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十二年春(八)(1 / 2)
“父亲说,人贵在知足。”小皇孙端正地坐好,仰头看着檀真说,“哥哥救了我,我就不能得寸进尺。等我到了姑姑身边,也不会泄露哥哥的事的。”
檀真来了点兴趣,索性问:“你父亲还说什么了?”
“我父亲还说,钦天监里住的哥哥没有错,是我们楚氏对不起天下万民在先。做错了道歉是理所应当,却不能逼着别人宽恕。”小皇孙一板一眼地说,眉眼间倒有几分惠明太子的模样。
想来自己说了什么话,皇帝应该是原样奉告给惠明太子的。惠明太子是楚氏里难得的明白人,自然把檀真的底细查得明明白白,知道檀真是个什么样的人。
说不好这些话是出自惠明太子真心,小皇孙耳濡目染,还是多智近妖的惠明太子刻意教儿子这么说,以求山河飘零的时候,檀真能看在这一点上护着这孩子。
檀真轻哼了一声,没说话。
夜深了,小皇孙裹着檀真的外袍蜷缩在床铺角落里酣睡。檀真坐在推开的窗前,遥望月色下的村庄,远处传来几声零星的犬吠。烛从后面伸出胳膊挽住檀真的脖子,发丝像是月光,落在他的衣衫上。
“烛,你想去哪里?”檀真握住她的手腕,问。
“我想去看海。”烛想了一会儿说,眼睛亮晶晶的,“我听说海里有一种鱼,比太和殿的屋脊还要长,翻身的时候掀起海浪,比宫墙还高。还有长着十八只手的大乌贼,一巴掌能拍碎半条船的龙骨。”
这个“听说”,多半是听檀真从风物志、异闻录里说的。那些稀奇古怪的地方,檀真比她记得还清楚,于是含笑点头。
“行。”檀真纵容道,“我们出海去找大鱼、大乌贼,还有鲛人。”
烛兴奋地攥着拳头说:“说不定还有龙!”
“一定有的。”檀真说。
夜色下忽然亮起山脉般蜿蜒的火光,伴随着逐渐激烈起来的犬吠,撞开门的声音愈发响亮。檀真脸色一变,转身冲进屋子里,抄起小皇孙和琉璃灯翻出了窗。
小皇孙睡的迷迷糊糊的,还没睁开眼睛,院门被踹开的声音惊天动地,吓得他死死抓住了檀真的衣袖。他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四处张望,民居周围亮起的火把照亮了来人的脸。
“姑姑。”小皇孙惊喜地叫出声。
“檀真,别来无恙。”安乐公主从禁军们身后缓步走出,腰间按着天子剑,目光炯炯。她清瘦了很多,显得脸颊的线条锐利坚硬,像是开刃的剑,淬着寒光。
檀真放开小皇孙的手,任凭他跑过去抱住了安乐公主的腿。
“姑姑,天师哥哥救了我,你放他走吧。”小皇孙哀求道,“皇爷爷要是在的话,也会让你放他走的。”
安乐公主充耳不闻,直直地看着檀真问:“你私下在帝都见过那个蛮族萨满,是不是?”
她率军离开帝都之后,留下的探子回报蛮族萨满一直在帝都内。城破之后,他独自离开,不知所踪。蛮族人勾结三皇子潜入宫城的事,八成和这个萨满有关。
檀真坦然道,“是。”
他不欲解释,他和安乐公主之间本就没有误会——他们没有任何关系,所以不存在误解。
“檀真啊檀真,你竟然恨我至此。”安乐公主摇头苦笑,目光在低垂间变得坚硬如铁,抬手道,“拿下天师,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姑姑!”
墙头上的火把间架起了数十把弓弩,齐刷刷地对准了檀真。两个身强力壮的禁军按着刀柄靠近檀真,时刻注意着他的动作和神色。先帝之后,再没有敢小看这些术士。
檀真轻描淡写地抬起了手,像是在冬日里折下一枝梅花般轻巧,随手挥了出去。那两个禁军离他仅是咫尺之遥,却拔不出刀来,只觉得一股绵柔的劲道轰在胸口,随即自己倒飞出去。
数十个弓弩手在同一时间扣下扳机,雨点般的弩箭对着檀真扑下来。
一阵东风起,树林哗啦啦的响,刮得人睁不开眼睛。空气中残留着金色的符文痕迹,檀真猛地收紧五指,黄蜂尾后针般倾泻下来的弩箭被小小的旋涡吸住,转瞬间迸发出去。
禁军和安乐公主纷纷躲闪格挡,檀真掠上墙头,踩在一名禁军的肩甲上弹射起来,没入了夜色之中。
——
檀真要躲开禁军并不容易,乱世多流民,他这样随身带着盏琉璃灯的却不多。他并不一门心思地往江南跑,而是在北蛮已经掌握的城镇里逗留,安乐公主不得已,只好作罢。
而北蛮人治下的城镇,也并不太平。
檀真站在一处破败的茅草屋里,阳光坦荡荡地从空剩房梁的屋顶照进来。
灶台上发霉的稀粥里混着一汪干涸的血,后背裂开两寸深、两尺长伤口的少年趴在灶台上,手里还拎着一把锄头。他灰白色的瞳孔对着锅里的稀粥,身后是横陈的三个孩子的尸体。
三个孩子瘦得皮包骨,胸膛或腹部凹陷下去一大块,破破烂烂的衣服上残留着马蹄印。
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蜷缩着四个魂魄。
少年把三个小鸡仔似的孩子护在臂弯里,孩子们饿得吮手指头,畏惧地看着檀真。
倒不是怕他,而是怕他身边的烛。虽然他们看不见烛,却能感受到她身上那股涤荡污秽的纯净气息,以为是檀真散发出来的。
檀真看了瑟瑟发抖的鬼魂们一会儿,拎起少年手里的锄头,在外头挖起坑来。
“为什么要挖这么深啊?”烛蹲在坑旁边问。
檀真抹了把头上的汗,说:“不埋得深一点,野狗会把尸体刨出来吃掉的,死也死不得安宁。”
烛不说话了,转过头去看着紧紧挨在一起的鬼魂们。
“他们是一家人吗?”
“看起来是。”檀真说。
“他们做什么坏事了吗?”
“应该没有。”
“那为什么会这样?”烛不解地皱着眉。
罕见的,檀真没有像在藏书阁里的时候一样,迅速又肯定地给出答案。檀真只是沉默地挥起锄头掘坟。烛忽然明白过来,这世界不是只有小小的一个藏书阁,而世上檀真回答不上来的问题太多。
她只好自己想,某些深埋在土壤里的记忆隐隐有冒头的趋势,像是企图顶开石块,迎着阳光盛大生长的种子。
“是……时也,命也吗?”烛恍惚地说。
檀真一震,惊异地看着她。他很少给烛念那些严肃板正的书,毕竟不指望着她科考,只是给她做个消遣罢了。这句话没出现在他念过的任何一本戏文或者风物志中。
这是他对先帝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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