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七夕(1 / 2)
一场雨后,池中白莲开了,荷叶上滚动着晶莹的水珠,洁白的花瓣在风中微微摇曳。碧水如绸亦如镜,忽有一条红鲤跃出水面,鱼唇翕合,也不知是在吃那水面的孑孓,还是想吃那错落正开的莲花, “啪”一声又重新落入水中,泛起层层涟漪。
池畔万杆翠竹,掩映着几楹小小的精舍,精舍前却又有竹廊迤逦,连着一间竹子搭成的精巧水榭,这水榭前白莲开得最盛,挨挨挤挤,无数碧绿的荷叶,直将水面几乎全遮住了。
水榭三面临水,此时正当盛暑,三面长窗皆被支起,风带着荷露清香吹入榭中,直吹得案上书页信笺飞扬而起,哗哗乱响,更有几张宣纸被风吹得落在地上。
桃子端着一碗汤药从外间进来,见此情状,便将药碗放在案几上,将散落一地的宣纸都捡了起来。只见阿萤松松挽着发髻,只披了一件素色薄罗衫,坐在水榭窗前,怔怔地看着那轩窗外的荷花,风吹得她鬓发微动,身上的素衫也被吹得衣袂飘飘。她整个人消瘦了许多,纤腰早就不盈一握,如同窗外的白莲一般,仿佛随时能被风吹得凌波而去。
桃子叹了口气,捧着汤药上前:“校尉,吃药了。”
她形容懒懒的,连头也没回,只是道:“放在那里吧,我过会儿就吃。”
“已经不烫了。”桃子劝道,“现在就喝吧,等喝完了药,吃颗松子糖好不好?”
“哪里来的松子糖。”
桃子被她这么一问,不由噎了一噎,过了片刻方才低声道:“是秦王送来的。”
黑水滩定胜军大败,崔公子落水,生死不明,阿萤受了重伤,被李嶷带回军中,几经救治才苏醒过来。李嶷将她安置在这洛阳城外的太清宫养伤,桃子在黑水滩乱战中被冲散,受了些伤,幸得被镇西军救起,亦送到太清宫来。
随后李嶷于洛阳城外大败段兖,率镇西军接管了东都洛阳,此后更是连战连胜。孙靖数遣大将,最后又亲率大军围攻洛阳,却是大败而遁,退回西长京,再也无力与李嶷交战了。
远在蔡州的李桴见如此情状,喜出望外,急急下旨给李嶷,令他率大军返蔡州迎驾。李嶷懒得理睬,李桴却按捺不住,带了李峻与李崃,直奔洛阳而来。等到了洛阳城中,李桴虽然已经称帝,却又嫌彼时在蔡州城中事从权宜,万般草率,今返东都洛阳,何等扬眉吐气,于是大张旗鼓,郑重其事地办了登基大典,大封有功之臣,并封长子李峻为信王,次子李崃为齐王。二子均已封王,李嶷却迟迟未封,忽不知从何处传出风声来,说李嶷立下不世功勋,天子乃是打算封李嶷为秦王。
自登基大典后,东都这朝廷已经颇具气象,文武官员听闻秦王两个字,无不动容,盖因太宗皇帝为皇子时,曾被封为秦王,因此大裕诸王之中,以秦王最为贵重,自太宗以后,国朝百年,再无人被敕封秦王。如今李嶷匡扶社稷,挽狂澜于既倒,细忖之下,似乎真当得封一个秦王,因此这说法越传越烈,甚至已经传到李嶷本人的耳中。他本欲推脱,奈何只不过是传言罢了,他本就无心于虚名,此番更觉大可不必,若是置之不理偏又不妥,因此借着与同僚闲话,说起封王之事,直言自己领兵多年,唯愿天下太平,若得王爵,愿作安王。不想过了数日,不知是从何处又传出谣言来,说李嶷功高盖世,既然不愿意做秦王,八成是想做太子,甚至,只怕是想废了天子自立为帝。旁人倒也罢了,唯有行宫之中的天子李桴,听了这些谗言,十分猜忌,径直下旨,要封李嶷做秦王。中书省见了这般突如其来的中旨,自然本能地要商议一二,皆道秦王之爵太过贵重,须得慎之又慎,且李嶷又明言推辞过。此时李嶷已经进退两难,若是奉旨,便显得骄矜,自己愿作安王之语言犹在耳;若是不奉旨,更陷入诛心之论——连秦王都不愿意做,莫非真的想做太子吗?
朝中因此物议沸腾,镇西军中诸将们皆有不忿,言称十七郎连战连胜,孙靖被逼得逃回西长京,眼见孙贼大势已去,收复西长京,奉天子还都,光复大裕王朝,指日可待。十七郎有鼎立天下之功,便封一个王爵,还要遭此猜忌,莫非过河拆桥,朝中存意抹杀诸将功勋?
因此人心浮动。
李嶷乃是临阵之帅,当机立断,立时就接受了敕封秦王之旨。从此,他便被朝中军中,皆称一声秦王殿下了。
说起来,城外战事与朝中关于封秦王的议论,于养伤的阿萤与桃子而言,皆是恍若未知。她们在太清宫已经静养了月余辰光,夏日悠长,这太清宫中又遍植修竹,处处荷露清香,便如世外仙境一般。
桃子的伤已经好了,阿萤的伤势,却是好一阵,坏一阵,缠绵至今,又因为不思饮食,内里虚耗得厉害,桃子每每替她号脉便要着急,但她纵然忧心如焚,阿萤这伤势却是丝毫不见起色。
此时见桃子说是李嶷派人送来的松子糖,阿萤便道:“我不吃,你扔了去。”
桃子无奈,只得道:“说起来,秦王还算用心,十分仔细地遣了好些人,去河中寻找公子,一直搜寻到下游几十里之处,直到前几日,公子落水都已经一个月了,实实寻不到尸骨,这才作罢。”
她便冷笑道:“他这是不放心,怕公子还未死罢了。”
桃子叹了口气,道:“你便要同他吵架,也先把药喝了,等会儿再同他吵吧。”
孙靖败回西长京,镇西军又借机收复河西诸府,诸多军事繁杂之下,李嶷每隔两日,方才能特意腾出几个时辰,出城到太清宫来。
算起来,今日便又是李嶷会来的日子,所以桃子才这样说。只是李嶷每次来,皆吃了闭门羹。但他也不气馁,纵然每次皆见不着她,却还每隔两日,仍往太清宫中来。
桃子见她不语,便又道:“这太清宫里里外外,被围得铁桶一般,都是镇西军的精锐。节度使远在淮左,得知了公子之事,必然忧心如焚,咱们又被李嶷困在此处,消息隔绝,节度使不知咱们的音讯,只怕更加忧虑。李嶷确实讨厌,但你总是不见他,咱们也想不出法子,那被关在这里,要关到什么时候呢?”
她听了桃子这番话,终于点了点头,说道:“把药拿来我吃了。”
桃子连忙递上汤药,她一口气喝下,却是苦得如咽黄连,呛得满嗓子都是苦的。桃子又递上一颗松子糖,她接过松子糖,随手就掷到了窗外莲池之中,看着那些莲花出了片刻的神,方才道:“确实需得好好想想,如何脱身。”
李嶷此刻正在烦恼,因为崔倚遣出的中郎将宋殊,已经是第二次来到洛阳城中。宋殊礼仪周全地拜见了秦王殿下,却口口声声索要黑水滩战败的定胜军余部。
李嶷道:“不是已经尽数给予粮草、补给、马匹,并遣人护送至寿州了吗?”
那宋殊跟着崔倚数十载,虽只是中郎将的职衔,实则乃是崔倚的帐中庶务的第一把好手,亦是崔倚最为倚重的心腹,何其精明厉害,当下只是慢条斯理地拱手朝李嶷行了一礼,方才道:“殿下给予照应,定胜军上下,莫不感激莫名。”却又从袖中取出一物,竟然是一份厚厚的名册,上头密密麻麻,每个名字之侧皆做了不同记号。那宋殊将名册呈上,却说道:“殿下请看,这是黑水滩那夜,定胜军参战诸人的名册,名字旁用朱砂为记的,是为殒亡的将士;名字旁用墨水画圈的,乃是殿下遣人送还的将士;名字旁用墨水划一横的,乃是失散自归的将士。余下未做任何记号之人,还请殿下予以送还。”
李嶷凝神细看,只见那名册头一个便是崔琳,已经用朱砂画了一道,可见过了这月余,崔倚心痛之余,终于不得不承认独子凶多吉少,难以生还了。他草草翻过名册,早就看到桃子与校尉何氏的名字旁,皆是空白。
他便佯作不知,说道:“宋将军亦是知战之人,夜间乱战,便有许多人堕入河中,搜寻不见,亦生死不知,这些人我如何知晓下落,又如何能以送还。”
那宋殊不徐不疾,点了点头,说道:“殿下说得有理,但校尉何氏,乃公子亲信,军中上下人等尽皆熟识。当晚有我定胜军将士不下数十人,曾亲眼看着秦王殿下亲自将何氏抱上马带走了,还请殿下放还何氏。”顿了一顿,却又道:“公子重伤堕河,节度使急得知噩耗当时急痛攻心就吐血了。这何氏乃公子最亲信之人,节度使只想亲自问一问何氏,公子如何遇险,彼时又是何等情形。”他说到此处,不禁语带哽咽之声:“殿下,节度使只此一子,老来丧子,哀恸莫名,只想亲口问一问公子身边亲信之人,当时的种种情形,还望殿下体恤为人父母的一片痴心罢了。”言讫,恭恭敬敬跪下来,朝李嶷行了一个最为端正的叩拜之礼。军中从来部属哪怕见到主帅,也不过叉手罢了,此刻叩拜,那明明就是在行最郑重的国礼,拜见朝中亲王,也不过如此,这个宋殊,绵里藏针,滴水不漏,甚是棘手。
李嶷被逼无奈,只得朝裴源使了个眼色,裴源见状,连忙上前扶起宋殊,温言相慰,又口口声声道,何氏虽得镇西军相救,但早已经伤愈自行离开,现在亦不知其下落。宋殊却仍旧语气恭敬,说道:“小裴将军,你既然如此说,我不敢不信,却也不敢以此等话回禀节度使。”不卑不亢就将这话挡了回去。裴源无奈,只得又哄又劝,好容易将那宋殊劝得答应先在洛阳城中暂歇,等着镇西军再遣人寻找何氏下落。
等将宋殊送出檐下,裴源回转来,便劝李嶷道:“崔倚既然如此索要,便将那何校尉还给他又如何?他刚失了独子,正当震怒悲恸,又亲自率了大军渡过淮河,往西来了,所谓哀兵必胜,便让他与孙靖接战去吧,咱们没必要为了一个定胜军中的校尉,如此触怒他。”
见李嶷不语,裴源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说道:“十七郎,这些时日,我也看出来了,你就是心悦那个何氏,但此事不可行。你既身系平叛重任,如今天下危局渐缓,勤王之师收复大半河山,将来若是奉御驾还京,你的王妃,必是由陛下赐婚,择京中名门闺秀。漫说将来如何,哪怕就是现在,你也不可能娶崔家的侍女为妻,就算侧室,也不可能纳一个崔家侍女。既然如此,不如早做了断,便将她送还给崔倚吧。”
李嶷沉默不语,过了良久,方才道:“婚姻之事,言之尚早。”
裴源万般无奈,只得长长叹了口气,觉得脑瓜子嗡嗡地响,愁得不行。
待到黄昏时分,李嶷才忙完诸项杂事,换了身利索的衣服,去马厩牵了马,便准备出城去太清宫。刚解开小黑的缰绳,忽然就见谢长耳快步走来,期期艾艾地问道:“十七郎,你是去太清宫吗?”
他点了点头,谢长耳充满期冀地看着他,问:“那十七郎,我能跟你一起去太清宫吗?”
他点了点头,谢长耳大喜过望,忙牵了一匹马,两人一起驰马出城。
暮色渐起,两人策马疾驰,夏夜的风吹得两人衣袖如帆,鼓鼓的风钻进衣襟里,甚是清凉,令人尘汗为之一涤。李嶷问谢长耳:“桃子跟你说什么了?”
谢长耳十分沮丧,说道:“她骂我没良心,又说我见死不救,我说我虽然是在山上,也看到他们定胜军要败了,处境危险,可是不奉军令,那是绝不能擅自行动的,我们镇西军的军令,令出必行……她气得又骂了我半个时辰。她怎么那么会骂人,每一句都不带重样的……然后她说她这辈子都不理我了。”
李嶷一时失笑,只不过那抹笑意却转瞬即逝,他心中怅然,心想:桃子还骂了谢长耳半个时辰,可是阿萤却一句话都没跟我说。
不仅一句话没说过,甚至在她醒来之后,她就不愿意再见到他,也因此他才将她送到太清宫去养伤,一来那里甚是幽僻,适合静养;二来自然是希望她能记得彼时太清宫中种种情形,能对自己有一二分顾念之情。但即便是太清宫,也丝毫未能打动她,她不仅饮食大减,伤势也缠绵未愈,而且,每次都不肯见他。
谢长耳见他兀自出神,忽道:“十七郎,若是桃子真的不理我了,那我比死了还难过,所以今天我一定要去找她说话,我得把话跟她说明白了,她要是生气,就捅我两刀出气也是行的,但是一辈子不理我,我可实在是,实在是……”讲到此处,忽然又垂头丧气起来。
李嶷道:“她不会一辈子不理你的。”又安慰他道:“桃子姑娘其实挺心软的,你叫她捅你两刀出气,她八成就真的不生气了。”
谢长耳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她心软人又好,定然不会真的生气的。”又道:“等她不生气了,我一定让她去劝劝何校尉,她说何校尉不想吃药,也不怎么吃饭,身子越来越差,这伤势总也好不了。她一提到这事,眉毛就皱得紧紧的,可发愁了。”
李嶷不语,过了片刻,谢长耳才后知后觉自己好像说错了话,只得笨嘴拙舌地劝慰李嶷:“十七郎,你总来太清宫,也知道何校尉其实是慢慢好起来了,就是好得慢一些罢了,等见了桃子,我一定让她去劝,真的。”
李嶷不过一笑罢了,待到了太清宫,谢长耳问明白桃子在厨房,忙忙就奔厨房去了,李嶷微一踌躇,还是沿着竹林间的小径,一直走到池边,转过一个弯,只见那几楹精舍就在眼前。
明月初生,照得池中碧叶如洗,菡萏微阖,月色下,池塘中似飘着一层淡淡的白色雾气,池中蛙声阵阵,甚是聒噪。他沿着竹廊走到水榭前,见门缝窗隙间透出晕黄的灯光,忽又犹豫。
风吹过竹林,竹叶沙沙轻响,池中群蛙突然静默下来,扑通一声,不知道是有蛙儿跃起,还是有大鱼摆尾,水面风荷摇曳,翠盖如伞。
李嶷看了看檐角,腾身跃起,脚在栏杆上一点,伸手便攀到了檐上,然后倒挂金钩,往窗隙中望去。只见水榭内案几上红烛晕晕,靠临水窗下放着一张竹榻,阿萤和衣侧卧在竹榻上,脸朝着内侧,从这檐下窗隙间只能看见她的背影。她穿了一件素色的薄罗衫,确实看着又比三日前更瘦了,她本来就肌肤胜雪,此时卧在竹窗下,更像是冬天竹林下浅浅的一痕雪,只怕呵口气就会消融殆尽。
他十分不忍心再看,无声地从檐上翻落,悄悄推开门,心道她若是未睡,只怕自己踏进房内,走得近了,她终会知觉,那她必然会转过头来看自己一眼;若是真睡着了,那自己也能好好看她一眼。于是落足无声,慢慢朝竹榻行去。
一直走到竹榻前,才知道她是真的睡着了,于是他屏住呼吸,小心地探头看了她一眼,她双目虽阖,但显然睡得不甚安稳,眼珠在微微转动,睫毛也在轻轻颤动,他怕惊醒了她,小心地不敢再有所举动。忽然,她呼吸急促,似是被梦魇住了,眉头也紧紧皱了起来,听似在挣脱什么一般,哽咽着喊了一声,却是含糊不清。他正犹豫间,她又哽咽着喊了一声,这次他听得真切,是在叫自己十七郎,情不自禁就上前搂住她,低声温言道:“阿萤,我在这里。”
她从梦魇里挣脱出来,刚刚醒来,人还是恍惚的,也许因为重伤久久不愈,精神不济,眼睛微微抬起,蒙眬地看了他一眼。她瘦了许多,整个人倚在他的胳膊上,轻得像一只鸟儿一般,她似乎还没有真的醒过来,所以甚是依恋他:“你到哪里去了?”
他就势坐下,将她揽进怀里,如哄孩童一般轻轻拍着她的背:“我哪儿也没去,就在这里。”
衣袖上有微微的凉意,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哭了。她是一个从来都不哭的人啊,伤得那样重,救治的时候,医士几次三番地说,只怕不好,将她手臂上的箭头剜出来的时候,是他抱着她,一定痛极了,因为她把嘴唇都咬出血了,但是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他顿时觉得心里某个角落都慢慢地坍掉了,像是水银一般,无孔不入,有什么东西正在滚动。过了良久,她终于真的醒了,也明白过来了,却是狠狠推开他,转身又面朝里躺下了,看也不曾再看他一眼。
他心下酸楚,过了片刻,终于说出一句连自己都觉得再傻不过的话来:“阿萤,你若是生气,要不捅我两刀出气?”
只是你别这样不睬我啊。
可是后面这半句话,便似一块滚烫的木炭一般,哽在他的喉咙里,既说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人人皆道他聪颖,从来裴献视他比亲生之子还要期许,裴源自不用说了,除了偶尔嘴碎,其实心里是膺服他的。至于镇西军上下,又哪个不敬佩他,这敬佩并不是因为他是什么皇孙皇子,更不是因为他是主帅,是因为他率着众人,一仗一仗打出来的。众人皆道他极擅谋略,又知兵法,陷杀庾燎,雀鼠谷口射杀段甄,破段兖十万大军,名动天下,然而谁也不知道,他还有这般手足无措的时候。
她倔强的不肯理他,过了良久,他叹了口气,俯身揽住她的肩:“阿萤,你不要再生气了……”
她头也没回,只是冷声道:“撒手。”
她虽然声音极冷,但听在他耳中,便如玉语纶音一般,他笑道:“阿萤,你肯跟我说话啦?”她见他不肯撒手,纤指一翻,指间夹着数枚细针便向他手掌刺去。他手掌一翻,曲指一弹,正弹在她腕上,那些细针便脱手飞出,钉在板壁上。她一击不中,翻身而起,以肘撞向他,两人迅速过了七八招,她本来就伤势未愈,气力不济,李嶷不过是陪着她玩罢了,到最后还假装被她一脚踹中,倒在榻上,满面痛楚之色,连声直叫哎哟。她怒目以示,转身便要离去,他连忙抓住她的胳膊,只微一用力,便将她揽入怀中,两人一起滚落榻上。她气得极了,拳脚也没了章法,乱踢乱打了片刻,终于被他捉住手,困在身下,他本来俯身想吻她,但看她眼睛狠狠瞪着自己,眼眶微红,鼻尖微皱,真的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到底不敢造次,叹了口气,松手放开她,她立刻躲到榻角,抱住膝盖,缩成小小的一团,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他垂头丧气了片刻,说道:“阿萤,我走了,你好生歇着吧。”
他怏怏地离去,过了好久之后,她才抬起头来,只见案上那支红烛已经燃去了大半,光晕滟滟,烛泪滚落凝结,便如珊瑚一般,挂在烛台之上,长风寂寂,静得似乎能听见榭外池中,荷叶上露水滚落的声音。她不禁也叹了口气,心中烦恼无限,将下巴重新搁在膝上,怔怔地出神。
从这一日起,李嶷便总是送花来,有时候是茉莉,有时候是晚香玉,有时候是不知道什么野花,香喷喷的甚是好闻,也并不假于人手,总是他亲自送来,就放在水榭门外的石阶上,她每次看到了,就叫桃子扔了去。
桃子却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她软磨硬泡,终于让谢长耳去说服了李嶷,让她进城去抓药。
“我说校尉你的伤势要紧,秦王就答应了。”桃子眼神中有异样的神采,“为了瞒过他们,我就去了好几家药铺,其中有一家,原是咱们埋在洛阳的暗桩,到底让我知道了,节度使已经遣人来到洛阳,而且是宋郎将,他还住在城中不肯走,想逼李嶷交出咱们。”
她点了点头。桃子又问:“校尉,你想出法子没有,咱们到底怎么脱身?”
“硬来肯定是不行的。”她淡淡地道,“李嶷虽然不在,但这太清宫里里外外,看守森严,用的泰半都是李嶷亲信的宿卫,可以以一当十。放火,强攻,声东击西,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些伎俩在他面前,都不管用。”
桃子不由急了:“那怎么办?”
“我已经想出法子了。”她仍旧淡淡的,“就是不能急,只能慢慢铺陈——要骗得他放松警觉,就不能急。而且宋殊在城里,李嶷会分外警惕,宋殊行事虽然素来周全,但久耽城中,只怕会露出什么破绽来,令李嶷生疑,到时候就更难脱身了。想法子告诉宋殊,让他先回去。”
桃子高兴地点了点头。
宋殊数次求见李嶷不得,连番催问何校尉等人的下落,皆被裴源好言好语搪塞,在洛阳又耽搁了几天,眼见无望,只得沮丧辞别。
宋殊一走,裴源不由得松了口气。毕竟宋殊在洛阳城里,每日都堵着他小裴将军,宋殊又是个言辞厉害、十分难缠的人,只拉着小裴将军,说起裴献与崔倚的数十载故旧之情,口口声声请小裴将军体恤成全。可怜裴源,哪里见识过这种水磨功夫,软不得硬不得,对方年纪比自己大,资历比自己深,再说崔倚与裴献在廿载前,那真是过命的交情,虽说后来各自领兵,一东一西,相隔几近万里,但这故旧之情,却是实实在在,宋殊用这个拿捏他,他也真是一时愧然,毫无办法。也因此,等宋殊一走,裴源再忍不住,对老鲍抱怨道:“十七郎素来爽快,怎么就在何校尉这件事情上,提不起放不下!”
老鲍昂着脑袋想了一想,递给他一块刚烤好的羊肉,说道:“那是因为,你还没遇见让你提不起放不下的那个人。”他自己又拿刀割了一块刚烤好的羊肉,塞进嘴里,说道:“其实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什么敌人,而是女人。你想想,哪怕千军万马,什么时候让十七郎皱过眉毛,但是那个何校尉就可以让他牵肠挂肚,所以你啊,我劝你也要想明白,一物降一物,十七郎就被降服了,这是没法子的事。”
“胡扯。”裴源又气又好笑,要说貌美,那何氏确实貌美,但大丈夫何患无妻,凭它什么倾国倾城的佳人,如何能与勤王大业比,如何能与江山社稷比,反正说何氏降服了李嶷,裴源绝不能信。
老鲍吃着香喷喷的羊肉,见他一脸难以置信,便摇了摇头,说道:“你别不信,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裴源忧心忡忡,顿时连羊肉都吃不下去了,比宋殊未走之时,更加坐立难安:“十七郎呢?他不是最爱吃你烤的羊肉,怎么不见他?”
老鲍吃得满嘴油光,说道:“他还能去哪儿,当然是去太清宫了。”
裴源闻言,真如同霜打的茄子一样,坐在那里垂头丧气。
李嶷确实是在太清宫,不过他心情是有几分愉悦的,因为桃子性子爽利,谢长耳又老实,老实人反倒不吃亏,他老老实实让桃子拳打脚踢了一顿之后,桃子就不再生气了,还跟谢长耳说,何校尉一直胃口不好,她素来喜欢喝鱼汤,让谢长耳去弄几条新鲜的鱼来。
谢长耳差点老实到自己去集市上买,多亏李嶷素来精细,总要问一问桃子跟他说过什么,一听这话,马上自己去河边弄了几条鱼,用柳条串着,活蹦乱跳地送到桃子手里。
李嶷叮嘱她:“你别说这鱼是我拿来的。”
“我知道。”桃子素来嘴快,又说,“你别送那个黄色的花来了,校尉闻了起疹子。”
李嶷却挺高兴的:“她闻了起疹子?那她没把花扔了?”
桃子似乎有点后悔说漏了嘴,说:“你别说是我说的啊。其实那个茉莉挺好的,你不知道,水边有一种小蚊子,连我配的驱蚊虫的药粉都没有用,一咬就一个疙瘩,可痒了,若是不留意再一挠,就红肿一片,敷了药都要好几天才能消。后来我把你送来的茉莉拿进屋子里,就没有蚊子了,她被蚊子咬得实在是受不了了,就再没扔你的花。”
他点了点头,说:“回头我多送些茉莉来。”又很郑重地说:“多谢桃子姑娘。”
桃子撇了撇嘴,说:“你别以为我是在帮你,我是看着她可难受了。你把我们关在这里,跟把鸟儿关在笼子里有什么区别,再关下去,她这伤可真好不了了。”
李嶷出神片刻,方才道:“我知道了。”
风吹过竹林,竹叶萧萧,竹荫底下放了一张软榻,阿萤躺在榻上,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手里本握着的一卷书,渐渐低垂。过得片刻,她手指微松,那卷书眼看就要落在地上,却被李嶷悄无声息伸手接住了。
午后风凉,最是宜眠,她睡得很浅,眉头微微皱着,似是梦见了什么。
清风徐徐,有几片竹叶飘落在她的衣上,还有几片落在了榻上,她翻了一个身,以袖遮面,似又辗转睡去。
一个竹蜻蜓,慢慢旋转着从天而降,轻巧地落在她的衣襟上,这些微的触感也惊醒了她,她睁开眼睛,慢慢起身,伸指拈住了那枚竹蜻蜓,神色恍惚。另一只竹蜻蜓又从她身侧的半空中缓缓降落。她这才抬头看了一眼,无数个竹蜻蜓正缓缓从天而降,如梦似幻,仿佛下着一场青雨。
她伸出一只手,接住了一只竹蜻蜓,忽见李嶷站在不远处,正在辗动竹蜻蜓的竹柄,一只又一只的竹蜻蜓被他旋上天空,又旋转着缓缓而降。
她赌气将手里的竹蜻蜓扔在地上,翻身重新躺下。
李嶷将那些竹蜻蜓都施放完了,这才走过来,坐在榻上,问她:“你这辈子,都打算不理我了?”
她头也没回,冷冷地道:“秦王殿下多虑了,我的喜怒哀乐,对殿下而言,何其微渺。想要给秦王殿下献殷勤的人多了去了,殿下何必在意我。”
他似有几分沮丧:“口口声声叫我秦王殿下,你就不肯再叫我一声十七郎?”
她不再多言,翻身起来,趿了鞋便要走,李嶷扯住她的衣袖,笑道:“你别走啊,我看看你胳膊上的伤怎么样了。”她反手用力,想将自己衣袖从李嶷指间扯出来,但李嶷指上用力,两人僵持片刻。她似是负气,终于松手不再与他拉扯,只是背对着他重新坐在榻上。
他却没松手,从那阔大的袖子里瞥了一眼她雪白的手臂,只一眼便看清,长长的伤口早已经结痂,露出新生粉色的肉,虽然没有留疤痕,但那伤处比周遭肌肤都要红上许多,他只觉得心痛,不由问:“很疼吧。”
她仍旧没有答话,想起那晚河滩上的厮杀,火光簇簇,敌人的身影早就已经缥缈。她只觉得心中一阵阵难过,也不知道是在恨他袖手旁观,还是在恨自己到底未能救得公子。
又过了片刻,才听见他低声道:“阿萤,是我错了,我早该带人冲下去,你就不会受这些伤了。”
她负气地扭过头,说道:“当不起殿下这般关切,殿下虽然袖手旁观,但最后还是救了我一命,是我不识好歹罢了。”
过了良久,他才苦笑一声,说道:“阿萤,你知道这么说,让我心里难过。”
她点了点头,说道:“我比不上殿下,殿下真的知道,怎么让我难过。公子确实是没有遵守盟约,可也罪不至死。殿下算计得甚是精刮,是,定胜军背盟在先,但殿下明知鄢逯设伏,却悄无声息守在山上,殿下是想等出个结果吧,若是鄢逯得胜,公子身死,殿下自然不用脏了手,正中殿下下怀;若是鄢逯败了,公子是打算亲自射杀公子吗?”说完,她幽深的眼睛注视着他:“殿下特意制了那样长的箭,也只有你,可以从那么远的地方,射得那么准,你早就想好了,定要取公子性命。”
他叹了口气,想要解释那些特制的长箭原本是用在雀鼠谷口的,但一转念,心想她如此聪颖,既听闻过雀鼠谷之战,想必早就知道那些特制箭支的用处,既然如此,她再说出这番话来,也不过就是恼恨之余,故意负气罢了,于是问道:“阿萤,你就是因为你家公子,所以才这么恨我吗?”
“是,”她十分爽快地承认,“我与公子自幼一同长大,公子救过我的性命,可以说,如果没有公子,就没有我。”她语气中满是愧疚与遗憾:“公子待我,恩重如山,你却……你却……”说到此处,她声音哽咽,眼中似有泪光一闪,终于还是转过脸去。
他终于问:“那天晚上,我问你肯不肯嫁给我,你却敷衍过去了,阿萤,你不想嫁给我,就是因为他吗?”
她并不作声。明明并非如此,但她却不愿意在此刻解释这般误会,因此过了片刻之后,方才道:“是的。”
他似乎被噎了一噎,又过了片刻,方才道:“他一直倾心于你,而你也一直都知道他的心意。”
他实在是太聪明了,不过是短短数面,就能看出公子的心思,她点了点头,仍旧十分坦然:“是。”
他的心中泛起一缕酸涩:“阿萤,所以你才这么生气。”
“你不知道,我和公子从小一起长大。”她的声音,慢慢变得低落。
那日公子重伤落水,她自知并无多少生机,心里却存了万一的希望。然而这么多天过去,不论是李嶷派出的人马,还是定胜军拼命地搜救,都没有寻到半分公子的踪迹。
那河水本就湍急,夏日几场暴雨山洪,竟是将一场大战的痕迹冲刷得干干净净。据世代住在河畔、熟悉水汛的老人说,若是落了水,人难活命,且只怕要冲出十余里,到下游水势平缓的地方,尸首方才会浮起来。李嶷亦派了不少人手在下游寻找,也找到一些当晚落水的定胜军士卒的尸首,只是面目全非,难以分辨身份,更兼天气暑热,只得匆匆掩埋。
她知道公子大概是真的绝无生还之理,所以才这般伤心。
“我才五六岁的时候,就到了公子身边。没过久,公子突然中了揭硕人的毒,那种毒甚是厉害,我眼睁睁看着,公子本来好好的,十分康健,却突然就形容枯槁,整个人瘦得像豆芽一般,他大口大口地吐血,节度使找了好多良医来,又派人四处搜罗了好多珍稀药材,才勉强救得公子一命。可是从此公子的身子就不好了,留下了宿疾,每逢秋冬之日便会发作,发作的时候痛苦万分,只能吃以毒攻毒的药来压制。”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轻,“可是如果不是因为我,公子不会中毒的。如果不是因为我嘴馋,公子就不会拿那盒糕饼,也不会吃那块糕饼,他就不会中毒,他就还是个健康安泰的人……”她喃喃道:“这是我一生的罪过……但是公子从来不放在心上,他总是劝慰我说……揭硕人是想毒死崔倚的儿子,又不是想毒死我这个小丫鬟,可是我……可是我心里难过……”她低下头,又过了片刻,才说道:“后来,他再长得大些,节度使开始教他骑射,公子学得十分刻苦,总是没日没夜地练啊练啊,可是他的身子羸弱,有好几次,都累得吐血了,郎中再三地劝说……每次连节度使都不忍心了,想让他不再练了,他却说,我是崔倚的儿子,揭硕人,乃至全天下的人都看着,我不能令阿爹丢脸,不能不配做阿爹的儿子……公子活得太苦了,没有人知道他有多么辛苦,只有我知道……”
她的声音到最后,已经像风中的摇曳的竹影一样,破碎而飘忽:“公子于我,是非常重要的人,没有公子,就没有阿萤,殿下若想让我将公子视若等闲,若想让我忘怀公子之死,是因为你袖手旁观之故,那是不能够的。”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却坚定而清晰起来:“你问我是不是因为公子之死而恨你,是的,我就是因为他恨你。”
他不禁有几分沮丧,过了片刻,方才问:“阿萤,那你从此后就不再喜欢我了吗?”
她不由怔了一怔。
不等她再说话,他忽然又说:“不论你因为你家公子,是不是从此不再喜欢我了,我都还是会喜欢你。哪怕你真的说不喜欢我了,我也是不会信的。”
她不由又怔了怔,他说道:“你不要骗你自己,也不用来骗我,人是骗不了自己的。第一次见到你,你就把我踹到井里去了,那时候我就想,好凶狠狡诈的人,下次一定也要把你踹到井里去。可是后来见着你,明明可以对你下狠手,心里却有些犹豫,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嘴唇微微一动,想说话又忍住了。
他说道:“那天就在这太清宫,和你打赌,结果我输了洛阳。可是我心里却说不出的高兴,因为终于知道了,其实你也是喜欢我的。从那一刻我就知道,将来不论遇到什么事,我不会不喜欢你,你也不会不再喜欢我,我们两个,其实是一样的人啊!阿萤,不论你是什么人,什么身份,你是小丫鬟,我喜欢你;你和别人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我还是喜欢你。你不用想着拿话骗我,因为我知道你会一直喜欢我的,不论我是不是秦王,是不是什么殿下,哪怕我只是一个农夫,是个吃不饱饭的穷小子,你还是会喜欢我的,就像我喜欢你一样。”
她一时竟然无法否认,因为他说的都是真的。她没有办法骗自己,正如她没有办法骗他。他就是懂得她的啊,就像她能懂得他一样。
风吹过,又有数片竹叶飘零落下,地上全是散落的竹蜻蜓。
他说:“阿萤,我年岁还幼的时候,乳母哄我说,如果有什么心愿,便放一个竹蜻蜓,等到竹蜻蜓落地的时候,心愿自能实现。”
他看了看那些竹蜻蜓,因着风的微微吹动,有的滚落到青苔中去了,有的被吹得滚到山石边,但更多的竹蜻蜓,还是零零星星,就在地上。
“那时候,我只想要我阿娘,旁人都有亲娘,独我没有,所以我削了好几个竹蜻蜓,爬到墙头,一个接一个地往下放。可是等到放完了,却知道,其实乳母是哄我的。那个心愿,是放多少竹蜻蜓都没有用的。”他的声音之中,充满了怅然。
她默然看着地上的那些竹蜻蜓,心里早就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他小时候有那么多的遗憾,她又何尝不是呢?
他道:“近日闲暇时,我就削了这些竹蜻蜓,人常说,傻事做过一次,便不会再做第二次。可是为了你,再傻的事情,我还是愿意做的。阿萤,这些竹蜻蜓代表着我的心愿,我的心愿不是让你原谅我,而是你别再这样对待你自己。你心里明明是喜欢我的,所以公子死了,你才这么难过。如果你真的是喜欢他的,你早就一剑刺死我了,而不是像如今这般难过。他小时候对你好,长大了又爱慕你,可是你不喜欢他,你喜欢的人从始至终,都只有我。你明明知道,你不会因为他死了,从此后就不再喜欢我了,所以你才这么愧疚,才这么难过。你每天不愿意吃药,不愿意好好保养自己,你在心里怨恨的,其实不是我,你只是怨恨你自己喜欢我。”
她身子微微一颤,似乎被什么击中了一般,他扶着她的肩,说道:“怜悯和心悦,是两回事,阿萤,你不用因为怜悯他,就必须喜欢他,爱慕他,这对你来说,也是不公平的。”
她有些仓促地移开目光,似乎不敢直视他的双眼,心中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震撼于原来他什么都知道,耳中只听他不徐不急的声音说道:“你曾经跟我提起,当初崔倚说,成大事者,必经大悔恨。我做的决定,你恼我恨我,我受着便是。我并不想致崔公子于死地,你说得对,他罪不至死,我当时也确实犹豫了,并没有立时冲下来救他,因为我着实恼恨他害得裴献大将军陷入九死一生之地,更恨他害得裴洊伤残,那是我视作兄长一般的同袍。你要是问我,此事我后悔吗?其实我也不知道,就像你曾经说过的那样,在我在山上冷眼旁观战事的时候,我便该当知道,我既做了这样的事,便没得悔恨之处。”他说道:“可是我心里笃定,阿萤,哪怕我做了这样的事,你还是会喜欢我的,就像哪怕你现在因为这事恼恨我,捅我一刀,我也还是会喜欢你的。”
他从腰间取出那柄匕首,递到她的手中,说道:“你想好了,如果要刺我,我绝不闪避。你自幼受了崔公子的恩情,你刺我一刀,就此报恩,这是公道应该的。”说完就看着她,她拿着那柄匕首,不知为何,手指微微颤抖起来。他浑不在意地看着她,不知过了多久,匕首无声地滑落,掉在软榻上。她脸色煞白,忽然转身匆匆而去,像在逃离什么似的,她本来穿着素色的薄纱衫子,裙袂被风吹得飘然,转瞬就消失在翠竹之间。
他看着她的背影,又看着满地的竹蜻蜓,风里似乎还有她身上幽淡的香气。他不禁长长叹了口气。
她匆匆而走,脚步匆忙,也不知道行了多久,这才发现自己原来走到了竹林深处,她终于停下脚步,过了片刻,才发现自己的双手在微微发抖。四周是千万杆翠竹,只有她,独自伫立在竹海。从小到大,她很少有这般失态的时候,只是因为他说得对,她恼恨的并不是别的,而是恼恨自己不论如何,都仍旧会喜欢他啊。
风吹过,竹海发出沙沙的声音,她慢慢扶住了一杆修竹,抬眸望去,竹子笔直地生向高处。世人爱竹,因为如君子,直而有节。她也曾经希望自己能如这竹子一般,有青云之志。今日他这一番话说得甚是清楚明白,她心里的纠结之意渐渐淡去。她对公子有万千负疚之感,因为……因为从小到大,许许多多的缘故,但是确实如他所言,自己并不能因为公子心悦自己,更不能因为怜悯他,就必须喜欢他,爱慕他,别说蒙蔽不了自己,对死去的公子来说,也是极不公平的。
毕竟公子如同自己的兄长一般,他有自己的骄傲,她早就知道的。
她伫立在竹林中,想了很多,也想了很久,直到黄昏时分,这才慢慢走回精舍去。
桃子正在发急,见她回来,不由得喜出望外:“校尉,你到哪里去了?我要去寻你,秦王却说不用,他说让你静一静,想一想,不要去打扰你。”
她点了点头,说道:“我确实想明白了。”
桃子是个率直的人,也不问她想明白了什么,只喜滋滋地道:“那就好,校尉,你常常跟我说,凡事都有法子解决,你想明白了就行。”又絮絮叨叨,问她晚上吃什么,她定了定神,说道:“晚上便吃鱼丸吧。”
桃子见她有胃口想吃东西,又是一喜,说道:“那可好,秦王送来的鱼,还有几尾养在厨下水缸里呢,我去做鱼丸。”
桃子喜滋滋地去了厨下,李嶷还没走,听说她要吃鱼丸,也不用桃子动手,自己净手剖鱼,捶打鱼蓉,挤作丸子,用清水煮了一锅鱼丸,又另调了汤羹,下了鱼丸煮沸,闻得清香扑鼻,并无腥气,这才令桃子送去。
桃子见他这么费劲巴拉做了鱼丸,心里都不禁不好意思起来,不由问:“你不自己送去吗?”
李嶷想了想,却摇头道:“今日我就不送去了,待过些时日吧。”又额外叮嘱桃子:“若是她想吃什么,用什么,你告诉谢长耳就是了,我定让他想法子送来。”
桃子闻言,点了点头,自端了鱼丸汤回精舍去,果然何校尉吃了一盅鱼丸汤,喝药的时候也一饮而尽,十分痛快。桃子心下欢喜,说道:“校尉,你想明白了,这可真好。”
她点了点头,说道:“是的,咱们得尽快养好伤,然后从容地想一个脱身之计。”
桃子道:“我拿话套过谢长耳,他说这太清宫里里外外总有两千人,其中还有几十个是李嶷亲自调理出来的斥候,咱们要走,只怕不容易。”
阿萤点点头,说道:“徐徐图之,要紧的是徐徐二字,天时地利,谋得良机方可。”
桃子见她神气恢复,不由得精神大振,说道:“校尉,我就知道你定然有法子的。”
从这日起,她在吃药治伤之事上,不再纠结耽搁。桃子又有谢长耳可供驱使,但凡桃子一开口,各种珍稀伤药,滋补食材,皆如流水一般,由谢长耳送到太清宫中来。
如此又过了旬日,裴献率诸将至东都,陛见天子。自皇帝登基后,裴献忙于战事,还从未至陛前面圣,又因为裴献忠勇,镇西诸将功勋卓然,皇帝也格外重视,连日设宴,君臣宴饮,而秦王李嶷还兼着西北道行军大总管,名义上乃是裴献的顶头上司,实则又在镇西军中多年,与裴氏父子熟稔无比,自然连日相陪,也因此,一连数日未得空能到太清宫中来。
这一日恰逢七夕,李嶷虽连日有事,却着实惦记着。洛阳之前虽久陷战火,但眼下战事既定,孙靖大败,天子于东都正式登基,驻跸于此,更有镇西军于城外驻扎,城中民心早已安定,今逢光复后的第一个七夕,早由天子名义降下旨意,解了此日宵禁,九门大开。城里城外有小儿女的人家,哪肯错过这般热闹,不仅白日里结伴去城外烧香许愿,捉喜蛛以便结万字,更有折花插鬓、制同心脍等等东都旧俗,黄昏时分更是张灯结彩,欢声笑语,准备蔬果,预备月下乞巧。
李嶷陪着裴献在宫中领宴,君臣尽欢,直到起更时分才散去,退出行宫。今日过节,九门不禁,仰头见满天星河灿烂,他便也不回住处,径直骑马出城,快马加鞭,直奔太清宫而来。
等到了太清宫,谢长耳早就候在此处,一见他来,喜出望外,上前替他拉住了马,又见他拎着一个食盒,便问:“十七郎,这是带了什么吃食来?”
李嶷不由微微一笑,因为东都旧俗,七夕是要制同心脍的,今日宫中赐宴上亦有,他吃着觉得滋味颇佳,便私下命小黄门替自己装了一屉,带出宫来,但是一想到这脍肉名叫同心脍,却也不便与谢长耳说了,只问道:“她们在何处?”
谢长耳果然沮丧道:“今晚说是要什么乞巧,桃子与何校尉在临水的阁子里,不许我去打扰,说怕我惊了喜蛛呢。”
李嶷便不再多说什么,拎着食盒,转身朝后山池畔水榭而去。这水榭本就是竹子搭成的,更有一道九曲竹桥相连,水榭一侧,却有一方凌水的石台,那石台之上最宜玩月,设了有桌椅之物,果然他远远隔水便望见石台之上点着疏疏两三盏灯笼,照见燃着艾草,并插放着茉莉等驱蚊之物,又见那桌上铺着锦布,上面放着几盘瓜果。桌边两把竹椅,阿萤与桃子正拿着扇子,坐在桌边,似有一搭没一搭在说着闲话。一阵风来,吹得池水微涟,池中荷花已经渐渐开得败了,高高低低长满了碧绿的莲蓬,结了许多莲子。待他走得近了,绕过花障,隔水忽听见似是桃子的声音道:“你还在生他的气啊……”
他脚步不由一顿,便在花障架子后站定了,却听见她幽幽叹了口气,说道:“他其实说得对,我只是生气我自己罢了……”她的声音仍透着几分恹恹,似是无精打采,但隔着夏夜的凉风,还有隐隐约约的蛙声,听得不甚真切,他心里却是一甜。桃子不知又低声说了两句什么,她似乎高兴了一些,用手中的扇子,轻轻敲了桃子一记,桃子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他定了定神,踏上竹桥之后,却有意加重了脚步,借着天上星河朦胧的光亮,桃子一回头就瞧见了,说道:“是殿下来了。”旋即起身相迎,接过他手里的食盒。阿萤却恍若未闻,只是摇着手中的白纨扇,看着池中错落的一顷碧荷。
桃子将食盒放在桌上,看了看阿萤,又看了看李嶷,忽道:“我去再拿些艾草来,这里蚊子太多了。”说完转身便走了,李嶷心中感激,心想日后一定多放谢长耳几日休沐。
桃子脚步极快,三下两下走过竹桥,转过花障,想了想又藏身花障后,隔着蔷薇的枝叶,向石台那处张望,只见李嶷已经在竹椅上坐下,却是笑吟吟打开食盒。她兀自张望,不防身后突然来了一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她不假思索,就要抽刀扎过去,方将刀子拔出来,回头一看,原来正是谢长耳,他刚说了一个“你”字,便被她捂住了嘴,扯着袖子,一直将他扯走了。
话说那石台之上,李嶷打开了食盒,若无其事将同心脍取出来,又拿了竹箸,递给阿萤,说道:“今日的脍肉好吃,我记得你爱吃这个,就拿了些来,给你尝尝。”
她拿着扇子,似有若无地轻轻摇着,半遮着脸,倒有几分闺阁小儿女之态,到底没接那竹箸。他却也不急不恼,就捏着箸尝了一块脍肉,说道:“这个配酒才好。”又从食盒里头,取出小小一壶五云浆,笑道:“我给你倒一盏?”忽又想起,说道:“你伤势未愈,还是别吃酒了。”
她终于摇了摇头,说道:“一身酒气,吃得醉醺醺,反到这里来耍什么酒疯。”
他确实在宫宴时饮了几杯,此刻便举起自己的袍袖来,认真闻了闻,笑道:“是吃了些酒,但我自己闻不见什么酒气,说是醉醺醺,委实也算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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