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秘史中的秘史:唐朝百姓不知道的事(2 / 2)
武元衡并不生气,出去换了件衣服,然后重新落座。
后来,有些人称赞武元衡洒脱极了,有魏晋之风。这话并不准确,或者说忽略了一个重要细节:当时,武元衡之所以在杨嗣往他身上倒酒时没大发雷霆,不是因为性情洒脱,而是因为屏风后暗香浮动,转出一位让他张大嘴巴的丽人。正像我们猜测的那样,出场的正是唐朝第一美女诗人薛涛。
我们都知道,薛涛和李冶、鱼玄机并称唐朝三大美女诗人。其中的薛涛,在宪宗元和年间以歌妓身份寓居成都,与诸位男诗人酬唱往来,被认为是圈子里的女神。她一生跟很多著名诗人谈过恋爱。这些恋爱有的是精神上的,有的是肉体上的,而与武元衡的这次,有可能是肉体与精神结合得最充分和完美的一次。
一向冷漠寡情的武元衡,也真的喜欢上了这位芙蓉城里的姐姐。在《听歌》一诗中,武元衡这样写道:“月上重楼丝管秋,佳人夜唱古梁州。满堂谁是知音者,不惜千金与莫愁。”在另一首诗里,又作一番情意:“芳草落花明月榭,朝云暮雨锦城春。莫愁红艳风前散,自有青蛾镜里人。”后来越写越露骨了:“仙歌静转玉箫催,疑是流莺禁苑来。他日相思梦巫峡,莫教云雨晦阳台。”(《赠歌人》)当然,薛涛更迷恋武元衡。晚年做道士,还念念不忘,寓居浣花溪,监制了一种专门用于抄写短诗的信笺,这就是“薛涛笺”。这种信笺用芙蓉花瓣的粉末研制而成,呈桃红色,清香沁脾。薛涛写诗其上,寄于溪流中,是为追念遭遇横祸的武元衡,而非为了早逝的诗人元稹。到晚唐时,“薛涛笺”已很流行,李商隐在《送崔珏往西川》中写道:“浣花笺纸桃花色,好好题词咏玉钩……”
故事还远远没有完。
武元衡被刺杀时,另一拨刺客已堵住从通化坊府邸出来的裴度。
裴度时任御史中丞,是武元衡的最佳搭档和鼎力支持者。此次也成为刺客的目标。但由于偶然的原因,裴度逃过一劫:“元和十年(公元815年)夏,淄青节度使李师道反,遣刺客伏靖安坊东门,害相国。又疾呼:‘再取中丞裴某头!’前一日,淮南来客献公新帽一枚,及出通化坊,群贼至,剑中帽,贼以公丧元,掠地求其坠颇急。骖乘王义以身蔽公,贼再击义,断其臂。公已坠沟矣。贼逸。王义死,公赖以帽顶厚而全。”《酉阳杂俎》中的一段记载,道出其侥幸脱险的缘由(亦见唐人笔记《续定命录》)。
与高大的武元衡不同,裴度的个头很矮,长得又其貌不扬,刚入仕途时总被人欺辱。有一次,裴度在曲江饮宴,又受了十多个禁军军官的气,于是派人向好友尚书胡证求救。胡证身材彪悍,不怒自威,得报后,突门而入,诸军官失色。胡证与诸军官拼酒,先是按军官们设定的酒令,一次一杯,几轮过后,面不改色。随后,胡证叫众军官按他的酒令,输一次喝三杯。很快,就把那十几个军官喝倒。众军官知道遇见厉害的主儿了,一起拜倒在地,胡证则大声怒喝:“尔等鼠辈,安敢欺负裴度!”
裴度的宅子在通化坊,就在朱雀大街的边上。当裴度骑马刚出东门时,就被刺客堵住。刺客第一剑断裴度的靴带,第二剑刺中后背,第三剑砍到脑袋上,以为裴度已死,所以刺客待其坠马,以取其首级。但此时,裴度的随从王义死死护住主人,刺客再挥剑,砍断王义的手,又将其刺死。裴度已滚到一边的沟里。刺客没有再查看,认为其必死无疑,于是呼啸而去。
他们想错了。
裴度虽头部中剑,但伤口不是很深。为什么?上朝出门前,他梳完头,随手戴上朋友前一天赠送的扬州毡帽。这种帽子比较厚,正是它保护了这位唐朝未来宰相的性命。自此以后,扬州毡帽畅销长安,因为被认为能给人带来好运气。
裴度的侥幸脱险对藩镇来说是个灾难。
武元衡被刺三天后,宪宗即以裴度为新宰相,继续对藩镇用兵。此前,有大臣向皇帝建议罢免裴度的官职,安抚李师道和吴元济。宪宗大怒,道:“若罢免裴度,使贼人奸计得逞,朝廷威信何在?我用裴度一人,足以袭破此二贼!”
裴度任宰相后,以削平山东和淮西的藩镇为己任。此时,公开反叛的是淮西。武元衡被刺前一年,淮西节度使吴少诚病死,其子吴元济秘不发丧,欲继承节度使之位。这种情况在当时很常见,结果往往是朝廷妥协,追加一个任命。但宪宗皇帝拒绝了这样的要求。吴元济遂叛。
武元衡被刺后,长安继续对淮西用兵,两年过后仍无法决胜吴元济,朝廷的财政也渐渐吃紧。朝廷中的一些大臣有罢兵的想法。这一日,宪宗在与重臣议政的延英殿召见裴度,专门询问此事。
裴度说:“贼臣跋扈四十余年,圣朝姑务含弘,盖虑凋伤一境,不闻归心效顺,乃欲坐据一方,若以旄钺授之,翻恐恣其凶逆。以陛下聪明神武,藩镇皆愿勤王。臣请一诏追兵,可以平荡妖孽!”意思就是,不可罢兵,他裴度要亲自领兵围剿叛军。
唐宪宗问:“你真的能为我出征吗?”
裴度流泪拜倒,说:“武相国已殉难两年,今山东、淮西两贼仍未平灭,为臣日夜忐忑,今必为陛下出征,誓不与贼共存!”
宪宗动容,当即命裴度为淮西宣慰招讨处置使。
早年时,裴度落魄于洛阳。一日黄昏,路过天津桥。当时淮西已叛多年。在桥上,有俩老人倚柱聊天,一位说:“蔡州用兵日久,不知何时才能平叛。”正在这时,他们看到裴度,惊愕而退。裴度奇怪,叫仆从跟在他们后面,听一老人说:“刚才还忧虑蔡州之乱不能平息,现在好了,平此乱者当是此人。”仆人回报裴度,后者笑道:“拿我开玩笑吧?”但就在转年,裴度考中进士,走入了仕途。
元和十二年(公元817年)八月,裴度赴淮西亲自指挥战斗,军威大振。
当时,朝廷的每支军队都有宦官监军,士兵进退都听监军的,将领做不了主。裴度到后,将所有宦官都轰了回去,把权力下放到将领那里,如此一来,谁人敢不用命?所以此后连战连捷。十月十一日,在裴度调度下,大将李愬雪夜袭蔡州,生擒了吴元济。
又过了一年,在秋高气爽的日子里,朝廷开始对盘踞在山东的李师道用兵。
李师道虽善于进行恐怖活动,但本身没什么谋略,真要对阵作战,就含糊了。而且,吴元济被诛后,对他震动不小,在这种情况下,他上表向朝廷谢罪,割让三州,并以长子为人质,留于长安。但很快又改变了主意。出现这种变化,跟他身边的两个女婢有关。
按史上记载,李师道无谋,计策多出于身边的俩丫环:蒲大姊、袁七娘。她们得知师道向朝廷服软后,说出了这样一番话:“自您祖父以来,一直占据着山东十二州,怎能轻易割给朝廷?况且我们有很多军队,可以跟朝廷打一架,若胜不了,再行议和也不晚哦!”
李师道一听,觉得很有道理,就高兴地答应了。
朝廷此时已派武宁、宣武、义成、横海、魏博五镇节度使率军合围山东。中唐藩镇,最善战的莫过魏博军(又称“天雄军”,与徐州的“武宁军”,为当时战斗力最强的部队)。与魏博军交锋的是李师道的部将刘悟。一战即溃。当时,李师道坐镇郓州,逼刘悟进军,后者遂反水,回师手刃李师道。时间是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春二月。
刘悟这一刀,算是对武元衡的一个交代吧。
武元衡的朋友中,有个叫王潜的,任江陵镇守使,其部下许琛,一夕暴死又复活,声称被抓到阴间,在那里偶遇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紫衣人,后者托许琛给王潜带话,说自己生活困顿,身上快没钱了。
按许琛的描述,他当时来到一个叫“鸦鸣国”的地方。国中有千万株高大的古槐,乌鸦不断地鸣叫,四周幽暗阴森,“内气黯惨,终日昏暗,如人间黄昏已后,兼无城壁屋宇,唯有古槐万万株,树上群鸦鸣噪,咫尺不闻人声”。后进了一座城,在府衙里,发现官员身边坐着一个紫衣人,身材高大,头上包着棉布,好像受了伤。经官员审问,发现抓错了许琛,便放他回人间,临走时,许琛被紫衣人拉住,后者说:“你回去看见镇守使王潜,就说我需要用钱,请他一定再给我五万张纸钱……”
王潜听后,潸然泪下,说:“那紫衣人定是元和十年(公元815年)被刺的故友武相国啊!”
武元衡被刺后,与其关系不睦的诗人刘禹锡,曾怀着复杂的心情写下著名的《代靖安佳人怨》,其一:“宝马鸣珂踏晓尘,鱼文匕首犯车茵。适来行哭里门外,昨夜华堂歌舞人。”其二:“秉烛朝天遂不回,路人弹指望高台。墙东便是伤心地,夜夜流萤飞去来。”
有人说,这诗里有那么一点幸灾乐祸。刘禹锡是那样的人么?
武元衡的情人、皇帝和同事都还不错。他死后,成都的女诗人弄起“薛涛笺”;皇帝没有动摇,继续执行了他的政策;而同事裴度,连续平灭了强藩,为他报了大仇。而裴度自己,也成为一代名相。晚年的时候,裴度退居洛阳,在南郊午桥别墅“筑山穿池,竹木丛萃,有风亭水榭,梯桥架阁,岛屿回环,极都城之胜概”,取名“绿野堂”,与白居易、刘禹锡等人终日宴饮放歌。唐文宗开成四年(公元839年)春,裴度似乎也听到了乌鸦的叫声,那是他的老友武元衡在“鸦鸣国”的召唤吗?没有多久,他便也去世了。
“甘露之变”的阴谋
这是一个不值得同情的故事。如果你足够肤浅,也会这样认为。
这个故事中,几乎囊括了一切类型电影的关键词:阴谋、惊悚、悬疑、宫廷、格斗、刺杀、皇帝、官宦、宰相、陷阱、逆袭、悲剧、偶然、意外、周密的筹划和猪一样的队友……所以说历史本身无须虚构就比小说精彩。
讲这个故事前,先看一个对话。
开成四年(公元839年)的一天,唐文宗李昂一个人在后宫愣神,“瞠目独语,左右莫敢进问”,随后题诗一首:“辇路生春草,上林花满枝。凭高何限意,无复侍臣知。”这位皇帝在观赏牡丹时,又吟《牡丹赋》:“俯者如愁,仰者如语,合者如咽。”吟罢才想起这是前宰相舒元舆的作品,“不觉叹息良久,泣下沾臆”。这一年冬天,文宗欲在延英殿召见宰相,但被宦官拒绝。他辗转至思政殿,问:“今日哪位大臣在翰林院值班?”
宦官:“中书舍人周墀。”
文宗:“那我可以见见他吗?”
这一次被宦官允许。周墀来到后,君臣进行了一次历史上著名的对话。
文宗:“你说我像以前朝代的哪位皇帝?”
周墀:“唐尧虞舜,殷汤夏禹。”
文宗:“你说的这些我不敢比。你觉得我比周赧王、汉献帝如何?”
周墀震恐,拜倒在地:“赧、献乃亡国之君,如何与陛下比?!”
文宗苦笑:“我比不上他们。周赧王、汉献帝,受制于强大的诸侯,而我却受制于家奴。”说罢,泪落衣襟。
这个桥段,很多人耳熟能详。
讲文宗皇帝的故事,不可避免地要提到唐朝的分期。
初唐、盛唐、中唐、晚唐,这是人们熟悉的概念,但这只是唐诗视角下的说法,比如认为盛唐结束于代宗大历五年(公元770年),看起来叫人莫名其妙,仔细端详会发现:杜甫死于这一年。所以,这种时间分期不能用于社会角度下的唐朝。
社会视角下的唐朝,以盛、中、晚、残四阶段划分更准确:
从唐朝建立到玄宗时代,盛大开放,气象瑰丽,为盛唐时代。盛唐和中唐的分界线,就是天宝十四年(公元755年)的“安史之乱”,这当然没有疑问。但中唐和晚唐的分界线在哪儿?历来众说纷纭。有人认为唐宪宗元和中兴结束后,就直接进入晚唐了;有人认为,唐穆宗长庆时代仍属中唐,之后才是晚唐;还有人认为,真正意义上的晚唐,是从完全不可救药的唐懿宗咸通时代开始的。这些都不太准确。真正的分界线是本故事所讲的“甘露之变”(晚唐和残唐的分界线,则以僖宗即位、黄巢暴动为标志)。
唐文宗一共使用了两个年号,前九年用的是“大和”,后五年用的是“开成”。“甘露之变”爆发于大和九年(公元835年)冬十一月二十一日。在这一天,皇帝与宰相密谋,欲在深宫里诛杀专权的宦官,但事变在瞬间被逆袭而失败,结果导致皇帝被幽禁,四名宰相被腰斩,长安城中大肆搜杀,死难士民超过千人,成为唐朝第一痛史,对朝廷的政治格局和大臣的心灵走向起到了巨大的影响。
“甘露之变”是宰相、大臣协助皇帝铲除专权宦官的行动。那么就得说说唐朝宦官专政的情况。
这个情况并非从我们熟悉的高力士开始。力士谈不上专权,顶多为玄宗所宠信。而且,力士至死都忠心于玄宗。唐时宦官之恶,是从李辅国开始的。此人抓住一个机会,在“安史之乱”中拥立唐肃宗,使玄宗被迫成为太上皇。而肃宗又是个非常无能的人。所以,大权尽落在李辅国之手。后来,此人涉嫌谋杀了作为太上皇的玄宗,还在宫廷格斗中处决了肃宗的老婆张皇后,当时正在病中的肃宗因此惊吓而死。可以说,从一开始,专权的唐朝宦官就玩得比较狠。
但肃宗之后即位的代宗对付宦官是很有手腕的:先派刺客刺杀了李辅国,又诱杀了此后专权的鱼朝恩,并且流放了另一名著名宦官程元振。一个皇帝解决了三大宦官,这一记录可谓唐朝之最。但仔细深究也好理解,因为这时宦官还没掌握禁军。但随后的德宗时代就不同了。
德宗一度想削平藩镇,但最终失败,其间引发“泾原兵变”:平叛的甘肃泾原士兵路过长安,因不满待遇而哗变,德宗出逃时,身边大臣没几个,倒是一群宦官保护了他。返回长安后,切身经历让他作出一个并非明智的决定:禁军主力神策军的两名司令官即左、右神策军护军中尉,直接由宦官担任。
这是个可怕的开始。
换个说法就是,宦官担任了皇城警备军司令。这就不好办了。从此之后,直到唐末宰相崔胤引军阀朱温大杀宦官前,唐廷一直在阉人可怖的阴影下运作,他们牢牢地控制着皇帝的生死和皇位继承的决定权。
现在可以说到“甘露之变”的主人公文宗皇帝了。
文宗的祖父宪宗、哥哥敬宗,这两任皇帝都直接死于宦官之手。尤其是开创了“元和中兴”局面的宪宗之死,叫文宗久久不能释怀。当时,宫内外都传是宦官王守澄指使小宦官陈弘志毒杀了宪宗。由于这件事涉及文宗的父亲也就是穆宗(传言穆宗当初为登上皇位而参与了弑杀),所以最后不了了之,涉案的王守澄仍在宫中担任要职,直接手刃宪宗的陈弘志则在襄阳做监军。杀了皇帝,却什么事都没有,这叫文宗怎么也想不通。不但文宗想不通,后人也想不通:这唐朝也太开放了,大明宫的幕布也太黑暗了。
文宗即位后想有作为,一来二去发展了两个心腹:宰相李训、凤翔节度使郑注。三个人合谋,开始一步步铲除宦官,尤其是涉嫌弑君的“元和逆党”,这期间提拔了另一名宦官仇士良为左神策军护军中尉,分当时最大的宦官王守澄之权。仇此前一直为王守澄压制,其在出任要职后立即向文宗密报:元和十五年(公元820年),宪宗一夜之间暴崩,确是王守澄指使宦陈弘志所为。至此,这个传言就被证实了。
文宗隐怒骤起,随后依次使计,杖杀了陈弘志,毒杀了王守澄。但此时,仇士良又坐大。所以,按郑注的计划,叫包括仇士良在内的大小宦官全体出动,给王守澄送葬,在长安郊外将其一网打尽。但李训担心此举成功后郑注将获首功,于是在联络了另一名宰相舒元舆,以及左金吾将军韩约、未上任的太原节度使王璠、未上任的邠宁节度使郭行余、代京兆尹罗立言、御史中丞李孝本后,决定在大和九年(公元835年)十一月二十一日这一天提前在皇宫内动手,诛灭众宦官。在这里,有一个大疑问:是杀所有的宦官,还是专权的宦官?假如文宗要处决皇宫里所有的宦官,是最终废除宦官制度,还是说换一批新宦官?在当时来说,前者是不可能也不现实的。但如果是后者,那么仍解决不了已形成传统的宦官干政问题。
从官职上说,这个剪除宦官的政变阵容很强大。
也就是说,四位宰相中的两人,以及长安市代市长、禁军高级指挥官和部分重臣都参加了。
接下来,看看十一月二十一日这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按李训制定的计划,当日上朝后,左金吾将军韩约向文宗报告,说大明宫左金吾庭院内的石榴树上突现预示吉祥的甘露,报告完毕后李训等人一起向皇帝祝贺,此时韩约悄悄返回已伏有兵士的左金吾庭院。文宗在表示诧异后,派李训前去查看甘露降临是否属实,李训回来后对甘露的真实性提出质疑。接下来,文宗再派宦官左神策军护军中尉仇士良、右神策军护军中尉鱼弘志带一班宦官去查看。当他们进入左金吾庭院后,立即关闭大门,由埋伏在那里的韩约率人将他们一并扑杀……
这个计划还是非常周密的。按部就班,每个环节都涉及了。皇帝、宰相、大臣都开始进入角色,令人紧张而窒息的“戏”开始了:
前面部分进行得很顺利,从文宗到李训再到韩约,三个人在宦官面前演得还不错。
问题出现在后面,最关键时刻有人掉了链子。这个人就是第二次进入角色的左金吾将军韩约。
说起来,这名将军在长安大名鼎鼎,因为他是个特别出名的烹饪大师和美食家。跟后面的宋明王朝相比,唐朝虽然还不是市民社会,但人们已经开始初步懂得如何享受生活了,特征之一就是唐朝贵族和士人嗜吃,按《酉阳杂俎》记载,长安流行的美食有:萧家的馄饨(汤鲜味美,去其肥汁,可以煮茶)、庾家的粽子(莹白如玉,估计是江米的)、将军曲良翰烤的驼峰(烤驼峰是从西域传来的,烤前切成片,加上香辣佐料,味道鲜美),还有就是韩约做的樱桃毕罗。
什么是毕罗?简单地说,就是从西域传入的一种带馅的烧饼。
这位金吾大将军亲手做的毕罗,熟后樱桃颜色不变,被称为“长安一绝”。除善做樱桃毕罗外,按照段成式的记载,他还能制作“冷胡突鲙”,类似于带有鱼肉的片汤;“醴鱼臆”,甜味鱼胸;“连蒸诈草獐皮索饼”,一种獐肉饼。如果在一个夜宴的局上,韩将军的手艺必定会赢得宾朋的交口称赞。但是,这位厨艺了得的将军,干起正事时却不管用了。
整个计划的开头,是韩约跑进大殿,向文宗皇帝禀报他所在的左金吾庭院的石榴树上天降甘露。演这场戏时,韩约虽然也很紧张,但最后蒙混了过去,没被宦官看出破绽。但当仇士良、鱼弘志两大宦官带人进入左金吾庭院后,直接面对石榴树下的韩约时,这位韩将军的心理在瞬间崩溃了。
在文宗时代之前,宦官已经专权几十年,杀害了玄宗、顺宗、宪宗和敬宗四位皇帝,这些面容古怪阴森的阉人,已经树立起自己强大的权威。所以,当韩约直面仇士良时,由于过度紧张,脑门不断冒汗,一下子引起仇的怀疑。此时正是深冬季节,天是非常冷的,如果不是心里有鬼,何故如此?!就在这时候,风吹幕起,仇士良发现幕布后面竟伏有士兵,于是怪叫一声:“不好!”
仇士良是广东人,说一口带粤语味的长安官话。加上身为宦官,嗓音尖利,这一嗓子响彻了整个庭院。所有宦官都惊了,在仇士良的带领下,他们掉头就往回跑。守门的金吾卫士本想关大门,但被仇士良高声怒斥,愣神间,一伙宦官已经逃了出去!
在逃出的路上,仇士良越想越不对劲,回想事情的一幕幕,似乎是个早已设计好的圈套。但面对突如其来的事态,他一时间也无法确定谁是主谋,更不知道文宗是否参与了阴谋。在这最危急的时刻,这名唐朝巨宦比那韩约冷静多了。虽然此时仇士良不能断定谁参与了阴谋,但他知道一点:要想转危为安,无论皇帝有没有参与政变,他都必须将其控制在手。如果做不到这一点,那么整个事情他没有翻盘的可能。这个瞬间的决定在后来被证明是他逆袭成功的最关键因素。
在仇士良带领下,宦官们向含元殿狂奔而去。
大明宫一共三重大殿,第一重大殿是含元殿,第二重大殿是宣政殿,第三重大殿是紫宸殿。按唐人笔记《剧谈录》记载,“含元殿,国初建造,凿龙首岗以为基址,彤墀釦砌,高五十余尺,左右立栖凤翔鸾二阙,龙尾道出于阙前。倚栏下瞰,前山如在诸掌。殿去五门二里,每元朔朝会,禁军与御仗宿于殿庭,金甲葆戈,杂以绮绣,罗列文武,缨珮序立。蕃夷酋长仰观玉座,若在霄汉。识者以为自姬汉之代迄于亡隋,未有如斯之盛。”
当日早朝,文宗最初是在紫宸殿接见的大臣。在被报告石榴树上发现甘露后,文宗就带着谋划事变的宰相李训、舒元舆以及一部分大臣转到了前面的含元殿;还有一些大臣,在另两名宰相王涯、贾餗的率领下,去中书省议事了。中书省在哪儿?也在皇城里,即延英殿(皇帝与重臣议政的主要宫殿)外面一侧的小平房。
现在,仇士良想的是:如果不把皇帝控制在手,那么无论他跑到哪儿都会被逮住。这没有任何悬念。即使他手里掌握有神策军,那么最后他仍是死路一条。正是怀着这个想法,仇士良带着鱼弘志等宦官百米冲刺般跑回含元殿。此时,作为整个事件的主谋,李训以及另一名宰相舒元與和一些大臣也在含元殿。
在仇士良去左金吾庭院后,李训就开始按计划调动了,他叫太原节度使王璠、邠宁节度使郭行余上前接旨。郭行余胆子还大点,上前领了命令,而王璠跟韩约一样,紧张得迈不动腿,以至迟迟不能接旨。这个政变团队的心理素质是如此糟糕。
仇士良等人狂奔冲入含元殿。
插一条《酉阳杂俎》的记载:“韦斌虽生于贵门,而性颇厚质,然其地望素高,冠冕特盛。虽门风稍奢,而斌立朝侃侃,容止尊严,有大臣之体。每会朝,未常与同列笑语。旧制,群臣立于殿庭,既而遇雨雪,亦不移步廊下。忽一旦,密雪骤降,自三事以下,莫不振其簪裾,或更其立位。独斌意色益恭,俄雪甚至膝。朝既罢,斌于雪中拔身而去……”
说的是,出身世家大族的韦斌,每次朝会时都仪表严整,即使天降大雪,仍一动不动地站立在庭院中。韦斌是盛唐玄宗时代的人,也就是说当时朝会大臣们还是站在庭院而非大殿里。中唐以后这种规矩才慢慢变化,在朝会时,大臣们可以进入殿内了。但此时,正式的朝会已经结束,按规矩大臣们还是应该在庭院中等待石榴树上现甘露的消息,但文宗皇帝比较富于同情心,因为正是寒冬时节,所以他破例叫大臣们在殿内等候。
在仇士良等人冲进大殿的时候,李训知道韩约那边把事搞砸了。但此时,仇士良不能确定在场的大臣中谁是谋主,所以他并没搭理李训,而是直接跑上玉阶,拉起龙椅上的文宗就走,并大呼:“今日事急矣!请陛下升辇入内!”
在场的大臣们目瞪口呆。
殿外有文宗的玉辇,实际上也就一轿子。仇士良带着宦官把文宗塞进轿子,抬起来直奔后宫,也就是宣政门。这一切都发生在瞬间,殿上的大臣们都不及反应。李训的神经还算强大,站在殿门口高喊:“金吾卫士上殿!护驾者,赏百千钱!”
喊过这一嗓子后,仇士良并没有怀疑到李训。但李训第二嗓子让仇士良明白了一切。李训的第二嗓子是:“臣奏事未竟,陛下不可入内!”
此时整个大殿上完全乱了,大臣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训死死抱住文宗的轿子不放,跟仇士良发生贴身肉搏。直到这时候,没参与政变的大臣才知道事情不妙。接下来,绝大多数人的选择不是帮着李训诛杀宦官,也不是帮着宦官逆袭李训,而是为了避免牵连,自顾自地夺门逃跑了。
上朝前,李训为防备万一,在靴子里藏了把匕首。在与仇士良搏斗中,这位老兄猛地拔出匕首,还真把对方吓了一跳。但李训毕竟是个文官,没任何格斗经验,虽然手里握有利器,但连刺了几下都没刺中。聪明的仇士良并不恋战,在一名宦官的帮助下,终于摆脱了李训,跟鱼弘志等人抬着装有文宗的轿子奔入宣政门,随后把大门紧闭,高呼万岁。
仇士良现在太明白了:现在皇帝在手,他胜了!再说含元殿那边,几十名没能走脱的宦官被猛然冲进来的金吾卫士砍杀。
按李训事先的安排,大明宫正门丹凤门外有一支人马在待命。事变爆发后,这支人马也冲了进来。但这是一支杂牌军,来自太原节度使王璠、邠宁节度使郭行余招募的兵丁。此外,还有代京兆尹罗立言手下的巡逻兵,以及御史中丞李孝本的仆从家丁。在李训的招呼下,罗立言和李孝本手下一共五百多人杀了进来。王璠的手下则来了一部分,至于郭行余的手下见情势不妙,并未入内就一哄而散了。
由于仇士良已劫持文宗跑了,所以含元殿上的格斗已失去意义。接下来,灾难开始了。
宣政门里,仇士良喘了一口气。他看着文宗。后者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对这位大唐皇帝,仇士良没立即发作,只是用宦官特有的嗓音冷笑了一声。文宗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仇士良的冷笑太复杂了,既有庆幸与蔑视,又有怒怨和不平。因为他认为,当初诛杀王守澄,自己是立了大功的,现在反被谋算。
于是灾难真的开始了。
仇士良一声令下,神策军打开大门,冲了出来……
李训手里的兵力,除了一部分金吾卫士外,还有上面说的那几百人。此时杀出来的神策军,开始只有仇士良直接指挥的左军,五百人而已。但这神策军是禁军中最精锐的一支,所以一下子局势就逆转了。
随后,鱼弘志指挥的右军也出动了五百人,这一千人把李训那边的杂牌军诛杀殆尽。但这只是一个开始。因为仇士良越想越生气。他随即下令,神策军杀向延英殿旁的中书省,去全歼在那里议事的官员。
这个计划是疯狂的。
当神策军杀来时,中书省的官员们正准备吃午饭。王涯、贾餗两宰相都没参与政变。当听到神策军扑来且见人就杀时,大家根本来不及琢磨是怎么回事,就纷纷夺门而逃。没能逃走的大臣和中书省工作人员共六百多人全部死难。
接下来,仇士良下令长安全城戒严,捕杀所谓逆党。这个过程中,又有一千多名无辜士民被杀。
事变失败后,李训第一时间从宫中逃出。为迷惑他人,一边纵马飞驰,一边大喊:“我有何罪,把我贬到外地为官?!”
这样的场面,令人五味杂陈。
出长安后,李训奔终南山,想藏在故友华严宗大师宗密和尚那里。后者想收留他,将其剃度为僧,但终被弟子劝阻。李训只好转奔离长安不远的凤翔,也就是盟友郑注那里。但在路上即为人擒拿。李训知道落在仇士良手里遭凌迟是必然的,所以对押解将士说:“你们把我送到长安,功劳必被神策军夺去,不如现在就杀了我,把首级送给他们。”
押解将士满足了李训……
就这样,“甘露之变”以皇帝、宰相、大臣的完败而告终,宦官取得了全面的胜利:
李训,时任宰相,由长安往凤翔逃的途中被捕,被砍首;
舒元舆,时任宰相,逃至安化门,被捕,遭腰斩;
王涯,时任宰相,事先没参与政变,乱中跑到永昌坊的一家茶馆,在那里被捕,最后屈打成招,遭腰斩;
贾餗,时任宰相,同样也没参与政变,慌乱中逃至兴安门,被捕,遭腰斩;
王璠,时任太原节度使,逃至长兴坊府邸,被捕,遭腰斩;
郭行余,时任邠宁节度使,逃至平康坊,被捕,遭腰斩;罗立言,时任代京兆尹,逃至太平坊,被捕,遭腰斩;
李孝本,时任御史中丞,逃至咸阳外郊,被捕,遭腰斩。
在腰斩以上宰相和大臣时,仇士良叫百官必须到场观看,从心理和精神上彻底摧毁了那个时代的大臣。
在长安,最后一个落网的是那位金吾将军兼烹饪大师韩约。事败后,他也逃出大内,在长安潜藏了几天,可这天晚上实在太饿了,于是出来觅食,在崇义坊被神策军捕获。被捕后,韩约为自己辩解,说:“正是因为我当时故意流汗提醒中尉大人,才使得李训没能得手啊,我是有功的。”
仇士良在场,听后大笑,说:“那我就不腰斩将军了。”
韩约大喜,说:“来世愿为牛马。”仇士良说:“我直接取你项上人头!”
事变爆发时,郑注曾带数百亲兵前往支援,途中得知李训已败,就只好返回凤翔。仇士良密令在凤翔监军的宦官,叫其扑杀郑注。这个世界有多么奇怪。纵观唐朝乃至整个中国古代史,如果宦官想策动政变,成功率几乎是百分之百,很少有失手的。不谈智商的事,那未必靠得住。关键大约在于:他们虽然失去了阳物,但却有着极其强大的神经,做起事来是那样从容不迫。
在凤翔,对付郑注的宦官是个叫张仲清的无名小辈。
虽然此人一时间不知怎么扑杀郑注,多少有些迷惘,但却没露出任何破绽。最后,在部将帮助下,设计宴邀郑注议事。
此时的郑注已是进退维谷。他当然知道,自己随时都有可能死于非命。但是,他没法跑。是啊,作为凤翔节度使,一个朝廷大员,他就算有潜逃之意,能跑到哪呢?人生中最难受的不是绝望,是无望。绝望还有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么一说。无望呢?是完全没希望了。
对郑注来说,就是等死了。
郑注带着凤翔节度副使钱可复去赴宴。
真正是宴无好宴。郑注眼神特别差,高度近视。宴席上,当对方抽刀时,他还没看清那人在干什么,就当场被斩了。钱可复亦遇害。郑注死前不知道的是:多年前,段成式的一位朋友,就已经预测到了这一幕的发生。
这位朋友叫石旻,精通藏钩(一种猜物游戏),又善于预言,敬宗宝历年间,他随吏部尚书钱徽及其弟钱可复至湖州,钱氏兄弟想吃兔饼。时为夏季,属下好不容易捉到几只兔子。石旻见后笑道:“可将兔皮留下,我记一事。”遂钉皮在地上,用红笔写下道符,自言自语:“恨较迟!恨较迟!”钱可复问其意,石旻答:“我只是想记载一下兔年将要发生的事而已。”
钱可复与郑注死难这一年,正是兔年。事变后,仇士良、鱼弘志除给自己加官晋爵外,还取得了参与延英殿议政的资格。在以往,能在这个地方与皇帝议政的只有宰相、重臣。而且,仇士良严密控制了文宗的自由,动不动就举“甘露之变”数落文宗。面对数落,文宗所做的只有低下头老实地听着。从此,专权的宦官“上迫天子,下凌宰相,视朝士如草芥”。
“甘露之变”后,人人自危。事变结束后很长一段时间,大臣及文士都不敢提及此事,但段成式在《酉阳杂俎》中,通过采访,从侧面写到了这段痛史:“永宁王相王涯三怪:淅米匠人苏润,本是王家炊人,至荆州方知,因问王家咎徵,言宅南有一井,每夜常沸涌有声,昼窥之,或见铜厮罗,或见银熨斗者,水腐不可饮。又,王相内斋有禅床,柘材丝绳,工极精巧,无故解散,各聚一处,王甚恶之,命焚于灶下。又,长子孟博,晨兴,见堂地上有凝血数滴,踪至大门方绝,孟博遽令铲去,王相初不知也,未数月及难。”事变中遇难的宰相之一王涯,本没有参与剪除宦官的谋划,最后在酷刑下违心招供。王跟韩愈是同期进士,算朝中的老人了。“甘露之变”爆发这一年,他已七十岁,是退休的年龄了。此前,有人曾劝其隐退,但王恋恋风尘,舍不下利禄,最终在退休前一刻死于非命。王涯死后没多久,身在荆州的段成式采访到从长安逃到该地的王家厨师苏润,得知事变爆发前王家出现三件怪事:
一是王家宅南有井,每到夜里便有沸腾之声,白天苏润曾窥视,有时见铜厮罗(洗手用的器具),有时见银熨斗,打其水,水质有腐味而不可饮;二是王涯家中有一禅床,以柘木和丝绳制造,但后来无故地解散;三、其长子王孟博在一天早晨见厅堂地上有凝结的血迹一串,到大门口才消失,叫家人铲去。怪象发生几个月后,王涯被杀。当然,这只是传说。但这种传说,为“甘露之变”蒙上一层永远无法去除的感伤。
唐朝是中国历史上宦官专权最严重的三个朝代之一,如果说东汉和明朝的宦官还不敢把皇帝怎么样,顶多是干预朝政、对抗大臣,那么在唐朝中期以后宦官的嚣张则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们杀皇帝如儿戏。唐朝有两个皇帝于正史中被明确记载死于宦官之手:唐宪宗和唐敬宗。另有三个皇帝的死亡真相则被唐人隐秘地记载于笔记中:唐玄宗(死于宦官李辅国之手,《杜阳杂编》有隐晦记载)、唐顺宗(死于宦官俱文珍之手,《续玄怪录》“辛公平上仙”即写其秘事)、唐宣宗(死于宦官王宗实之手,唐末史书《东观奏记》有隐晦记载)。
仇士良虽没亲手杀过皇帝,但在其掌权的八年里,幽禁了一个皇帝,诛杀了四名宰相,刺伤了一名宰相,处决了二名亲王,斩了一名皇妃,矫诏擅立了一个皇帝,最后决定退休了。
那是唐武宗会昌四年(公元844年)。虽然他一手把唐武宗扶上皇位,但这武宗皇帝天性英武,重用铁腕宰相李德裕,君臣一唱一和,仇士良控制不住。离开皇宫前,一帮宦官来送行,询问如何方可保持权势,仇说了这样一番话:“天子不可令闲暇,暇必观书,见儒臣近则又纳谏,智虑深远,减好玩,省游幸,吾属恩且薄而权轻矣。为诸君计,莫若殖财货,盛鹰马,日以毬猎声色蛊其心,极侈靡,使悦不知息,则必斥经术,暗外事,万机在我,恩泽权力欲焉往哉!”
归根结底一句话:不能叫皇帝闲着,当令其沉浸于声色娱乐,只有这样才可以控制在手里。
但退休后没多久,仇士良就暴死了。又过了不久,朝廷宣布在其府邸发现上千件兵器,武宗立即下旨,削去仇一切官爵。在这里需要说的是,虽然史上记载仇是正常死亡,但从这一系列事情看,他极有可能是被武宗派刺客刺死的,仇出宫后的结局跟肃宗时代的巨宦李辅国太像了,而李就死于代宗所派刺客之手。如果是这样,倒也得其所!
关于“甘露之变”,人们在读史时,每至此事无不扼腕。本来计划挺好的,怎么就一下子被仇士良逆袭了?假如当时韩约不露出破绽,又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如果依了郑注的计划,在给王守澄送葬之际于长安城外诛杀宦官,是不是胜算更大?但历史不相信假设,它的结果只有一个:甘露大冒险彻底地失败了!
但值得一提的是,事变结束后,很多大臣都拍手称快。因为在他们看来,李训、郑注原本就是小人,发迹最初依靠的就是宦官,最后诛宦官仅仅是投机而已,所以并不值得同情。也就是说,“道德正确”压死了二人。
但事情真有这样简单吗?
郑注、李训确实都不是传统标准里的道德完备之人。郑注最初是干吗的呢?走江湖的郎中。虽然出身低贱,被很多大臣看不起,且相貌难看,眼睛还有疾病(“尤不能远视”),但医术却非常高明。此外,性情“诡谲狡险”。他本姓鱼,后私自改成唐朝最显贵的四大姓之一的郑姓(崔、卢、李、郑)。一个偶然的机会,郑注结识了在平淮西藩镇吴元济之乱中雪夜袭蔡州的著名人物李愬。李转任徐州节度使时,把郑注引荐给了当时在徐州监军的宦官王守澄,称郑注是天下奇才,搞得王很感兴趣。当王回宫廷任职时,顺手也把郑注带到了长安。
郑注出身江湖游医,朝中大臣都不爱搭理他。但王守澄非常看重郑注,经常与之通宵达旦地畅谈时事。郑注虽高度近视,但能言善辩。举个例子:当时,王守澄是右神策军护军中尉,左军中尉叫韦元素,此人讨厌郑注,想谎称有疾,叫郑为他看病,趁机将其捕杀。郑注还真来了,当发现不利于自己时,便口若悬河地跟韦元素聊起来,直到韦不知不觉地拉住郑的手,最后不但没杀郑注,还“以金帛厚遗注而遣之”。但郑注脱险后,即鼓动王守澄贬韦元素出宫做监军,又建议王在路上将韦杀掉。
郑注真正得势源于文宗突患风疾,一度不能说话。王守澄推荐了郑注,后者还真就把病看好了,文宗从此也开始宠信其人,任命他为太仆卿兼御史大夫,又升工部尚书,充翰林侍讲学士,自由地出入宫廷。
就在郑注得势时,又出现一个李训。李训跟郑注比起来还是有背景的,来自著名的陇西李氏,自己也是进士出身。善解《易经》的他,一个偶然的机会,为自己的亲戚去行贿郑注,后者遂将其推荐给王守澄。跟郑注比,李训高大魁梧,风神轩昂,善于演讲,特别能感染人的情绪。王守澄也比较喜欢李训,就把他推荐给文宗。一来二去,李训也当上了皇帝身边的翰林侍讲学士。
很多人说,郑注狡险,善揣人意,反复无常,睚眦必报,那李训也不怎么样,谁得罪了他们,必将其清除出朝廷而后快。当时,“牛李党争”已经愈演愈烈,文宗曾发出“去河北藩镇易,去朝廷朋党难”的感叹。这两派互相打击。郑注和李训呢,则全面开火,是既打击牛党,也打击李党,把包括李德裕、李宗闵在内的很多大臣都贬出长安,所以得罪了不少人。其实,去除朋党和铲除宦官一样,是文宗政治理想的一部分。这也是他重用郑、李的原因。所以,打击牛李二党这件事,不能单纯地认为是郑、李人品不好,或仅仅是出于个人的好恶。很多人在回望那段历史时,把这个关键且本质的细节忽略了。
就这样,文宗皇帝、郑注、李训三人成立了一个反对宦官和朋党的秘密联盟。
郑、李二人虽是王守澄推荐的,但并不妨碍他们最终站在皇权一边。随后,连续成功诛杀了王守澄等人。此时李训已被升为宰相,有一次,跟郑注密谈,说要铲除宦官必内外合力,所以想叫郑到离长安最近的凤翔做节度使,以便直接掌握军队。一向被认为狡诈的郑注,十分爽快地答应了。从这个细节看出来,郑注没有过多地想自己的得失。否则,他完全可以拒绝跑到凤翔去做地方官。
同时,郑注出了条奇计,就是前面说的,趁在长安城外为王守澄下葬之际,他率领亲兵,扑杀包括仇士良在内的大小宦官。但李训此时的欲望更大,不但担心郑注抢去首功,而且亦有意诛杀宦官后再杀郑注,所以带着一群不靠谱的帮手,在皇宫中抢先发难,终被经验丰富的宦官反戈一击。
但在那么多大臣甘于随波逐流甚至见了宦官都哆嗦的时代,一个眼神儿不好的江湖郎中和一个研究《易经》的人站了出来。这是需要极大的勇气的。因为稍一失手就满门皆灭。有人说他们是为了钻营,想往上爬。仔细一分析,就会发现这种说法不成立。对李训、郑注来说,一个事变前就当上宰相了,已经位极人臣了;另一个则是文宗眼前的红人。所以说,如果没有一个政治理想支撑着,他们不可能进行这样的大冒险。清代学者尚宛甫说得非常好:“训、注虽谲进,然乱贼人人得诛!举世畏宦官,训、注独舍生诛之,使其谋成,则武、宣、懿三宗必无复废立之事。”史上的评价,对李训还稍微好点,对郑注则出奇的低。其实,郑注并非像很多人说的那样是个只知党同伐异的小人。举个例子,当初,文宗以郑注为太仆卿兼御史大夫,郑注担任新职前举荐了仓部员外郎李款接替自己的旧职。
文宗说:“郑注啊,这李款以前曾向我弹劾过你。”
郑注答:“加臣之罪,虽于理而无辜;在款之诚,乃事君而尽节。”
这话也是响当当的。由此可见人性的复杂,任何一棍子打死的事都是不可取的。最初,郑注只是个飘零江湖的郎中,但无常的命运与个人的奋斗,把他一步步推到时代舞台的中央,并最终让他成为一个悲剧性的人物。
“甘露之变”失败了,主要原因在于李训,首先没执行更稳妥的郑注的计划,其次用人不当,韩约之类皆不堪大任。这是历史的定数,又充满了偶然,乃至于诡异。那是事变爆发前多年,“郑注大和初赴职河中,姬妾百余尽骑香气数里,逆于人鼻。是岁,自京至河中所过路,瓜尽死,一蒂不获”。由于铺天盖地的香气的袭击,自长安至河中的瓜都死了。是不是预示了几年后“甘露之变”的结局?
“甘露之变”对晚唐士人的心灵影响太大了。
事变发生后,退居东都洛阳做“中隐”闲官的白居易一声叹息,他的很多同僚都死于事变,包括当初打击过他的王涯。怀着复杂的心情,诗人写下著名的《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感事而作》:“祸福茫茫不可期,大都早退似先知。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顾索素琴应不暇,忆牵黄犬定难追。麒麟作脯龙为醢,何似泥中曳尾龟。”
当初,剪除宦官集团的过程中,郑注、李训曾将一个叫田全操的宦官贬到外地,随后通知当地官员,令其将田秘密决杀。但很快“甘露之变”爆发,田全操得以脱险,随即返回长安,并在路上扬言:“我入城,凡儒服者,无贵贱,当尽杀之!”此日,田全操入金光门,整个长安朝廷一下子就乱了,很多大臣认为宦官又要大肆杀人了。当时,新任宰相李石、郑覃正跟大臣们在血迹未干的中书省议事,听到田全操入城后,转眼间在座大臣跑了一半儿。郑覃也想跑,但被李石制止。李石找到仇士良,道明此事。仇或真或假地安慰了几句,说有他在,姓田的家伙断不敢闹事。
田全操虽然没闹事,但仇士良却没放过李石,因为这位新宰相有点不怕他,多次跟他针锋相对。为此,仇士良派刺客在李石上朝途中进行截杀,李伏在马上一路奔回府邸,在门口又遭刺客第二轮袭击。虽然李石逃过一劫,但把满朝大臣吓坏了,转天早朝时,文武百官来了几个呢?九人而已。李石最终屈服,向文宗辞职,自求到外地做官。就连当初平定藩镇的著名宰相裴度,也萌生就此归隐之意。“甘露之变”改变了唐朝大臣和士人们的心灵格局与走向。事变前,士人们还有抱负,积极用事,欲恢复盛唐景象;事变后,则完全消沉,基本上都退守自家庭院和内心深处了,从士风到诗风乃至整个社会气象都为之一变。看刘沧《秋日过昭陵》中所写:“那堪独立斜阳里,碧落秋光烟树残。”消沉、伤感、麻醉、追忆、无力感和等待日落的心情,是“甘露之变”后的晚唐时代的一切风格所在。
但就是在人人自危、畏宦如虎的乱局下,文士李玫在其志怪笔记《纂异记》中写下意蕴深远的“喷玉泉幽魂”一篇:“会昌元年(公元841年)春,孝廉许生下第东归,次寿安,将宿于甘泉店。甘棠馆西一里已来,逢白衣叟,跃青骢,自西而来,徒从极盛,醺颜怡怡,朗吟云:春草萋萋春水绿,野棠开尽飘香玉。绣岭宫前鹤发人,犹唱开元太平曲……”
说的是,唐武宗会昌元年之春,许生考进士不中,东归家乡,过安阳寿安山,欲投宿于前面的甘泉店。未至店,遇一白衣叟,在随从簇拥下,乘青骢马自西而来。许生催马跟进,问其姓名,白衣叟笑而不答。许生跟在后面,走了二三里,天色已晚,来到当地名胜喷玉泉(白居易有诗《题喷玉泉》:泉喷声如玉,潭澄色似空。练垂青嶂上,珠泻绿盆中。溜滴三秋雨,寒生六月风。何时此岩下,来作濯缨翁)。这时候,白衣叟回头道:“有几位名士,在今晚于此泉下追忆旧事,我昨天被通知参加聚会,你不可再跟着我了。”
许生好奇,执意尾随,到喷玉泉边,下马后,伏于草丛中窥视,见有四位男子现身于泉边园林中,一位神貌昂然,一位短小精悍,一位高大少须,一位清瘦机警,四人皆服“金紫”。“金”指“金鱼袋”,“紫”指“紫色官服”。唐规中,朝臣官服分四种颜色:紫色一、二、三品;绯色四、五品;绿色六、七品;青色八、九品。同时,佩戴相应的彩帛制作的“鱼袋”。按规定,一、二、三品官佩“金鱼袋”,四、五品佩“银鱼袋”。以此推断,几位官职都在三品以上。他们坐于喷玉泉的石矶上,等来了白衣叟。
四人齐声说:“玉川,为何来迟?”
白衣叟说:“时才游赏,歇马馆亭,见有诗题在柱上,吟咏了很长时间,故而来迟。”
一人问:“什么诗能如此吸引先生?”
白衣叟说:“诗作者的姓名不可知,但诗意与在座的遭遇有些相同。诗是这样的:浮云凄惨日微明,沉痛将军负罪名。白昼叫阍无近戚,缟衣饮气只门生。佳人暗泣填宫泪,厩马连嘶换主声。六合茫茫悲汉土,此身无处哭田横。”
四人闻听,以袍袖掩面欲哭。
白衣叟与四人饮酒,几巡后叹息声未绝。他们各自作诗感怀,似追述难忘的往事。诗成后,大家吟咏,间或长号,声动山谷。不一会儿,接他们的侍从来了。几人相视无言,唯有泪流,攀鞍上马,如烟雾般消失在许生的视野里。后许生从草丛爬起来,上马寻旧路而去。将近黎明时分,抵达一旅店,女店主问他为什么冒夜而行,许生把自己遇见的都说了出来。女店主说:昨夜三更,有骑马者来我店买酒,难道是他们?说着,她打开钱柜,发现昨晚收下的都是纸钱。
在这个故事中,四人形貌特征切合遇难的李训、王涯、贾餗、舒元舆四宰相:“长大少髭髯者”指李训;“消瘦及瞻视疾速者”指王涯;“短小器宇落落者”指贾餗;“少年神貌扬扬者”指舒元舆。
至于那位“玉川先生”即白衣叟,有可能是著名诗人卢仝的鬼魂。卢仝是王涯的朋友。“甘露之变”爆发前一天晚上,卢仝偶然留宿于王涯家,及至二十一日事变爆发,神策军到四名宰相府邸大肆搜捕,卢仝正好被堵在家里,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被杀。
甘露喋血后,虽朝臣畏宦官如虎,但手握重兵的藩镇不吃那一套,昭义军节度使刘从谏(手刃淄青节度使李师道的刘悟之子)就上书朝廷质问:诸宰相为什么被杀?罪名是什么?即使有罪,也应由朝廷处治,宦官有什么权力派兵捕杀?刘从谏还直接列举仇士良的罪责,甚至称:若朝中宦官继续凶顽,他将发兵长安。诗人李商隐为此写下《重有感》:“玉帐牙旗得上游,安危须共主君忧。窦融表已来关右,陶侃军宜次石头。岂有蛟龙愁失水?更无鹰隼与高秋!昼号夜哭兼幽显,早晚星关雪涕收?”在诗中,表达了诗人对事变的痛惜和对刘从谏的支持。在刘的威胁下,仇士良才渐消气焰。
李世民之死或玄武门之箭
贞观二十三年(公元649年)五月二十六日,唐太宗李世民暴死于长安翠微宫含风殿。在死前,他或许会想起高祖武德九年(公元626年)六月初四的那个遥远而闷热的早晨。在那一天,世民再次披挂上马,伫立于皇宫玄武门。只不过这一次绝杀的,不是割据的群雄,而是他哥哥太子建成和弟弟齐王元吉。
在讲“玄武门之变”的某个细节之前,先看看多年后李世民本人的死亡真相。
李世民死时只有五十岁(隋开皇十八年十二月戊午出生,转换成阳历是公元599年1月23日)。在贞观十九年(公元645年)征高丽前,世民身体是非常好的。唯一有点问题的是脾气日益暴躁。这跟一起似有似无的政变有直接关系。
侯君集在为李世民打江山的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中排名第十七,二十四功臣分别是:1.长孙无忌;2.李孝恭;3.杜如晦;4.魏徵;5.房玄龄;6.高士廉;7.尉迟敬德;8.李靖;9.萧禹;10.段志玄;11.刘弘基;12.屈突通;13.殷峤;14.柴绍;15.长孙顺德;16.张亮;17.侯君集;18.张公谨;19.程咬金;20.虞世南;21.刘政会;22.唐俭;23.徐世勣;24.秦琼。
生逢乱世的他,虽没什么文化,但天赋聪明颖异,为人矜傲凶狠,投李世民后,功勋卓著,其颇有棱角的性格,深为世民所爱。世民即帝位后,以侯君集为兵部尚书,掌握帝国兵权。后转为吏部尚书,掌握人事。侯君集曾协助李靖攻灭吐谷浑,随后又独自征服西域古国高昌,掠夺珠宝无数,很多都入了私囊。因此事受到大臣们的弹劾。
这是个转折。
李世民对“高昌事件”没有深究。当然他也不傻,知道以侯的个性也许以后真会闹出乱子。不过他相信:自己在,就能镇得住他。可没想到,被宽恕的侯君集跟渐受冷落的太子李承乾挂上了。关于承乾的问题不必多说,有李世民这样强势的父亲,那么承乾肯定是非常难受的,一如当年汉武帝的太子。
贞观十七年(公元643年),世民有另立太子的意思。按史上的说法,侯君集趁机鼓动太子发动政变,夺取帝位。事情最后失败,侯君集下狱。但他拒绝承认罪责,被处斩时留下这样的话:“君集岂反者乎?!”据说,当时世民有意再宽恕他一次,但“群臣不许”。史上的这一记载比较可疑。在处斩那天,君臣二人都潸然泪下,也真够感人的了。李世民说:“以后,我只能到凌烟阁看你的画像了。”杀,还是要杀的。在这个问题上,李世民是绝对不会含糊的。至于侯是否真有谋反之意,只有天知道了。
侯君集被杀,太子承乾也废,流放到远方。
这一事件对世民的内心打击是巨大的。但尽管这样,他的身体本身仍没什么问题。所以,做了多天太平天子后,李世民又重新披挂上马,踏上远征高丽之路。
按流行的说法,世民身体出现问题,是因为在高丽作战时背部中箭。回长安途中,箭伤又引发恶疮。此外,远征时还患了痢疾。各种病伤加在一起,导致身体开始走下坡路。不过,按正史记载,征高丽一年多以后,世民的身体就渐渐恢复了。就在死前两个多月的一天,也就是贞观二十三年(公元649年)三月上旬的某日,世民还带着少数侍从登上长安郊外的一处高原,在这里俯瞰山河并拿出巨弓拉满而射,侍从无不激动得高呼“万岁”。但到了三月底,这位皇帝突然病倒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世民的病倒,跟《酉阳杂俎》里的一则秘密记载有关:“王玄策俘中天竺王阿罗那顺以诣阙,兼得术士那罗迩娑婆,言寿二百岁。太宗奇之,馆于金飚门内。造延年药,令兵部尚书崔敦礼监主之。言婆罗门国有药名畔茶佉水,出大山中石臼内,有七种色,或热或冷,能消草木金铁,人手入则消烂。若欲取水,以骆驼髑髅沉于石臼,取水转注瓠芦中。每有此水,则有石柱似人形守之。若彼山人传道此水者则死。又有药名沮赖罗,在高山石崖下。山腹中有石孔,孔前有树,状如桑树。孔中有大毒蛇守之。取以大方箭射枝叶,叶下便有乌鸟御之飞去,则众箭射乌而取其叶也。后死于长安。”
这就需要提到贞观年间的一个奇人:王玄策,也是前面写到的西域大将高仙芝的偶像。正是这个人,把催命鬼引到了李世民的面前。
王玄策,洛阳人,曾在广西黄水做过县令、右卫率府长史,后来成为职业外交家。贞观二十一年(公元647年),王玄策率使团出访位于中天竺的摩揭陀国(玄奘曾到此取经访问)。但还没抵达,先前与唐朝友好的国王就去世了。臣子阿罗那顺登上国王位,立即扣押了大唐使团。王玄策侥幸奔出。在当时,敢逮捕唐朝人,要么是疯了,要么是傻了。王玄策没返回唐朝,而是沿途发了道檄文,要求周边王国立即出兵,归他统领去讨伐阿罗那顺。
很快,泥婆罗(在今尼泊尔)出兵七千,吐蕃出兵一千二百,王玄策点了点,觉得人马已绰绰有余,带着这八千多人,扭头就攻入了摩揭陀,生擒阿罗那顺,俘虏国王以下万余人。这是盛唐的气魄和方式,这是一人灭一国的奇迹。但就在这时候,一个笑容神秘的人物,诡异地转出菩提树,出现在王玄策面前。
这个人就是《酉阳杂俎》提到的术士那罗迩娑婆。
那罗迩娑婆自称他已经二百岁,尤善炼丹药,人吃后会长寿。他主动表示,要跟着王玄策回长安,把炼出的丹药进献给大唐皇帝。
王玄策大喜。叫王玄策想不到的是,一个阴谋也就这样开始了。
贞观二十二年(公元648年)春,王玄策带着俘虏的阿罗那顺国王和术士那罗迩娑婆,回到了长安。王玄策向太宗李世民汇报了攻灭摩揭陀国的原委,后者非常的高兴,觉得他的大臣就应该这样,升其为朝散大夫。
同时,王玄策把那罗迩娑婆推荐给了皇帝。本来李世民不信方术,但征高丽后身体出现问题,人生黄昏中的皇帝,似乎改变了世界观,开始服用一些丹石炼就的秘药了。
面对大唐皇帝的好奇,那罗迩娑婆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境外的种种神奇,比如,南洋婆罗门国的深山的石凹中,有一种叫畔茶佉的水,呈七种颜色,或热或冷,能消草、木、金、铁,人体就更不用说了。怎么取水呢?用骆驼的头骨。取完后,倒进瓠葫里。但即使有了这些器具,也不是说随便就能取的。因为旁边有神异的石柱把守。如果当地人把有关该水的秘密传到外面去,那么他也就活不了多久了。
天竺方士还提到一种药,名字叫沮赖罗。按他的说法:这种药用一种形似桑的神奇的树叶炼成。该树长在当地山崖下。山壁间有石孔,孔中有毒蛇守护。如用箭射落树叶,则必有鸟衔去。这时,只有再把鸟射落,才有可能得它。可以猜想,那罗迩娑婆声称自己就带来了“沮赖罗”,并告诉太宗皇帝说它有延年益寿的功效。太宗的好奇是不出意料的,当即要求那罗迩娑婆制造长寿的丹药。但那罗迩娑婆声称,他的丹药不是随便就能炼成的,而需要整整一年的时间。太宗说可以等待,于是在金飚门内专门为他建造了寓所,并叫兵部尚书崔敦礼监办炼丹事宜。
一年过后,贞观二十三年三月底,那罗迩娑婆声称:长寿丹已炼成。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李世民开始服用这种天竺方士炼出的丹药。短短的两个月后,五月二十六日,一代大帝就死去了。一百多年后,唐宪宗元和时代,大臣李藩说了这样一句话:“文皇帝(唐太宗)服胡僧长生药,遂致暴疾不救。”
那罗迩娑婆涉嫌谋杀帝国的皇帝,当是大逆之罪。但奇异的是,他最后善终于长安。也就是说,朝廷没治他的罪。因为即位的唐高宗觉得,如果治了那罗迩娑婆的罪,就等于向臣民公开承认太宗皇帝是误食丹药而死,这对皇家和帝国来说太没面子了,传出去必为大唐的藩属国所笑,他父亲毕竟被奉为神姿英武的“天可汗”。至于王玄策,也没被处理。在高宗时代,居然又出访了两次天竺。不过,他也没升官。这是朝廷对他秘密的愤怒。
唐太宗李世民死得如此奇幻。相比之下,当年他哥哥和弟弟的死,就完完全全是现实主义的血肉迸溅了。这是世民一生的结儿。在咽下最后一口气前,如果说他想到了一件事,那只能是高祖武德九年(公元626年)六月初四发生的“玄武门之变”!
现在,我们可以说说这中国古代史上最著名的宫廷政变了。
这天早晨,太子李建成和齐王李元吉进宫面见李渊。时为秦王的世民,已决意袭杀自己的哥哥和弟弟。为此,他收买了屯驻玄武门的禁军将领,率心腹事先潜入玄武门内。下决心发动政变,经历了一个比较长的过程。这期间,长孙无忌、杜如晦和侯君集出力最多,态度也最坚决。但并不是说他们就都去了玄武门。
直接参与玄武门截杀的,有两个版本:
第一个版本是长孙无忌、尉迟敬德、侯君集、张公谨、公孙武达、独孤彦云、李孟尝、杜君绰、郑仁泰、刘师立;
第二版本是:长孙无忌、尉迟敬德、杜如晦、房玄龄、高士廉、宇文士及、侯君集、程知节、秦琼、屈突通、张士贵、段志玄(段成式祖上);
现在分析,第一版本的可能性比较大。因为后面一个版本文臣实在太多了。
总之,李世民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中,不少人都热热闹闹地跟着去了。在当时,不是没人拒绝参去,比如两位天才的军事指挥家李靖、徐世勣就没去。
现在看看玄武门的位置。
长安以朱雀大街为中轴线,由南而北至最北端是朱雀门,穿过朱雀门是皇城。穿过皇城会看到承天门,再穿过承天门就是皇宫,也就是太极宫。太极宫的后宫门(即北门)名玄武门。太极宫东北角,则是后来更著名的大明宫。大明宫后门(北门)也叫玄武门。世民潜入的是哪一个?最初这不是一个问题。大家都说是太极宫那边的玄武门。后来,有少数人提出疑问:别忘了,大明宫还有一个玄武门。于是,有些人嘀咕了,说:还真是,那世民潜入的,当是大明宫那边的吧。
有时真理未必由少数人掌握。
大明宫始建于贞观八年(公元634年)。也就是说,那边的玄武门,直到世民登上帝位后七年,才开始大规模修建。唐高宗时代,皇帝才开始在大明宫起居、办公。
回到太极宫这边的玄武门。
李建成和李元吉已骑马通过,进入了太极宫。这一天发生的事变被后人命名为“玄武门之变”。所以很多人认为,世民伏兵的地方就在玄武门。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按记载,两兄弟是骑马到临湖殿时才发现事情不对,于是在惊恐中掉转马头。
临湖殿在哪儿?
太极宫里有四个小湖:西面三个,东面一个。建成和元吉入宫时,李渊刚刚来到西面的一个小湖,正在那里泛舟。这临湖殿,在西面一个小湖的附近,离玄武门不远。
建成和元吉到底看见了什么?
当然是骑马伫立在临湖殿前的世民。
但这又有什么呢?这段时间,双方争斗已趋白热化,在父皇李渊那里互相告状,所以按情理来说,看到世民也没什么太过惊恐的。
让他们惊恐的是,他们看到的是身披重甲的世民!太极宫中多花树,此时正是盛夏,繁花明艳,在这映衬之下,一身重甲的世民太醒目了!唐朝的这个早晨恐怖到了极点。
世民这个造型,建成和元吉见识过多次了。
随父亲李渊在太原起兵反隋时,世民只有十九岁。但东征西讨,无役不与。世民天纵神武,魅力绝世,虽只是少年,但却驾驭着数不胜数的谋臣悍将,以超强的执行力(李渊当然是决策者)建立了大唐帝国:宋老生、薛举、薛仁杲、刘武周、宋金刚、王世充、窦建德、刘黑闼……这些隋末的枭雄,一个个都败在他手下。世民极善骑射,率骑兵冲锋时,必披重甲,身先士卒,一骑绝尘,冲在最前。
这决然是动人心魄的场景,太酷了。
如果说往日世民的造型让那哥哥和弟弟嫉妒的话,今天世民这个造型则叫二人心都凉了。建成和元吉都不傻:皇宫禁地,身披战斗时穿的重甲,谁人敢这样?这是要死罪的!而现在,世民的的确确就是这副打扮,这个造型透露的唯一一个消息就是:他要先发制人,动手了。
突如其来的一幕,叫建成和元吉没法不惊恐万状。
据记载,当时世民冲二人喊了句话,具体喊的什么已不得而知,但不外乎两个可能:一是:大哥,别走呀!二是:建成、元吉,你们还走得了么?!
就在世民喊话时,建成已试图拨转马头,元吉胆子大一些,所乘之马亦配弓箭,但由于太紧张了,三次张弓不成。世民此时却冷静得近乎于冰点。他张弓在手,搭箭即射,一箭穿喉,建成栽于马下。
世民这一箭,稳、准、狠,都齐了。
他必须一箭把建成撂倒。否则,一旦失手,建成、元吉逃回不远处的东宫和齐王府,引兵而来就是恶战了,世民手下虽多良将,但胜算也未可知。最关键的是,在皇宫里袭杀太子,等同于谋反!他必须成功,否则即是死路。所以这一箭没给建成任何生的机会。
史上称,射倒建成时,世民身边并无旁人。种种迹象表明,世民当时要一人射杀建成和元吉。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底气和把握?《酉阳杂俎》写到了一点:“高祖少神勇。隋末,尝以十二人破草贼号‘无端儿’数万。又,龙门战,尽一房箭,中八十人。太宗虬须,尝戏张弓挂矢。好用四羽大笴,长常箭一肤,射洞门阖。”
这段记载,文字不多,但提供了世民极其善射的重要线索。
做父亲的李渊箭法就很好了,如上所说,在一次作战中,他曾射尽了一房箭,击中八十人。射了一房子箭才干掉八十人?不是那么回事儿。这里的“一房”跟你住的房子没什么关系,指的是“一函”,也就是装箭的匣子。按唐时作战用箭的装法,一匣子箭为一百支。李渊能射中八十人,可以说非常不错了。至于一脸虬须也就是连鬓胡子的世民,射术更精,平时喜欢用的“四羽大笴,长常箭一肤”。“笴”即箭杆,“肤”则为古时长度单位,四指宽为一肤。也就是说,世民不用平常箭,而用专门为他制作的长杆的超大号四羽雕翎箭。与此同时,他有一张巨弓,长达两米。而“玄武门之变”时,李世民极有可能就是带了这张弓。
虽然箭在古时是武将必备之物,但说起来却不是那么好射的,因为除了眼神跟劲外,还需要膀臂有大力,否则开弓都是个问题;即使能开弓,若拉不满,箭射出去就会软而无力,更别说远距离击中敌人。再者,需要冷静甚至冷酷的心神,这样才能一箭毙敌。而世民,当神射手的条件都具备了:眼神好,反应快,膀子有力,心神冷酷。一箭过去,就能洞穿大门,更别说李建成的脖子了。
遇到这样的弟弟,太子李建成哪能逃脱?
但就在世民准备再射杀元吉时,出现了意外:所骑的马突然受惊,奔至附近的树林,世民随即为树枝所挂,掉落到了马下。
马,在古人作战中起着极大的作用。所以真正的猛将,都爱马如命。反之亦然,马通灵性,跟主人也极默契。举个例子:“秦叔宝所乘马,号‘忽雷驳’,尝饮以酒,每于月明中试,能竖越三领黑毡。及胡公卒,嘶鸣不食而死。”秦琼的坐骑,喜欢饮酒,每次喝完,蹄力大增,在明月夜,能跃过三领黑毡。秦琼死后,这匹“忽雷驳”不吃不喝,嘶鸣不已。
至于世民久经战阵,两军对垒时,往往单骑在前,直插敌营,更爱名马。征战年代,骑过六匹名马:“拳毛騧”“什伐赤”“白蹄乌”“特勒骠”“青骓”“飒露紫”。以这六骑夺得天下。为纪念这六匹战马,李世民将它们浮雕于自己生前建好的昭陵,即著名的“昭陵六骏”。此次伏兵临湖殿,是用血与命解决自己跟太子的问题,是一次有世民而无建成有建成则无世民的决战。世民已披重甲,更当骑最好的战马。此时战马突然受惊,唯一的可能是其中箭受伤。
也就是说,双方开始互相攻击了。
是谁射中了世民的战马?此时建成已死,所以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元吉。此前元吉三次张弓不成,没准第四次成了。此外,建成和元吉带侍从进入玄武门也不新鲜。或者说,在惊变后,他们对世民进行了逆袭。
就在世民出现意外时,秦王府首席大将尉迟敬德率一队精锐士兵出现,随即追射元吉,后者仓皇落马,但并未中箭。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发生在极短的时间里的。元吉确有气力,奔至世民坠马处。世民起了两次,竟没能从地上爬起来。从这个细节可以看到,为保万全,他披了最重的铠甲。否则以世民之英武,断不会如此笨拙。但没想到,这重甲差点要了他的命。因为元吉夺了世民的弓,用弦将其猛然勒住。
可以想象当时的情景是如何惊心动魄。
就在世民命悬一线时,尉迟敬德飞马赶到,大喝中,元吉吓得松手。元吉是独怕尉迟的。此前,元吉自恃骁勇,曾主动与敬德比试,但最后被三次夺枪。格斗时,夺对方的兵器,是尉迟敬德的拿手好戏。
在这里,看一个插曲。
高祖武德三年(公元620年),世民率军再攻洛阳王世充。
在这场战役中,尉迟敬德与王世充的大将单雄信,展开了史上非常著名的一场马上较量。《酉阳杂俎》从单雄信的角度作了记载:“单雄信幼时,学堂前植一枣树。至年十八,伐为枪,长丈七尺,拱围不合,刃重七十斤,号为‘寒骨白’。尝与秦王卒相遇,秦王以‘大白羽’射中刃,火出。因为尉迟敬德拉折。”
在这一战,尉迟敬德与单雄信对决前,后者先与世民遭遇,单雄信曾有机会夺世民之命,当时他挺枪直取世民,善射的世民抽出“大白羽”射中单雄信的枪刃,火星四溅。在这里,说到了单雄信使用的兵器:小时候,他在学堂门前种了一棵枣树,十多年后雄信成人,伐树为枪,有多粗呢?两只手合在一起都握不过来。锋刃重七十斤,号为“寒骨白”。在世民危难时,又是尉迟敬德赶到,与单雄信大战,不仅将单雄信的枣木大枪夺下,还将其折断。可见后来作为门神之一的尉迟敬德之蛮力。
那元吉又如何是尉迟的对手?
直到这时候,世民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首先,他确认自己没被勒死,还活着;其次,他知道自己胜利了。
元吉这个时候还想跑。但这一回再也跑不了了,没几步就被尉迟敬德一箭穿心。
“玄武门之变”爆发前,战功赫赫的秦王李世民和太子李建成、齐王李元吉的矛盾已经完全没办法调和了。正如前面所说,互相在李渊那里诋毁对方。谁也不是好鸟。你不要以为世民像史上记载的那样宽厚、老实。在这个问题上,可能么?!六月初四这天早上,太子李建成和齐王李元吉本是被召进宫的,因为在此之前世民告其兄弟淫乱后宫并欲加害于他。
关于“玄武门之变”,后人议论纷纷。否定者认为,世民亲手射杀了哥哥,叫人追杀了弟弟,最后胁迫了父皇,非法取得帝位,还是比较可耻的。但这已经不太重要。因为当世民成功开创“贞观之治”,使开放盛大的唐帝国成为世界中心时,关于哥哥建成的一切以及谁是谁非都已经是浮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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