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回人界(1 / 2)
再到人界时晴日正好,天空碧蓝,微风徐徐,沈璃踏白云落在京城中一个小角落。呼吸着久违的干净空气,沈璃不由得伸展了一下腰身,深吸一口气,眯起了眼,忽然很想找个有葡萄架的阴凉处睡一觉,她想,如果还有吱呀作响的摇椅在耳边催眠那就再好不过了。
呼出一口长气,沈璃睁开双眼看着陌生的小巷,轻轻一笑。
想什么呢,那都是过去了。
出魔界之时,士兵告诉她拂容君是向着扬州方向去的。可沈璃没管,驾了云便先来了京城这边,找拂容君之前,她得自己玩个够。这次没了追兵在后,沈璃要悠闲许多,她特意逛了集市。在小摊面前穿着一身绸缎昂首走过,竟让她有一种一雪前耻的感觉。
逛过集市,沈璃凭着记忆找到了当年行云住的那个小院。
此时的人界距离她上次来的时候,已过了数十年的时间,有些街道小巷的模样都已经改变了,行云那座被烧得焦黑的宅院也已经重新修了起来。只是样子已与之前大不相同。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有几个孩子闹腾着从她身边跑过,嘻嘻哈哈的笑声撒了一路,扰了一方清净。这是以前行云院子门口从来不会出现的场景,那家伙是那么偏爱清净。
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啊。
沈璃转身,又去了当时的睿王府。皇家府邸倒是未曾有什么变化,还是在那个地方,里面的亭台楼阁修得比当年还要富丽堂皇。只是这里的主人已经换人。沈璃忽然想看看当年那株呆呆的小荷,它是否还在池塘中枯萎,又忽然很想知道,当年的睿王和他深爱的那个女子,最后结果如何。
她念了个诀,使了障眼法,从大门走了进去,可是走了一圈才发现,当年的那个池塘已经被填平了,又盖了一间屋舍,沈璃默然。王府里也没有当年睿王的痕迹,新的主人照着自己喜欢的模样把这里改成了他的天地。
物已非,人已非。
沈璃忽然觉得有点不甘心,对她来说还像是前不久才发生的事情,那些她拥有的记忆,于这世间而言,却好似连痕迹也没有了。就像是……被这个世界抛弃了一样。又或者,会不会……这世上根本没有行云其人,一切只是她虚妄幻想……
她心中一惊,急于求证,身形一遁便找去了皇宫,在陈放史书的地方,翻阅了记载当年事迹的书籍。
睿王最终还是杀了他的哥哥,登上了皇位,而当年死而复生的睿王妃,却终其一生没有接受“皇后”这个头衔,她出了家,伴着青灯古佛过了一生,睿王也因她一直未立后。
其间原因,史书中并未记载,或许是因为史官觉得,这不过是帝王峥嵘的一生当中不足为道的一笔。沈璃看着这寥寥几笔的记述,又想到了义无反顾的小荷,与叶诗相比,她连一笔的记述也没有。没人知道她的存在,或许连那个帝王也忘了。毕竟,为皇帝而死的人那么多。她的指尖在书页上划过,静静地落在“国师行云”四个字上面。
他是睿王一生中最倚重的人,但却一直没受封号,只在死后被睿王追封为大国师。
他在这世间留下的痕迹,就只有这么一点了,这一页翻过,便是别人的历史。沈璃忽然觉得一阵好笑,她到底在求证什么,寻找什么!就算全天下都记得行云,与她何干。她的记忆只因为和自己有关,只是自己的回忆。而且不管行云是真是假,他都已成过往。没有哪一段过去是能找得回来的。
沈璃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摇头低笑。她怎么会为了一段回忆,失措成这个样子?真是有损碧苍王的英名。
沈璃身形一隐,离开皇宫。走在宫城外,她却忽然脚步一顿,紧接着转了方向,往集市走去。她买了两壶酒,又悠闲地出了城。行至城郊小河边,沈璃一揽衣袍,在草地上坐下,扬声唤道:“神君还要跟多久?”
树后白衣男子静静地走出来,半点没有被人点破行踪的尴尬,行止坦然地在沈璃旁边坐下,淡淡道:“什么时候察觉到的?”
“神君。”沈璃递给他一壶酒,“沈璃若愚笨至此,早在战场上被杀了。”
行止一笑,接过酒壶晃了晃,两人一阵静默。
“昨日……”
“神君……”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沉默下来。最后,行止一笑,道:“昨日是我的不对。本想今日与你道歉,结果一觉睡醒才知你已来了人界,这才跟了上来。”他的目光落在流淌的河水上,眼中映着潋滟的光芒,语气虽淡,但却能听出因不常道歉而微微别扭的叹息:“抱歉。”
沈璃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行止这么一说,倒弄得她有些怔然,她愣了一会儿才道:“没事……左右欺负拂容君的法子还多着。而且冲着神君发脾气……用魔君训斥的话来说,便是以下犯上,沈璃也有不对。”
行止一默。两人再次安静下来。
“以前……”沈璃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忽然指着前面不远处的一块草地道,“有一次我以原形的身体躺在那里,筋疲力尽,动弹不得,我此一生,从未如此难堪狼狈过。”
好似想起了什么,行止眼里流露出一丝笑意。
沈璃扭头看见他微微弯起来的眉眼,心中却有几分涩然。“当时,被人捡回去时,我虽没说,但确确实实有一种被救赎的感觉,像是遇见了传说中的英雄。”她一笑,“这辈子头一次见到自己的英雄,却是个那么普通的凡人,掐住他的脖子,不用使太大劲,便能让他窒息而死。”
“大概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对行云,上了心。”这是她第一次在行止面前如此冷静清醒地提起行云。她等了一会儿,没听见行止开口,她微微叹息道:“神君,行云,沈璃不笨。”
小河静静流淌,水流的声音混着沈璃的话钻进耳朵,行止倏地一笑:“又被看穿了。”
天色渐晚,夕阳落出一片绚烂,连带着小河也被映得波光潋滟。
这是在魔界鲜少能见到的美景,沈璃望着金灿灿的水流,饮了口酒。“其实我早有察觉。只是一直想不通,好好的天外天不住,你为何要跑到人界,去做一个憋屈的凡人。”
“呵。”行云摇头,“这个位置,才是真憋屈。”他话音一顿。“而且,等你活得和我这样久时,就会知道,无聊会成为你做很多事情的理由。当初下界,我本只欲投胎成为一个普通的凡人,过凡人该过的一生,奈何……”行止无奈一笑,“轮回道给我换了个凡人的身体,但孟婆汤却没有洗掉我身为神明的记忆。”
沈璃一愣,没想到他是真的入了轮回道,喝了孟婆汤。但是,一碗孟婆汤却没洗掉神的记忆。所以行云才懂那么多奇怪的阵术,但却没有半点法力,连鬼魂也看不见。“以凡人之躯,哪儿能负担得了那么多记忆,难怪是个病秧子。”沈璃了悟,话音一顿,“既然你全部记得,为何却装作与我不识?”
行止一默,侧头看沈璃:“与你在魔界边境赶墨方回王都的理由一样。”
因为不喜欢,所以不想让对方因为自己而被耽搁。也是呢,在身为行云的时候,他也没有对她说出一句接受,归位之后,更不可能了吧。与其相识,不如装作陌生吗……沈璃眼眸一垂,他是这样的意思啊。上古神无法回应她对行云产生的感情,所以干脆装作不认识她,避免她将对行云的感情延续到他身上。
断绝她一切念想吗?
沈璃一笑:“神君,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样的举动才能让对方不会喜欢上自己?”她叹道:“你的那些举动,根本就是在勾引人啊……”还是说……有时候,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行止目光一动:“你被勾引了?”
明明想要斩断两人之间的联系,却还敢问出这样的话……还真是个肆意妄为的家伙。
沈璃握住酒壶笑出声来:“可能吗?”她止住笑,道:“神君当真思虑过多。碧苍王沈璃岂会那般没有分寸。在人界的时候,沈璃面对的只是凡人行云,所以能去喜欢行云,但现在你是上古神,我怎会把感情延续到你身上?”
行止拳头一紧,唇边却是浅浅一笑。
沈璃继续道:“身份的改变会改变太多事。就像睿王为了皇位会杀掉兄弟,他那么爱王妃,最终仍旧为了子嗣朝堂,家国天下,娶了那么多妃子,这并不是他错了,只是身份使然。如果沈璃有朝一日在战场上与你相遇,我也会成全身为碧苍王的沈璃。”
行止定定地望着沈璃,目光微凝。沈璃继续笑着:“自然,魔界与天界都要联姻了,估计也没有那么一天。我今日想说的只是——你不愿做行云,便不再是行云,没什么好隐瞒和伪装的。本来对我来说,行云也已经死了。而我现在面对的,是神——行止。”
行止插进话来:“沈璃,从始至终,行云行止,都只是我一人。”行云是在人界生活的行止,记忆性格无一不同,只是换了个身体。他下意识地不想让沈璃将他分开来看。
但沈璃却摇头道:“对我来说,是不一样的。所以……”沈璃拿酒壶与他碰了一下:“行止神君,我做我的碧苍王,遵从旨意嫁给拂容君。与你不会再有什么瓜葛,你不必忧心了。”
“叮”的一声,酒壶碰撞,一声脆响传来的震动好似击打进胸口,让他不由得心尖一颤,有一丝疼痛在血液里无声蔓延,暗淡了他的目光。可沉默许久之后,他还是扯了扯嘴角,笑道:“好,王爷能如此想,再好不过。”
夕阳落山,余晖仍在,沈璃已喝完了壶中的酒,将酒壶随手扔进小河中,“咕咚”一声,像是给这段对话画上句号。
沈璃站起身道:“城门约莫关了,沈璃从今以后也不用再来这京城了,我欲下扬州寻人,神君如何打算?”行止没有答话,沉默之时,他们忽听几个奇怪的脚步声在背后响起。
之所以奇怪,是因为沈璃与行止都轻易地听出了,这绝对不是凡人能踩出来的沉重步伐。
沈璃神色一凛,俯下身子,此处是河滩草地,地势较浅,且有草木阻挡,行道在上方的堤坝上,此时天色微暗,不注意的话,是看不见草地中有人的。行止看沈璃面色沉凝,反而轻轻一笑,道:“为何要躲?”
沈璃斜了他一眼:“感觉不出来吗?”她盯着堤坝,收敛了呼吸:“气息太奇怪了,而且并非善类。”还在黄昏时刻——人界邪气极重的时刻出现……
“即便如此,你也不用拉着我一起躲啊。”行止看了看沈璃将他摁倒在草地上的手。
沈璃轻咳一声,收回手。先前话说得漂亮,可是在此情此景下,沈璃还是下意识地把行止当成了那个需要她保护的脆弱的肉眼凡胎,而忘了——现在的行止神君,即便要在三界里横着走,旁边的人也只有给他让道送行。
可沈璃怎么也没想到,她将行止一放,行止就真当什么也不知道一样,站起身,拍了拍衣裳。简直完全不将对方放在眼中……放肆极了。
是啊,沈璃怎么忘了,即便在作为那样弱小的行云的时候,这家伙也可以在重重包围下,当面戏谑皇太子的身材,更别说他现在是神君的身体了。不管脸上表情多么淡然,在心里,他从始至终都是那般放肆张狂。
声响惊动了堤坝上走过的一行四人,其中一个人好像是被另外三个人押着,手一直放在身后。沈璃定睛一看,在飘动的巨大头巾之中看见了他头顶鹿角的形状,思及此处地界,她试探地唤:“湖鹿?”
被押那人浑身一颤,虽未开口,却肯定了沈璃的猜测。
湖鹿是地仙,没有天界的旨意,谁敢胡乱擒人,而这三个人一看便不是天界的兵将。沈璃眉头一皱,他们这方还没出手,那领头的黑衣人倏地拔刀出鞘,一言未发便径直砍了过来。
沈璃手掌一握,红缨银枪还未显形,行止便将她的肩一按,沈璃侧头看他,只见一道水柱猛地自他身后冲上前来,“哗”地把领头的黑衣人全身都弄湿了,紧接着寒气四起,那领头的黑衣人像是脚突然被粘在地上了一样动弹不得。领头的黑衣人周身慢慢凝结出细小的冰碴,竟是被冻住了。另外两个黑衣人见状欲跑,行止不过手一挥,如法炮制地将那二人也留在了原地。
沈璃眉一挑:“凝冰术?”
“不对,止水术。”
沈璃对水系法术不甚了解,所以也没觉得这是多了不起的法术,她踏步上前,走到湖鹿身前,将罩住他头的大头巾取了下来,看见湖鹿头上的角被一道亮光缠住,光芒顺着他的脑袋往下延伸,绑住了他的嘴,又勒住喉咙没入衣领之中。沈璃眉头一皱:“这是什么封印?”
其时,行止也拉下一个黑衣人的头巾,看见黑衣人正睁着大眼睛瞪他,行止扯着他的眼睫毛,让他把眼睛闭上。黑衣人更怒,但眼皮还是被行止拉了下来。听得沈璃问他,行止转头一瞅,眉头微微一皱,这才放了黑衣人向沈璃走去。“缚仙术。”
他指尖凝光,在湖鹿额上轻轻一点,缚仙术随之而破,湖鹿腰一弯,解脱了似的大声喘气。待喘过气来,湖鹿望着眼前的两个人,眼睛里哗啦啦地滚出了泪水来。“多谢大仙救命之恩!我以为这次都活不成了,呜呜……”
沈璃嘴角一抽,这大个子还真是半点没变,像以前一样软弱啊。
待湖鹿哭够,抹干了泪,这才细细打量了沈璃一眼:“啊……你,你是……”
“嗯,没错,我是。但这次不是来胁迫你的。”沈璃点点头,她指了指旁边三个人,“他们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这都是一个修仙门派惹出来的祸事。”湖鹿一声叹息,“三个月前,一个叫‘浮生门’的修仙小派在江湖上名声大起,这本不关我们的事,但是他们却开始设宴请各处地仙前去一聚,不少地仙都受邀而去,但去过之后都没了音信。那时大家都还没怎么在意,但那门派又派人来请了第二批地仙过去,第二批地仙走了也同样没有回来,大家这才感觉到有些不对劲。等那门派第三次来邀时,大家都不肯过去,可没想到,他们竟翻脸开始强行抓人。”
行止眼睛一眯:“私擒地仙,可是犯天条的大罪,既有此情况,为何不上报天界?”
“大家想报啊,初时着灵物去送,可是第二天就看见灵物死在荒野里,后来有的地仙又想自己去,但一去就没了音信。地仙能有多少,被请去了两批,抓了一批,零零散散地扣走些人,便没剩几个了。”一提到这事,湖鹿又开始抹眼泪,“京城周遭方圆百里,恐怕抓得就只剩下我一个地仙了。我还是躲到了城中借着人多才隐藏了这么些时日,但是今天还是被抓住了。要不是你们……呜呜,我还不知道要被怎样对待呢。”
沈璃奇怪:“你们地仙好歹有个仙身,法力不强,但也不至于弱到这种程度吧,软柿子吗?由人随意捏捡?”
湖鹿委屈地看了沈璃一眼:“不是没有反抗……一些法力高强的地仙也有过反抗,只是对方好似有专门对付仙人的法子,像这缚仙术,被定住后,任是如何挣扎也逃脱不了了。而且……先前我听别的地仙提过,这修仙门派的人使的招数,不像是仙术,而……”
他看了沈璃几眼,犹豫着说了出来:“像是魔界的法术……”
魔界的法术?沈璃眉眼一沉。
魔界归顺于天界,族中虽有不服者,但因为魔君政策施行得当,最大限度地保留了魔族的利益,所以也未见有人与天界起冲突。而天界之中却老是有人认为魔族其心险恶,纵使臣服千年也不过是韬光养晦,伺机报复,但魔界一直未曾出过大问题,所以那些闲人便有如无的放矢。
而此次地仙被相继捉走的事,若是被天界知道与魔界有一星半点的关系,哪怕这些关系只能找到一丁点的证据,天界的人也会认为魔族用心险恶,其罪可诛。魔君与族人被泼了脏水不说,本就不是极为稳固的两界关系必定受到不小的冲击。
沈璃虽打心眼里觉得与天界的人撕破脸皮没什么可怕的,但撕破脸若是因为受人挑拨,难免让她感觉自己被人戏耍了,多么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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