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1 / 2)
大约是出于某种保密需求,信封上没有地址,她也无从猜出他如今正在何处。不过从时间上推算,他所去的地方应该离昆明不远,或许就在云南省内的某个地方。
到了夜里,温见宁一个人在昏黄的煤油灯下拆开信封,终于又看到了熟悉的字迹。
“见宁,
离开昆明的路上,我心里始终不安定。
夜里我时常在满车人的鼾声里辗转反侧,心里很是懊丧。我后悔不该留你一人守着家,若不是知道至少你身边还有阮同学作伴,只怕要忍不住跳车做一回逃兵了。
有天晚上,梦到你与我一同去做翻译,到凌晨时分突然惊醒,才知只是我的一场痴梦。我起来后看向东方隐隐发白的天空,想了又想,总觉得这梦做得十分不妥。美国人的天性过于热情奔放,你向来不喜交际,跟他们共事只怕会让你为难。更何况让你跟那群满嘴胡话的大头兵整日待在一处,我只怕没法静心把这份工作做下去。
这一路上没有什么危险,到处都是绵绵的山岭、密密的林木,倘若日.本人的飞机从天上经过,恐怕也看不到我们的踪影。只是路太颠簸,没法好好给你写信,一直拖到如今安顿下来,才腾出功夫。基地这边的事我不能透露太多,只能告诉你翻译的工作很轻松,基地的伙食也不算太差,不过不如你教我炒的那几个家常菜来得适口。
我这边一切都好,只是太寂寞。除了日常的翻译工作外,我十分厌倦与人打交道,和同事们能聊的也不多,闲下来仍只是看书、看书。真奇怪,这么多年都是这样过来的,偏偏这一次就觉得日子难捱,明明临行前,我已把能交待你的事都说光了。
写到这里,我才惊觉自己居然对着信纸滔滔不绝地写了这么多无用的话。
你看到了或许会吓了一跳,毕竟我在你面前总是沉稳老成的模样,你甚至偶尔还会笑话我像个古板的中年人。可你大约想象不到,我自己也十分讨厌我这无趣的性格,尤其在你面前时。仔细想想,我这冷漠迟钝的性格或许从小时候起就已能初见端倪了。
关于我的身世,你曾听说过。母亲死的那年我还小,对她全无印象,唯一记得的是她出殡那日,无数人在幼小的我面前匆匆地走来走去,走来走去。突然母亲不见了,阿姊和父亲也不见了,再后来我被二叔公带到身边,整个过程不哭不闹的,甚至没有问过他们去哪里,对于母亲的消失也并不如何悲痛。如今细想,孩子的懵懂实在是一种天真的残忍。
后来我离家去美国留学,那边对华人的歧视很严重。也是从那时候起,我才真正明白,国家与个体命运的紧密相连。只是人间不平的事看得久了,很容易变得十分麻木,好像连悲喜都是淡的。再到抗战爆发后,我被一股莫名的力驱使着回了国,跟随联大西迁、忤逆家人留在昆明,整个过程全然出于冲动的本能,并没有沉下心来想太多。
直到后来,又在昆明与你重逢。
当年你悄然走上藏书楼的二层时,我一眼看到你时,你已是一名清秀的少女了。四年后再遇时,或许你自己不曾意识到,哪怕只是静静地不说话,也是人群中最让人无法忽视的那一个。我的目光始终被你牵引,且久久不愿离开。
我还记得我们一起教家馆那段日子里总是下雨,伞下的你抱书一边走一边小心地躲开鹅卵石路上的水洼,那时的你轻巧而敏捷,说话轻快,反应又机敏,半点不饶人,和当年书楼上安安静静看书的少女,来信里客客气气、有点老成的女孩都有些不同,却又分明是一个人。
你递给我一把杨梅,请我吃一碗米线,偶尔请求我帮你写几个字,虽只是平常朋友间往来的小事,可我的心却不像表面上那样平静,总莫名其妙的紧张,手在轻轻地发抖,只能长久地注视着你的侧脸,仿佛才能获得片刻的平静。我无法用任何枯燥的理论来解释面对你时的反常,只好用惯来的少言来掩饰情绪。可你的纤细敏锐、爱憎分明,还是让我的情绪从那些抽象的逻辑符号中挣脱出来,渐渐有了具体的声与形。
那时的昆明很小,你似乎常常会碰到我;可昆明也很大,我并不能每天都碰到你。但好在我们还是慢慢在靠近彼此,可突然有一日,你不愿理我了。
当时我有些懊恼,大约是我没能掩饰好心情,在你面前露出了太多端倪,所以你选择了不再见我。我也决定尊重你的意愿,不再见你,于是偶尔在街上或别的地方远远地看到你和你的朋友们,会避开那条路绕一圈再回来。你那时应该什么也没有发现,可能有段时间,或许还渐渐忘了我这个人。
再想到如今的我们已有了婚约,成为大家眼中的一对,我仍觉得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有时竟会有些惶惑不安起来,尤其在你每每跟我客气道谢时。我待你好,不是盼着你必然也要待我好,可若是你也愿意待我好,我理应是高兴的,可有时却也没那么痛快,总要疑心自己是以这种卑劣的方式,才让你稀里糊涂就答应了我。
离开时我对你说回来结婚的事,只是随口一提,你不必紧张。当日我求婚时太仓促又极不讲究,家里那些人又平添许多麻烦,等你慢慢想清楚了,再举行婚礼也不迟。
写到这里,突然不知该如何写下去,这次的信只好暂时到这里了。
临行前有些事虽已交待过,不过还是容我再重复几遍。
你身体还好,可也不要整日闷坐家中埋头看书写作,或者一个人枯坐着想那些令人不快的事,偶尔也主动约和你要好的同学们出去爬爬山、去翠湖边散步,或许会有新的灵感。
这半年来看你由于学校里的事,意志渐渐消沉,我既有痛心,又有自责。你最好的朋友临走时再三嘱托我要好好照顾你,我也是一直都是如此开始打算的,可最终我还是没能为你做什么,如今更是抛下你一个人留在昆明。希望你不要怪我,等我回去时,一定带礼物给你赔罪,以后长长久久地守在你的身边。
写完这封信时,窗外的天已隐隐发白,晨星隐没在云后。突然想起那一年的夏日远足时,我曾教你辨识过天上的星宿。你不是个诚心的学生,后来都没再请教过我。”
温见宁很仔细地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时而微笑,时而抿唇,直至最后才双手交叠把信放在胸口上,抬头看向窗外的月亮,下意识抿了抿嘴角,仿佛要把唇边的笑意都藏起来。
她披了件外套走到院中,九月的夜里,寒气并不重。天上一轮圆月清透如白玉盘,被轻纱似的云堆掩住,却仍旧皎洁明亮,院墙下传来蟋蟀叫,声声不歇。
温见宁只觉得自己除了当年在齐先生家外,从未看过这样好的月亮。
想到齐先生,她短暂地走了一下神。
当初在来云南的途中,温见宁就一心盼着齐先生能到西南大后方来生活,可一晃眼几年过去,如今她眼看快成家,也有了落脚的地方,齐先生却仍留在上海,至今状况未明。
在齐先生家寄住的那段日子,她曾经一抬头就能看到楼外的月亮。那时她以为,她如今有了一整个院子的月亮了,不仅有月亮,还有漫天的星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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