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生桥(四)(1 / 2)
殷家村的白天漫长而寂静,缭绕不去的雾气和遮天蔽日的枝叶把阳光挡了个干净,空气像是刚刚从劣质冰箱冷冻层里放出来的。
午后,阳光最盛的时刻,湿冷的气息略微收敛了一些。
裴雪听站在院子里,看着殷梅动作迟缓地翻晒发霉干瘪的咸菜。殷梅的表情有些迷茫,她在原地呆愣了几秒钟,任凭咸菜落到地上,很久之后才转身回到屋子里。
裴雪听随口问:“阿姐,不干活了吗?”
“阿姐?”殷梅脸上的迷茫一闪而过,又恢复了提线木偶的面无表情。她没有回答裴雪听的话,径直撞开她的肩膀进屋。
裴雪听吹了个响亮的口哨,离开了这间屋子,直奔桥头。
这个时候的殷家村比清晨更加寂静,那些像是上了发条一样转个不停的村民都回到了屋子里,仿佛天上浇下来的不是阳光,而是滚烫的热油。
阳极阴虚之时,活死人会陷入虚弱混沌的状态。换而言之,控制他们的力量在此刻最为薄弱。
守桥的男人还在那里,但他已经不像前两次那样站得笔直,而是颓丧地坐在大槐树下。他看上去是年富力强的年纪,看向裴雪听的眼神却像个从坟墓里出爬来的死人。
“你出不去的。”男人低声说,“回到家的人,一个都不能离开。我们是一家人,所以要永远在一起。”
血缘,这是人来到世上获得的第一份羁绊。人来到这个世上就会被各种各样的羁绊牵扯,这是人和死亡之间的一道屏障。
然而殷家村的每个人,都被这份羁绊困在了这里。
“家人”不再是避风港湾的代名词,而成为了囚笼本身。
“你看上去是这里唯一一个有意识的人。”裴雪听居高临下地端详他,一缕长发在风中起伏,“你阻止了很多人进入村子,救了很多人。这究竟是你意识的残存,还是活死人的本能反应?”
男人从手掌间抬起头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是谁?”
“以你还是个活人的时代来说,我是个天师。”裴雪听说,“这里发生过什么?”
男人的表情空白,说话很慢,“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叫殷平安,是这里的守村人。还有……这里死过很多人,像你这样的人。”
裴雪听审视他黝黑朴实的脸,良久,她拔出三棱军刺蹲下来,割开了他的手腕。殷平安感觉不到疼痛,也没有反抗,裴雪听的手温暖有力,让他心生眷恋——对活着的感觉的眷恋。
伤口边缘是透着青色的白,裴雪听用力挤了一下,才有黏而稠的黑色血液慢慢地渗出来。如果不是从人的身体里淌出来的,说是熬得快糊锅的可乐,裴雪听也会信的。
裴雪听重新用纱布替他缠上了伤口,抬起眼睛和他对视,“你杀过人吗?”
殷平安想了很久,缓缓摇头。
“那就好,也许你是殷家村最后的幸存者也说不定。”裴雪听抹干军刺上的血,淡淡地问,“殷家村里的庙,供的是什么?”
——
殷家村最大、最体面的屋子是一个老者的。
别的活死人在锄种不出庄稼的地、纺没有线的纱,他却安安稳稳地坐在酸枝木的摇椅里抽旱烟。黄铜烟枪里塞着受潮的烟丝,没点火,但老者抽得津津有味,在臆想中吐出那口销魂的烟。
檀真身量修长,在那堵矮矮的土墙上一撑就翻了进去。他猫着腰推开那扇窗户,老者还在院子里抽烟。
屋子里充斥着灰尘和雨水的味道,檀真在一个几乎顶到屋顶的柜子里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不论殷家村是从何时开始发生变故的,这里总归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以往应该不是这般破败的景象。
只要它不是个彻头彻尾的“三不管”的地界,就一定有村志。
檀真抽出成色最新的那一本村志,却把另一本册子带得掉了出来。按理说,这种世代宗族的村子,看得最重的就是家族兴旺。檀真想不到还有什么别的东西能和村志、族谱摆到一起。
而这本册子看上去比村志还新上一些。
檀真心里微微一动,翻开一看,这本册子和村志显然不是一个时代的文字。
册子里是简体字。
可惜的是檀真还没有完全学会简体字,他看得糊里糊涂的,只能认出一些数字,大概判断上面写的是人名和生辰八字。
院子里传来声响,老者在摇椅上轻轻地嗑着烟枪。
檀真眼皮子一跳,把两本册子囫囵往怀里一塞,侧身从窗户里滚出去了。他将将站直,就对上了一双双泛着灰白色的瞳孔。殷家村的村民们看着他怀里的册子,像是饿狼看着血食。
自己也许是真的找对东西了。檀真在心里想。
院子里又传来一声烟枪磕碰的闷响。
“好孩子是不能做偷鸡摸狗的事的。”老者声音沙哑,“咱们都是一家人,今天这孩子我就替殷梅教训了。殷梅,你有意见吗?”
檀真咬着舌尖,手下已经捏好了法诀。
“阿姐没有,我有。”
裴雪听站在人群之外,两指间夹着一张猎猎飞舞的符纸。符纸在她的手上燃成一尺高的火焰,炽烈的温度几乎要烫伤她经过的每一个人的皮肤。裴雪听所到之处,村民们惊恐地为她让出一条路来。
符纸燃烧的真火和普通的火焰不同,裴雪听的举动跟把枪捅进他们嘴里也差不多了。
气定神闲的老者终于露出破绽,目眦欲裂,差点把烟枪拍碎了。
“檀真,过来。”
裴雪听的脸被火焰镀上了美丽的玫瑰色,像是掩映在令人沉醉的夕阳里。只是她的神情冷峻,像是磨利了的刀刃,碰一下就要见血。
这令檀真有些恍惚。
但裴雪听已经走过来牵住了他的手,领着他一步步往外退。彻底离开虎视眈眈的村民中间前,裴雪听深深地看了一眼摇椅上的老者。
——
裴雪听几乎是拽着檀真飞奔回了殷梅的房子,在屋子门窗上贴了辟邪的符纸。
“这里天时地利都不和,阴气太甚,这张符只能顶一会儿。”裴雪听语速飞快,从他的手上接过两本册子,“这是什么,狐狸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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