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十二年春(十二)(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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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枝巷里死了人,是两个身份不明的道士,死相狰狞,像是见了极恐怖的东西。大徵治下已经许多年没有道士在外行走了,官府拉走了尸体,什么也没说。

檀真提着灯去外面走了一圈,在人群中远远地看见那两人支离破碎的魂魄,迷茫地在原地打转,眼神呆滞。他们的眼角还残留着朱砂烙印般的血泪,那是死于鬼瞳者的标记。

“琥珀说,他们是来打听你的。”烛犹豫着问,“我们要走吗?”

“没有人回去汇报消息,他们一定会发现异常的。”檀真道,“这里不能留了……你想去哪?”

烛有点惆怅地问:“还有我们能去的地方吗?”

北方有大羲盘踞,穷兵黩武,秣马厉兵准备随时踏过大江,彻底终结楚氏江山;南边有安乐公主穷追不舍,刺客探子无孔不入,对檀真的性命和长明灯势在必得。

天下虽大,却好似没有能容得下他们的地方。

“我们出海吧,”檀真说,“去找龙。”

藏书阁里那些寸步难行的岁月,他们的心依然自由地徜徉在这个世界的每个角落。

海,是他们幻想中的一环。

月下翻出海面,坐在礁石下歌唱的鲛人,织水为绡、落泪成珠,性情最坚毅的水手会沉迷他们的歌声;大海深处的裂缝里流淌着最炽热的岩浆和最冰冷的海水,两者碰撞升腾起漫过天地的云雾,雾下凝结出坚硬的岩石,那是龙的脊背。

檀真卖了所有能卖掉的东西,换取出海商队的名额。他不知道那些道士是为了谁来取他的性命,也不在乎,他只想快点逃离这个地方。烛也显得很不安,每次檀真从梦中惊醒,就看见她抱着膝盖坐在窗台上看星星。

“怎么了?”檀真披上长衣,坐到她身侧。

“天狼星好亮。”烛低声说,“又要打仗了吗?”

“江边不是天天都在打仗吗?”檀真漫不经心地说。

“风里有血的味道。”烛默默地抱紧了自己,长发垂下,把她包裹起来。

檀真仔细地嗅了嗅,空气里只有邻家熬制糖浆的甜味,混合着海风淡淡的腥味。他摸摸烛的头,安慰她,“睡不着的话,我给你讲故事?”

烛叹了口气,转过去看着他,“有空给我讲故事,不如给你的徒弟讲。琥珀说他不和我们走,你真的不打算劝劝他?”

“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檀真冷淡地说,“他练习控制鬼瞳这么久,又敢在三更半夜溜出去赌钱,和人赌手赌脚也不是没有过,你觉得他会因为害怕失手杀人吗?”

烛沉默了。

“我杀过人,知道那是什么感觉。”檀真蜷曲起手指,低声说,“一旦沾上血,这辈子就洗不干净了……从此以后,杀人在我们这样的人眼里,和杀鸡杀鱼没有区别。”

“那我们真的不带走他吗?”烛还想再争取一下,“如果安乐公主或者别人要对他下手的话……”

“让他自己决定吧。”檀真说。

——

摇曳的矢车菊丛中,琥珀躺在松软的泥土里,仰头望着空中锃亮的星子。他晃悠着嘴里叼着的草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背后的声音。

风很平静,他的呼吸却是凌乱的。

等到一人一灵的声音彻底消失,他才轻巧地掠上墙头,没入三桥港热闹的夜市中。

琥珀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大多数人在他眼里都是不存在的,死活和他无关。他也确实不想和檀真、烛一起出海,他觉得没有必要。以檀真的本事,无论在这乱世里投靠哪一方,都能混得风生水起。

为什么非要像丧家之犬一样四处逃窜呢?

若是琥珀自己遇到这样的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谁想要他的命,他就杀了谁。杀到剩下的人再也不敢想,再也不敢动手为止。

反正他有这个本事。

然而檀真亲口说出随他去哪里,烛也不再争取的时候,琥珀心里又说不上来的暴躁不安。

就像是被撵出家门的小狗,可怜兮兮地绕着再也不会为他打开的门打转。

琥珀一头扎进了酒馆,把身上所有的铜板搜刮出来扔在柜台上,点了一壶最便宜的酒。

酒很烈很糙,一口喝下去刮得人嗓子火辣辣的疼,像是剜了一层血肉下去。

一个人忽然坐在琥珀面前,带起一阵气味淡雅的风。

琥珀抬眼看着对面的人。

这样的味道在整个三桥港里也不多见。花街里那些打扮得花红柳绿的妓子身上是香到糜烂的脂粉气;码头上弥漫着的是海风咸腥的味道,和伙计们捂得发酸的汗味。

这气味倒很像是家里矢车菊的香气,随时要飘散在风里似的。

“你是谁?”琥珀警觉起来,手指抓着酒壶。

“不重要。”

来客戴着一顶斗笠,压低了只露出一弧颜色苍白的下巴。他穿着宽大的白袍,整个人形销骨立,像是一根白色的竹子。

“檀真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居然在这样的地方无所事事。”来客轻笑一声,声音细细的,有点孱弱女气,“你是他的徒弟吗?眼神这样凶,他没告诉你,身负鬼瞳更要克制欲望,否则很容易走火入魔吗?”

琥珀听他一语道破檀真的名字,更加紧张了。

“别怕,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我可不想见到他发疯的样子。”来客含笑道,“他和你说过他以前的事吗?”

“他从来不和我说这些。”琥珀道。

檀真和烛都很不愿意提及他们的过往,像是要把相遇的那个雨夜之前的记忆全部埋葬。

“檀真,是大徵钦天监唯一的天师。”来客竖起一根手指,笑盈盈地说,“不是那些混吃等死的样子货,而是真的天师,观星象,推命数对他来说只是小把戏。不过他是个很胆怯的人,所以从来不看自己的命数。”

琥珀一股邪火顶了上来,“说的像是你很了解他的命数一样。”

“我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来客并不生气,心平气和地说,“我远比他自己更了解他自己。”

“你到底想说什么?”

来客的语气流露出一丝怜悯,“真是可怜,你都不知道吗?檀真,祸国天师,一手断绝了大徵国脉,使得北蛮南下、尸横遍野——你自己的家人也是死在战乱里,你忘了吗?”

琥珀浑身一震,定睛一看,眼前根本空无一人。他对面只有一盏渐渐冷下去的酒,椅子还保持着拉开的样子。有人曾经短暂地在这里停留过,然后偷走了一段时间,趁机离开了。

在这段空隙里,那人早有机会杀死他无数次。

琥珀身上的血渐渐地凉下来,他止不住地回想那人的话。他早已忘记了所谓的“家人”,因为恐惧与他对视,那些人从未善待他,但那时他至少有一片瓦片遮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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