宾里边请”,浴池里,灯光打开;走廊里,灯光打开;店门外的霓虹招牌,灯光也打开……浴池墙壁上的小天使,重新焕发了生机。东北大哥在雷大力父子的热情招待下,感受到了“包场”的极致体验,甚至还萌生了要常来的想法……
闲聊中,听到小米过几天要去国际小学面试,东北大哥自告奋勇要为小米把关,让小米先在他面前练练。小米也不见外,就站在浴池边用英语介绍起自己来:
“My name is Lei Xiaomi…”
东北大哥泡在池子里,时不时地点头、赞叹:“你这儿子行啊,是个人物啊!表现力得再强点啊!”也不知道他听懂了没有。
雷大力坐在池边看着小米努力的样子,内心五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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