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乐土(十一)(1 / 2)
安乐公主总是往钦天监跑,这让皇帝很不高兴。在皇帝单薄的子嗣中,他最喜欢五公主安乐,小小的年纪就赐了食邑封号,荣耀富贵加身,只因安乐最像他。但安乐屡屡在钦天监那个少年手里碰壁,而且有继续碰下去的趋势。
皇帝带着安乐公主登上城墙,指着巍峨皇城外纵横的车马街道、星罗棋布的高台楼阁,说:“你是皇家女,这世上只有你不想要,没有你得不到的。安乐,拿出你公主的气势来,莫要看低了自己。”
安乐心中思绪万千,脱口而出,“檀真他不会愿意的。”
“他愿不愿意不重要。”皇帝冷漠道。
皇帝全然没有把那个少年放在眼里,在他看来,不过是他娇宠的女儿一时兴起贪恋的玩意儿罢了,不值得她浪费多余的心思。若是可以,便纳到公主府上做一个面首,若是他宁折不弯,那就打死了沉进护城河。
安乐回想起这些时日以来,她兴冲冲地带着各种珍玩去寻檀真,却得不到他一个笑脸。檀真只是冷淡疏离地恪守着臣子和公主的距离,然后不动声色地劝谏她不要再来。
皇帝的话在她的心里点了一把火,她想,这人确实不识好歹。
安乐在檀真波澜不惊的目光中一口气换掉了钦天监所有侍奉的内臣、宫人,然后勒令檀真七日后随她去上元灯节。她高傲地俯视檀真的眼睛,逼着他跪下接旨。檀真从善如流地跪了,没有半分抵抗,眼睛里什么情绪都没有。
上元灯节,檀真依令守在她身边,却不肯靠近一步,也不多说半句话。
满街流动的灯盏像是浮动的萤火虫,温暖瑰丽的灯光衬得檀真的面容不再冰凉如雪。他的目光很空很远,像是落在灯火照映不到的某处。安乐很是恼火,这人明明和她咫尺远近,却又像是和她相隔天涯。
那一日之后,檀真的日子便更难过了。安乐下定决心要驯服这匹烈马,若是不行,就毁掉他。
钦天监本就不受皇帝待见,安乐从中作梗,宫人们都对这个冷清死寂的地方避之如蛇蝎。只有安乐声势浩荡地冲过来大吵大闹时,这里才会有一点声响。
厉帝十年,冬。
监视檀真的宫人告诉安乐,他深夜常常宿于藏书阁——他们初见的地方。藏书阁是钦天监的一部分,这算不上逾越,但宫人声称夜夜听见檀真在与某人说话,语调温柔缠绵,不似冷冰冰的小天师一贯作风。
安乐大怒,不知自己眼巴巴守着的白菜何以就被不知名的野猪拱了。她带着人上上下下地把藏书阁搜刮了一遍,愣是没摸到她臆想中的小妖精半根头发。就在她的手擦过桌案上的长明灯时,檀真的神色微微触动。
仅仅是一瞬,就被安乐捕捉到了。
安乐悚然,她忽然想起宫中流传的某些传闻,其中一条是檀真有一双能看透阴阳的眼睛。这盏长明灯在宫中留了许多年,一直没有人为它添灯油,它却从未熄灭,一直在藏书阁的深处静静燃烧。
“这盏灯里有什么?”安乐逼视檀真的眼睛。
檀真被人按着,动弹不得,只能仰头和她对视,尽量平静地说:“什么也没有,只是一件古物罢了,还请公主高抬贵手。”
“是吗?”安乐抬手把那盏青铜长明灯砸了出去,细长的灯颈立刻就和盛放灯油的莲花底托四分五裂,在地上咕噜噜地滚了几圈。泼洒出来的灯油浮在地面上,火苗幽幽地飘动,像是一片流动的月光。
檀真挣扎着扑过去,却被身强力壮的禁军按得死死的,半个身子都被摁进了雪堆里,衣襟里滚满了雪和泥。安乐从未见过他如此生动鲜活的模样,就像是画上的谪仙走了下来,心甘情愿地沾染红尘。
她嫉妒地扭过他的下颌,强迫他把目光移到自己脸上。
“居然敢在皇室之地豢养妖孽。”安乐的眸子里燃着火,恨不得把这个人烧成灰时时刻刻带在身上,“檀真,你该当何罪?”
檀真的目光艰难地从几欲飘零凋谢的火焰上撕下来,嘶哑着声音一笑,“那你杀了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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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过很多次了,你不要提她。”檀真任凭雪白的丝线从脚踝一路攀援到肩头,他岿然不动,像是感受不到那些丝线割开皮肤、鲜血汩汩留下的痛苦,“你第一次把灯砸碎的时候,我就想杀了你。”
从安乐裙摆下生长出去的丝线源源不断,像是发芽的种子,无休止地向外延伸根系。她闻言忍不住一笑,眸光颤动,“檀真,我乐意把你放在手里捧着你的时候你不珍惜,等我耐心不够了,你又嗔怪我对你不够温柔,该不该说你得寸进尺、不合时宜呢?”
“你太看得起你自己了。”檀真抬眼,手上捏着一个复杂的法诀。
血色从檀真的身上飞速褪去,顺着丝线一路疯长,染红了整个二楼铺天盖地蜘蛛巢穴般盘踞起来的丝线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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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乐预感大事不妙,正欲扯手,却被檀真死死地攥住了一把丝线。安乐被檀真拽得往前扑倒,血色的丝线蜿蜒进她的裙摆下,她惊声尖叫起来,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丝线绞碎了自己的双腿,发出清脆的破裂声响。
反噬诀。
“很意外,很吃惊?”檀真毫不留情地拖拽着她在地上爬行,“你也尝试过仰望别人的滋味吗?你觉得你施舍给我的‘珍爱’,我就应该受宠若惊地捧起来奉过头顶吗?”
安乐并不珍视自己的身体,反正可以再造,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但死亡、伤痛带来的痛苦是真切的。她亲耳听着自己的肌肤、骨骼寸寸开裂的声音,恐惧一节节地捏着她的脊椎,钻进颅脑中。
安乐被这痛苦折磨得生不如死,豁出去一般对着墙壁狠狠撞上去。丝线绞得太紧,把她的身体和头拉扯开来,那颗带着浓密秀发的头颅飞出去在墙上撞得“啪”的一声响,当场碎成了一地瓷片。
檀真微微皱眉,听见身后植物生长般的细碎声响,反应极快地往前扑倒。一阵风声掠过,檀真转身看见忽然出现在屋子里的裴雪听,一记腿鞭扫向安乐的脖子,同时扯住了拧成细长利刃刺向檀真后心的丝线。
安乐公主刚刚长出来的脑袋“啪嚓”一声脆响,像一颗蓄势充足的排球,强有力地飞向屋子另一头。裴雪听动作神速地把丝线在手腕上绕了两圈,以套马杆汉子的姿势将其抛出去,稳准狠地缠住了那颗心不甘、情不愿的头。
檀真默默地看着裴雪听,她大概是从四面漏风的窗子爬上来的,也不知道把两人的谈话听去了多少。
裴雪听把安乐公主的头夹在胳膊里,拍腰鼓似的拍了一下,“得了吧公主,你在大徵再威风,现在也是法治社会了——你一个连身份证都没有的黑户,怎么敢跟受国家法律庇护的正经公民这么说话?”
檀真莫名有些想笑。
“你放肆!”安乐扯着嗓子大喊,看上去气得想用头撞碎裴雪听的天灵盖。
“我还有更放肆的呢,你要不要看看?”裴雪听斜睨她一眼,转过去看着檀真。
檀真福至心灵,走过来在她的嘴唇上贴了一下。
安乐气得发疯,拼命在裴雪听的钳制下挣扎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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