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离婚(1 / 2)

加入书签

        “阿阿,木叔!新年恭喜,发财发财!”

        “你好,八三!恭喜恭喜!”

        “唉唉,恭喜!爱姑也在这里……”

        “阿阿,木公公……”

        庄木三和他的女儿——爱姑——刚从木莲桥头跨下航船去,船里面就有许多声音一齐嗡的叫了起来,其中还有几个人捏着拳头打拱;同时,船旁的坐板也空出四人的座位来了。庄木三一面招呼,一面就坐,将长烟管倚在船边;爱姑便坐在他左边,将两只钩刀样的脚正对着八三摆成一个“八”字。

        “木公公上城去?”一个蟹壳脸的问。

        “不上城,”木公公有些颓唐似的,但因为紫红色脸上原有许多皱纹,所以倒也看不出什么大变化,“就是到庞庄去走一遭。”

        合船都沉默了,只是看他们。

        “也还是为了爱姑的事么?”好一会,八三质问了。

        “还是为她……这真是烦死我了,已经闹了整三年,打过多少回架,说过多少回和,总是不落局……”

        “这回还是到慰老爷家里去?”

        “还是到他家。他给他们说和也不止一两回了,我都不依。这倒没有什么。这回是他家新年会亲,连城里的七大人也在……”

        “七大人?”八三的眼睛睁大了。“他老人家也出来说话了么?那是……其实呢,去年我们将他们的灶都拆掉了,总算已经出了一口恶气。况且爱姑回到那边去,其实呢,也没有什么味儿……”他于是顺下眼睛去。

        “我倒并不贪图回到那边去,八三哥!”爱姑愤愤地昂起头,说:“我是赌气。你想,‘小畜生’姘上了小寡妇,就不要我,事情有这么容易的?‘老畜生’只知道帮儿子,也不要我,好容易呀!七大人怎样?难道和知县大老爷换帖,就不说人话了么?他不能像慰老爷似的不通,只说是‘走散好走散好’。我倒要对他说说我这几年的艰难,且看七大人说谁不错!”

        八三被说服了,再开不得口。

        只有潺潺的船头激水声;船里很静寂。庄木三伸手去摸烟管,装上烟。

        斜对面,挨八三坐着的一个胖子便从肚兜里掏出一柄打火刀,打着火线,给他按在烟斗上。

        “对对。”木三点头说。

        “我们虽然是初会,木叔的名字却是早已知道的。”胖子恭敬地说。“是的,这里沿海三六十八村,谁不知道?施家的儿子姘上了寡妇,我们也早知道。去年木叔带了六位儿子去拆平了他家的灶,谁不说应该?你老人家是高门大户都走得进的,脚步开阔,怕他们甚的!”

        “你这位阿叔真通气,”爱姑高兴地说:“我虽然不认识你这位阿叔是谁。”

        “我叫汪得贵。”胖子连忙说。

        “要撇掉我,是不行的。七大人也好,八大人也好。我总要闹得他们家败人亡!慰老爷不是劝过我四回么?连爹也看得赔贴的钱有点头昏眼热了……”

        “你这妈的!”木三低声说。

        “可是我听说去年年底施家送给慰老爷一桌酒席哩,八公公。”蟹壳脸道。

        “那不碍事。”汪得贵说:“酒席能塞得人发昏么?酒席如果能塞得人发昏,送大菜又怎样?他们知书识理的人是专替人家讲公道话的,譬如,一个人受众人欺侮,他们就出来讲公道话,倒不在乎有没有酒喝。去年年底我们敝村的荣大爷从北京回来,他见过大场面的,不像我们乡下人一样。他就说,那边的第一个人物要算光太太,又硬……”

        “汪家汇头的客人上岸哩!”船家大声叫着,船已经要停下来。

        “有我有我!”胖子立刻一把取了烟管,从中舱一跳,随着前进的船走在岸上了。

        “对对!”他还向船里面的人点头,说。

        船便在新的静寂中继续前进;水声又很听得出了,潺潺的。八三开始打瞌睡了,渐渐地向对面的钩刀式的脚张开了嘴。前舱中的两个老女人也低声哼起佛号来,她们撷着念珠,又都看爱姑,而且互视,努嘴,点头。

        爱姑瞪着眼看定篷顶,大半正在悬想将来怎样闹得他们家败人亡;“老畜生”,“小畜生”,全都走投无路。慰老爷她是不放在眼里的,见过两回,不过一个团头团脑的矮子:这种人本村里就很多,无非脸色比他紫黑些。

        庄木三的烟早已吸到底,火逼得斗底里的烟油吱吱地叫了,还吸着。他知道一过汪家汇头,就到庞庄;而且那村口的魁星阁也确乎已经望得见。庞庄,他到过许多回,不足道的,以及慰老爷。他还记得女儿的哭着回来,他的亲家和女婿的可恶,后来给他们怎样地吃亏。想到这里,过去的情景便在眼前展开,一到惩治他亲家这一局,他向来是要冷冷地微笑的,但这回却不,不知怎的忽而横梗着一个胖胖的七大人,将他脑里的局面挤得摆不整齐了。

        船在继续的寂静中继续前进;独有念佛声却宏大起来;此外一切,都似乎陪着木叔和爱姑一同浸在沉思里。

        “木叔,你老上岸罢,庞庄到了。”

        木三他们被船家的声音警觉时,面前已是魁星阁了。

        他跳上岸,爱姑跟着,经过魁星阁下,向着慰老爷家走。朝南走过三十家门面,再转一个弯,就到了,早望见门口一列地泊着四只乌篷船。

        他们跨进黑油大门时,便被邀进门房去;大门后已经坐满着两桌船夫和长年。爱姑不敢看他们,只是溜了一眼,倒也并不见有“老畜生”和“小畜生”的踪迹。

        当工人搬出年糕汤来时,爱姑不由得越加局促不安起来了,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难道和知县大老爷换帖,就不说人话么?”她想。“知书识理的人是讲公道话的。我要细细地对七大人说一说,从十五岁嫁过去做媳妇的时候起……”

        她喝完年糕汤;知道时机将到。果然,不一会,她已经跟着一个长年,和她父亲经过大厅,又一弯,跨进客厅的门槛去了。

        客厅里有许多东西,她不及细看;还有许多客,只见红青缎子马褂发闪。在这些中间第一眼就看见一个人,这一定是七大人了。虽然也是团头团脑,却比慰老爷们魁梧得多;大的圆脸上长着两条细眼和漆黑的细胡须;头顶是秃的,可是那脑壳和脸都很红润,油光光地发亮。爱姑很觉得稀奇,但也立刻自己解释明白了:那一定是擦着猪油的。

        “这就是‘屁塞’,就是古人大殓的时候塞在屁股眼里的。”七大人正拿着一条烂石似的东西,说着,又在自己的鼻子旁擦了两擦,接着道:“可惜是‘新坑’。倒也可以买得,至迟是汉。你看,这一点是‘水银浸’……”

        “水银浸”周围即刻聚集了几个头,一个自然是慰老爷;还有几位少爷们,因为被威光压得像瘪臭虫了,爱姑先前竟没有见。

        她不懂后一段话;无意,而且也不敢去研究什么“水银浸”,便偷空向四处一看望,只见她后面,紧挨着门旁的墙壁,正站着“老畜生”和“小畜生”。虽然只一瞥,但较之半年前偶然看见的时候,分明都见得苍老了。

        接着大家就都从“水银浸”周围散开;慰老爷接过“屁塞”,坐下,用指头摩挲着,转脸向庄木三说话。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