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十二年春(一)(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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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徵厉帝二年,冬。

三师兄很快走了。

他像是檀真在寒冷挣扎中臆想出来的温暖,只有桌上明亮的灯盏证明他来过。檀真披着三师兄从自己身上扒下来的单衣,蜷缩成一团,静静地那个坐在桌上的女孩对峙。

女孩个子小小的,坐在桌案上脚尖不着地,一下一下地踢着裙裾。她生了一双很圆的眼睛,像是丛林里的鹿,眸光莹润温和。

“别这么怕我嘛。”女孩有些垂头丧气,“我又不是青面獠牙的恶鬼,你看我长得像是会吃人的样子么?”

檀真没说话,他在思考。

三师兄是青城观几个弟子里最肯钻研的一个,早早就通了阴阳眼,没理由看不见她。

但他就是没看见,甚至没和檀真提一嘴。

女孩灵光一闪,忽然说:“你被人欺负了对不对?我帮你报仇,你以后都要陪我说话!”

檀真沙哑着声音问:“作恶的鬼魂会堕为厉鬼,没有好下场的。”

“我才不是鬼。”女孩不高兴了,扒着眼皮对他比了个鬼脸,“你不愿意搭理我就算了,我也不要和你说话了!”

她一转身,没入了灯盏的火光里,消失无踪。

檀真就着烛火,竟然一夜没有做噩梦。

钦天监监正把檀真关了三天,三天没有人给他送水送饭,要不是三师兄偷偷从窗缝里给他塞水和干馒头,他早就饿死了。

等到第三天,监正把他从藏书阁里提出来,看见他消瘦憔悴的模样,满意地点了点头。

檀真跪在监正脚边,恭顺地低着头。他一贯把规矩学得很好,从不需要人说第二遍。即便监正想罚他,也难挑到错处,这次可算是抓住了机会。

“这几天可反省好了?”监正压着声音问。

一个轻飘飘的声音从檀真耳边拂过:“他长得真像个泡发了的馒头。”

檀真微微拧眉,果不其然,看见一片白色的裙角飘落在他身侧。女孩旁若无人地在监正脚面上狠狠跺了一脚,表情凶凶的。监正什么感觉都没有,依然看着檀真。

“回监正,檀真知道自己做错了。”

监正满意地点点头,他很欣赏檀真的聪明伶俐,但檀真的眼睛总是让他不安心——那双安静的眼睛里像是藏着刀剑,随时会刺出来刮人一身血。何况钦天监不需要聪明的人,无论是真聪明还是假聪明。

“海棠反季开,是帝王之威的象征,还是有妖邪祸乱,我们说了不算,陛下说了才算。”监正用算筹在他的头顶上敲了敲,“收起外面那些歪门邪道的东西。”

“是。”檀真依旧恭谨。

“你到藏书阁去管理那些书吧,以后不必在我跟前伺候了。”监正摆手道。

檀真退了出去,被迎头打来的冷风抽得脑门上的筋直跳。

下雪了。

绵密的雪从灰色的天穹坠落,覆盖了整座巍峨的皇城。四门三殿十二宫的红墙黛瓦下挂着冰凌,宫人们经过钦天监时,均是低着头,步履匆匆的,生怕沾染一点晦气。

檀真用瓦罐装了热水,把冻得没有知觉的手按在上面,烫得皮肤发红了,才恢复了一点知觉。

“怎么过得这么可怜啊?”女孩蹲在他面前摸了摸他的额头,眼里很忧愁的样子,“人家欺负你都不知道还手的?”

“你怎么还不走?”檀真看她一眼,“钦天监里虽然没有正经天师,但家底都还在,有很多辟邪的法器,你这么乱走乱蹿,小心没命。”

“我不是妖孽。”女孩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气鼓鼓的。

“那你是什么?”檀真随口问。

“我是那盏灯里的灯灵啊。”女孩伸手去捏他的脸,手指却直接穿透了他的皮肤。她有些失望地看着自己的手,嘟哝道,“原来还是碰不到。”

檀真心里微微一动,明白了什么,“你一个人在这里呆了很多年吗?”

“也去过别的地方啦。”女孩不服输地说,“不过确实困在这里很多年就是了。我不能离开那盏灯太远。”

“除了我,没有人能看见你。”檀真恍然大悟,终于明白这个小灯灵为什么不依不饶地追着他。

女孩莫名其妙地生起气来,重重地扭过头去,“在你之前,也有人能看见我!”她又小声地说,“只是他们都死了。”

檀真忽然和她同病相怜起来。

监正命令檀真搬进藏书阁,其实是变相的软禁。他不喜欢这个孩子于阴阳秘术的天赋,这愈发彰显他的平庸。他惧怕檀真的成长,又在心里恶毒地诅咒他有朝一日开罪皇族,下狱惨死。

檀真没有丝毫反抗,带着自己微薄的细软走进藏书阁。

于他而言,这里处处是牢笼,并没有区别。

灯灵成了他的老师,檀真自作主张地叫她“烛”。

在藏书阁里的日子,世界上像是只有他们两个人。

“你既然有天眼,不如我教你修炼好了。”烛一拍手就决定了,“我见过很多大天师,知道很多东西。有我在,你一定能成为威震一方的大天师,甚至国师。”

“到时候就没有人敢欺负你了。”

烛这样说,所以檀真便没有拒绝。

反正藏书阁的日子那样孤寂漫长,与其把一生都磋磨在天光云影的流动里,不如和这个活泼的灯灵相互慰藉。

烛教导檀真调息吐纳,指点他勾画符箓,点拨他施法布阵。烛见不得他受欺负,偶尔有人上门来冷嘲热讽,她就站在檀真面前对他们拳打脚踢。那些人全无察觉,连被风拂过的感觉都没有。

檀真看着烛张牙舞爪的样子,很是想笑。

偶尔檀真也看一些闲书,烛最喜欢从书架底下翻出来的风物志。她不通文字,甚至连书页也翻不开,但总是赖在檀真身边听得津津有味。

“真的有拳头大的珍珠吗?”烛瞪大了眼睛,不太敢相信。

“应该是有的吧。”檀真想了想,说,“我听说珍宝阁里有一颗东海进贡的珍珠,足有人的半个脑袋那么大。”

“那鲛人也太辛苦了。”烛喃喃道,“这么大的珍珠,要怎么哭才好啊?”

“也许是蚌养出来的。”檀真说,“世人哪里在纸张异闻之外见过鲛人啊?以如今的形势,就算真有人捕获鲛人,也会被杀掉的。”

烛沉默了一会儿,眼睛都气红了,愤愤地说:“人真是坏东西!”

檀真没在意她把自己也骂进去了,轻轻地拂过她的头发说:“你说得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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