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花朝(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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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璃心中有数,等到了燎火坡,率队直冲过去,果然裴源依照约定好的,连拒马都没有设,大剌剌就只疏疏布了两道防线。崔璃一到,直冲营中,不料营房之中空空荡荡,寇渚是知情的人,不由对崔璃道:“公子,会不会事情有变?”

崔璃心里也直发毛,此刻突然隐隐听见喊杀声起,正是从东南侧传来,崔璃与寇渚对望一眼,知道裴源大约是倾尽全力,去埋伏崔琳了,所以此处未免防线空虚。

崔璃精神大振,对寇渚道:“打起来了!咱们也用力冲一冲!把声势冲出来。”

且不说崔璃在这里作戏,柳承锋那处却是正经的苦战,他虽有重骑,但撞上的是镇西军最精锐的一部,从前裴献的亲卫,后来秦王的典军,个个都是身经百战,浴血沙场出来的健卒,如龙似虎,骁勇异常。

柳承锋苦战良久,幸而燎火坡很快燃起熊熊大火,暗夜之中,极是醒目,定胜军大旗招展,显然崔璃抢夺这一有利地势就要成功了,这一部正与他们作战的镇西军精锐见状,回身就走,似要去支援夺回燎火坡。柳承锋自然不肯放过这等良机,一边追一边派出骑兵,两侧包抄,决意要将镇西军最精锐的这一支斩杀当场,消灭殆尽。

重骑在黑夜中行得不快,但所有的一切都在重骑前无法成为阻挡,军阵、营帐、轻骑、弓弩……皆不能,定胜军的重骑就如同一道黑色的潮水,缓缓推进,淹没一切。眼看燎火坡的火光越来越近,镇西军的阵脚已乱,因为被重骑践踏,已经有步卒忍不住回身想逃走……谁不害怕被踩成肉泥呢。

柳承锋知道胜局已定,只要穿过最后这一点距离,与燎火坡的崔璃合在一起,那镇西军就再也无力回天,但是很快,他觉察到了不对,镇西军虽然阵形散乱,似在逃走,但重骑实在是行进得太快,太过轻易了。而且,李嶷一直没有露面,他不应该只有这一点本事,柳承锋敏锐地觉察到了一点不对,但来不及了,大地震动,旋即,重骑像无声潮水撞上了一堵墙一样,被砸散,被溅开,也被迫不得不停了下来。

裴源与李嶷的旗帜同时出现,镇西军像是从地下忽然冒出来似的,将重骑分割包抄,重骑在这种情形下,完全不能冲锋,优势全无,而燎火坡虽然近在咫尺,却变成了可望不可及。

镇西军庞大的包围圈像一个巨大的网,重骑就像被切碎的饼,零零星星,这里一簇,那里一堆,再不能连成一气,又像是撞进蛛网的昆虫,怎么也挣脱不了束缚。

又战了片刻,柳承锋明白过来,自己中了圈套,李嶷棋高一着,误导了自己,李嶷是特意选了这块地方做营地,因为燎火坡太显眼了,于是李嶷顺势就将它做成了一个诱饵,一个陷阱。

喊杀声越来越近,定胜军被割得七零八落,然后被镇西军一一绞杀。裴源像个幽灵一样,他的旗号越来越近,李嶷的旗号却是不紧不慢,步步紧逼,十分从容。

柳承锋毫不犹豫抛弃了崔璃和燎火坡,转头向东突围。裴源也并没有理睬燎火坡,只是带着轻骑纵横穿插。柳承锋距离脱困似乎只差一口气,但是每战一刻,镇西军的包围就再小一圈,如此这般,到了最后,双方已经力战到肉搏。一片混战中,突然有一支定胜军冲进来,原来正是张00,他一见到柳承锋,不由得大喜,说道:“公子快走,我在这里拦他们一拦。”

话音未落,镇西军黑压压的玄甲已经压上来,只一冲,就已经将张00所部冲了个七零八落,张00不由骂道:“个娘的,这些个镇西的军汉,前两天在滩头上还像软脚蟹,今天突然成了猛虎下山。”柳承锋见他悍勇,也就再次往东闯去,不想一面灿然绣金的大旗忽然出现在东侧,松明火炬映得旗帜上偌大一个“秦”字熠熠生辉,仿佛算好了他的退路,正是李嶷的秦王旗号。

柳承锋所部被这一轮轮鏖战消磨殆尽,裴源也终于甩脱了张00,慢慢压了过来,醒目的“裴”字大旗,与“秦”字大旗遥相呼应,终于如同面皮包馅似的,将柳承锋完全包在其中。

裴源精神一振,亲自领人直冲过去,张弓就射,顿时箭矢如雨,铺天盖地。

崔璃站在燎火坡上,看着战场上的战局,虽是暗夜,但簇簇火光,他又居高临下,还是能看得很清楚,眼看镇西军已经铺天盖地般压上去,崔琳已经断绝了最后一条生路,忽然不知道为何,裴源的阵脚竟然乱了,就像是一把刀,分开潮水,又像是利刃斩开纸张,像是有一支劲旅突然冒出来,射住了阵脚,也挡住了裴源的攻势,崔璃不由得扭头问寇渚:“那是谁?”

寇渚摇头,定胜军各部的位置,他们看得清清楚楚,再不会有援军来,更何况这样像是突然从战场上冒出来的。崔璃倒是很快做了决定:“咱们冲过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要是崔琳真能突出去,咱们也跟着突出去一起回城,不然,只怕崔琳会生疑。要是崔琳逃不掉,咱们远远看一眼,回头说起来,我们也是想救公子的。”

寇渚深以为然,立时就传令,纠集了人马一起朝那处穿过去。在乱战中穿行,自然不易,但好在他们本就与镇西军有默契,很快,就来到了交战的边缘。

崔琳真的突围出来了,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他身边有一小队人马,弓箭十分厉害,护卫着他冲出重围,裴源一时竟然都没能堵住口子,崔璃见势不妙,大叫:“护卫公子!”就率队冲了上去,崔琳却是头也不回,在那队厉害的弓箭手的保护之下,穿过阵隙,径直奔回长州城。

崔璃紧随其后,定胜军各部亦被收拢,齐齐退回长州。

崔璃脸上都是污糟的痕迹,那是被火炬熏的,但他心情更沉重,因为这一场突袭,功败垂成。一是定胜军折损人马,却未能打击到镇西军,二来么,自然是崔琳,他竟然还留有一队精锐,安然返回城中,幸好自己不曾轻举妄动。

寇渚拉了拉他的衣角,将一个硬硬的东西塞进他手里,他眯着眼睛看了一眼那东西,顿时吃惊得差点从马上掉下来。

“这是哪里来的?”他大声质问,丝毫不顾忌周围还有无数兵卒。

寇渚一副杀鸡抹脖子的样子,崔璃定了定神,才将那东西赶紧塞进袖子里。待一到城中僻静之处,他再也忍不住,拉过寇渚,十分严肃地问:“那是从哪里来的?”

寇渚道:“公子,你得沉住气,这是我从阵上捡的。”

崔璃惊疑不定,过了好一会儿,他方才喃喃地道:“这是白日见鬼了……不,不可能……”

寇渚知道他是在说什么不可能,他也不敢置信,要不是正巧瞧见,拿起来看了一眼,当时他就像掉进了冰窟里,不,比冰窟更可怕,那是揭硕人的箭镞,揭硕人用的箭支,与中原完全不同,他们箭法甚好,但中原的箭,他们不会射,也射不好。

定胜军与镇西军混战,但是战场上却有揭硕人的箭,而揭硕,明明被拦在营州之北,如何会突然出现在这数千里之外的南境。这是不可能的。

寇渚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梦游一般,他说道:“公子,你觉不觉得,这次公子回来之后,他身子似乎康健了许多,这时节,他都没有犯过旧疾。”

他这句话没头没脑,还说了两个公子,但是崔璃听懂了,崔琳从前身子一直孱弱,是因为幼时中过揭硕人的毒,后来极力调养,也总是在秋冬之时,常犯嗽疾。但是自从崔琳落水,众人以为他身死,最后他却奇迹般回来后,虽然身体仍旧羸弱,却是不曾再犯过这旧疾。

寇渚说道:“都说节度使是被秦王害了,良医也说他是中毒了,秦王真要害节度使,为什么不一刀将他杀了,偏给他下毒?”

崔璃不由得又是一怔,这倒是他没有想过的,人人皆知朝廷想夺回长州,也正因此故,秦王才率镇西军至此,但他为何孤身潜入府中,给崔倚下毒,这确实有点古怪。

“说起来,当初节度使与镇西军一同去克复西长京,节度使还说秦王善战,是个难得的帅才,彼时末将还跟公子您说起,节度使难得夸人,既然夸秦王,那是真的觉得他有本事。”

崔璃只觉得脑瓜子嗡嗡的,一片混乱,战场上竟然有揭硕人的箭,那么一定是有揭硕的奸细混了进来,难道秦王竟然勾结揭硕,不不,这天下都是他们李家的,秦王勾结揭硕能有什么好处?那……难道是……

他头痛得更厉害了,耳朵里也嗡嗡响,实在是不愿意信,不敢信,也……不想信。

寇渚见他脸色变幻莫测,一咬牙,对他说道:“公子,这是个机会。哪怕没有,咱们也得把它做实了,何况如今有。”

崔璃却有些犹豫,说道:“我想不通,阿琳……”他又犹豫了片刻,才说:“我们崔家的人,断不会与揭硕有任何勾连。”

确实,揭硕是崔家的死敌,崔家世镇朔北,跟揭硕有血海深仇,任何一个崔家的人,都不可能与揭硕有勾连。一代一代,崔家有无数血亲子弟,死在与揭硕的交战中,旁的不说,崔璃的父亲崔偌,就是被揭硕人设伏而死的。

寇渚道:“谁能信呢,但咱们得万般留意,如果是公子身边的人,被揭硕掺了沙子,那……那节度使或许就是被奸细所害。就算公子不知情,但揭硕的箭竟然能出现在战场上,那说不定已经在暗处蛰伏已久,说不定还想暗算更多。”

崔璃点了点头,还没有说话,忽然有一骑匆匆而来,远远就大喊:“璃公子,公子召你议事。”

崔璃与寇渚对望一眼,匆忙之间,寇渚也只能以目光示意,崔璃点一点头,按了按腰间的短刀,掉转马头,随着来人,匆匆而去。

他是崔倚的子侄,素来出入后堂不禁,所以在都护府前下了马,也就径直被引入崔琳所居的宅院。崔琳已经卸下盔甲,半夜的厮杀令他脸色苍白而疲倦,他明显是梳洗过了,头发还未干,所以没有完全束起来,穿着一领素色的圆领袍子,仍旧是十分文弱的样子,坐在案前,若有所思。崔璃上前叉手行礼,他略欠一欠身,说道:“兄长辛苦了。”

崔璃十分谨慎地道:“杀敌为应为之事,有何辛苦可言。”

柳承锋却笑了笑,淡淡地说:“今晚兄长冲上燎火坡,难道不觉得事情有异吗?”

崔璃不由得一惊,但旋即镇定下来,说道:“燎火坡处确实遇敌不甚多,但我怕有诈,所以也没敢掉以轻心。”

柳承锋点了点头,说道:“兄长素来是个谨慎的人,所以直到我被围危殆,才带队过来,若是我身死,自然抽身就走,若我未败,也可以伺机行事。”

崔璃之前本有几分心虚,此刻见他如此询问,竟然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不由得心念急转,正想如何辩解搪塞,忽见他坐在案前,手指中却捏着一枚硬物,似是铁器,从指间只露出一点,仿佛只有铜钱大小,就在指间不断翻滚旋转,一下一下扣着桌子,发出得得的声音。

崔璃不由得心中起疑,柳承锋沿着他的目光看去,见他盯着自己的指端,不由得一笑。他忽然屈指将那硬物捏进手心,握成拳头,伸到崔璃面前,说道:“兄长不妨猜上一猜,这是什么?”

崔璃惊疑不定,见他唇角微出一丝浅笑,似是顽童一般,犹豫片刻,方才摇头道:“我猜不到。”柳承锋又是微微一笑,摊开手掌,手心里赫然正是一枚箭镞,那箭镞与国朝军伍之箭完全不同,形状极小,两侧却微向内钩,并有深深的血槽,崔璃一眼就认出,跟适才寇渚塞给自己的那枚箭镞一样,是揭硕人的箭。

崔璃张了张嘴,正想要说话,忽然觉得背心里一凉,他本能地低下头,只看见一柄锋利的长剑从自己胸口透出两寸许。他不可思议地看着那剑锋,血正沿着剑锋一点一点地渗出来。

阿恕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身后,手中紧紧地握着剑柄。

柳承锋微微一笑,起身走到崔璃面前:“兄长帮我最后一个忙吧,今晚混战,千钧一发的时候,为了救我性命,那些揭硕人不小心将箭镞留在了战场上,我们定胜军与揭硕作战多年,说不定会有人认出这些箭镞的。”

崔璃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每一口气都带着剧痛。

“我想了想,只能是兄长眼见我父帅中毒,想要趁机夺取兵权,因此勾结揭硕,想要谋害我,这样说起来,挺合情合理的是不是?”

崔璃耳朵中嗡嗡巨响,他拼尽全力,喊出一句话:“我不会勾结揭硕!崔家人……都不会!你……你不是崔琳……你不姓崔……”

柳承锋无所谓地笑笑:“是啊,我不是崔琳,我不姓崔。”

崔璃本来只是垂死挣扎地乱喊,没想到他竟然这样说,不由得瞪大了眼睛,看着柳承锋。

柳承锋却是哈哈大笑,一直笑出了眼泪:“我是柳承锋,不是崔琳,更不是崔倚的儿子。崔倚只有一个女儿,她的名字叫崔琳。过去十几年,我都被人当作是崔琳,所有人都以为我是崔倚唯一的儿子,崔家军未来的主帅,我自己都差一点以为自己是崔琳了。可惜突然崔倚就跟我说,我不是崔琳,我是柳承锋……我不是崔琳,我就是一个可怜的影子。我真正的名字柳承锋,都被我自己忘记了好久,我差点都忘记了我到底是谁!可笑不可笑,滑稽不滑稽?”

他伸出手,用冰冷的手指弹了弹崔璃胸口透出的剑锋,剑锋颤震,崔璃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喉咙里嗬嗬有声,似乎是想说话,但是已经说不出来。

柳承锋收回手指,嫌弃地用素绢仔细擦拭着,说道:“我替你说了吧,崔家世镇营州,多年来死于与揭硕交战的崔家子弟不下百人。到了这一代,你的父亲崔偌也死于揭硕人之手,崔倚穷尽半生之力,终于将揭硕王帐逐出千里,揭硕人都不敢踏过拒以山放牧。由此崔家军号称定胜军,崔倚也被称为国朝三杰,所以,我当然不是崔琳,不是他的儿子,不然,我怎么会跟揭硕有勾结呢?”

崔璃眼中爆起血丝,手指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但什么也抓不住,柳承锋看着他,像看着一个俳优,目光中充满嘲弄:“但是,现在与揭硕勾结的人,是你了,崔璃。”

崔璃用尽全部的力气,猛然向前一挣,竟然挣脱了长剑的刀锋,他扑向柳承锋,袖底藏着的短刀被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掷出,可惜只掷出尺许,就被阿恕挥剑斩落,阿恕还想给崔璃补上一剑,但被柳承锋抬手阻止,崔璃扑倒在地,脸上是青灰的死气,他十指紧紧扣着砖缝,血从他身下渗出来,他拼尽最后的力气,用嘶哑的声音含糊低吼:“我崔家子弟,绝不……”说到绝不两个字,最终头一歪,气绝而死。

柳承锋注视着他,幽幽长叹一声,每个崔家的子弟,九岁入军伍之时,牢牢记得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崔家子弟,绝不降于揭硕。”

被阿恕斩落于地的短刀他也认得,那是崔偌送给儿子的,刀柄上錾着一个璃字,他怅然地想起来,自己也有一把这样的短刀,刀柄上錾着一个琳字,是他九岁的时候,崔倚十分郑重赐给他的。这把短刀,是崔家子弟用来防身的,也是为了在战场上,战至最后一刻,若是被揭硕围住,这短刀,便是用来自尽的,因为崔家的子弟,绝不降于揭硕。

当年崔偌中伏被围之后,箭支射完,干粮吃尽,吞着雪熬了七天七夜,最后也是用这样一把短刀自尽而死的。

柳承锋注视着崔璃,他的心情百味陈杂,在这么一瞬间,他甚至有点羡慕崔璃了,虽然从小到大,他一直瞧不上崔璃,崔璃蠢笨又胆小,怯懦又无能,偏又志大才疏,连谋算都谋算得破绽百出,可是这一刹那,他忽然羡慕起崔璃了,起码在最后一刻,他真正像个崔家的子弟,像他父亲的儿子,甚至,像崔倚的侄子。

窗外渐渐泛起白光,天就要亮了,但是柳承锋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永生永世都会陷在无际的长夜里。

他面无表情,崔璃虽然已经气绝,但他身下的血,还在缓缓地流着,一直渐渐地洇开来,阿恕道:“公子,要不要去别室暂歇,我唤人进来,将这里收拾一下。”

柳承锋摇了摇头,说道:“就叫他们进来收拾吧,我不觉得脏。”

怎么会脏呢,血是这世上最温暖的东西,他愉快地想,已经圆满地解决了此事,明日,明日就可以与阿萤拜堂成亲了。

都护府里张灯结彩,布置得喜气洋洋,就连院子里凋零殆尽的杏花树上,都绑上了无数粉色丝帛制作的花朵,被日头一映,灼灼照人眼,仿佛那一树本来零落成泥碾作尘的鲜花,又重新回到枝头,还阳绽放似的。

喜娘已经进来了三次,每一次都送来了柳承锋写的催妆诗,他素有文采,诗也写得不错,尤其这几首催妆诗,更是含情脉脉,深情缱绻。但每次喜娘一送进来,桃子就看也不看,拿过去撕个粉碎。

奴仆们神色恭敬,捧着妆奁、胭脂水粉、各种珠钗宝石,金碧错杂,光彩陆离,并有一把错金镂玉的喜扇,原是给新妇障面用的。柳承锋最后到底亲自挑选了一套喜服,并内里外裳,还有一双泥金鸳鸯图案的喜鞋,一并令人送到阿萤面前。桃子照例是要掀出去的,但紧接着,喜娘又用托盘送进来一样东西,桃子犹未如何,阿萤已经忍不住站起来,原来送来的不再是催妆诗,而是一缕头发,那头发花白了一半,根根坚硬,用细绳系好,阿萤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崔倚的头发。

喜娘弯着腰,依旧是恭敬万分的语气,跟前几次说着一模一样的话:“郎君说,请新妇尽快梳妆,莫要错过吉时才好。”

阿萤抿着嘴,一声不吭,桃子瞪大了眼睛,看看那一绺头发,又看看阿萤,想说什么话,又觉得徒劳。喜娘胆子大了些,从奴仆手中接过妆奁,笑着说道:“新妇生得如此好容貌,原不打扮也使得,但今天这样的好日子,还是略施脂粉,添添喜气吧。”

悠扬的丝竹奏着,院子里里外外,粉饰一新,尤其是收拾作新房的这间屋子,早就披红挂绿。柳承锋身穿喜服,目光从屋子里各种布置上巡睃了一遍,觉得略有遗憾,不能尽善尽美,但毕竟长州地僻,又这么仓促,采买布置的人也尽力了。

反正回到营州的家里,可以慢慢地,更周到地,按照他和阿萤的喜好,再重新添置起来。

这天虽然没有太阳,好在也没有下雨,是南境春日里特有的阴天。都护府早就腾出最广阔的大堂,用来办喜宴,将军们对此薄有微词,只是觉得他成婚的日子选得太仓促了些,旁的倒也没有什么。毕竟他是崔倚唯一的儿子,眼下崔倚病势沉重,他早日成婚生子,也算是了却节度使一桩心愿吧。

所以将军们还是喜气洋洋地早早就来恭贺,并送上各色贺礼,营州依照古礼,黄昏时分迎亲,夜里才拜堂,但这天一大早,众人就忙碌开了。今日难得镇西军也识趣,前晚的夜袭似乎让镇西军吃了闷亏,今日并没有出击或叫阵,饶是如此,柳承锋还是谨慎地安排了人马,更加强了城墙的防守。

喜娘喜滋滋地走近,先朝他施了一礼,道:“恭喜郎君,新妇已经开始梳妆打扮了。”

送去三首催妆诗之后,他失了耐心,派人去绞了一绺崔倚的头发,想是如此,阿萤终于想明白了,所以开始梳妆了,他有点雀跃,也有点迫不及待,想看到她盛装的样子,他梦寐以求了多年,她终于穿上了喜服,就要嫁给他了。

黄昏时分起风了,吹得院中锦幄起伏不定,按照营州旧俗,院子里用青布搭了青庐,以作新人拜礼所用,为了压住帷幕的帘角,又坠上了些金铃,风吹来,吹得那些金铃摇动,叮叮啷啷,十分清脆好听,和着悠扬的丝竹声,更显得悦耳。

定胜军在长州的将军们都已经来了,唯独缺了张00,他在前夜撤退的时候,因为膝盖有伤行动不便,不幸落马,在混乱中下落不明,也不知道是被镇西军俘走了,还是如何,这两日崔公子遣人四处搜救,仍无消息。

往好了想,或许只是在混战中掉队了,暂时藏身民间,过几日就能想法子回来。

众人都是沙战宿将,过的是征战四方的日子,对这种事,早司空见惯,心中只愿张00安然脱险罢了。只是有人嘀咕了一句,公子成婚,要是张00在这里可就更热闹了,他最善饮,喝两斤酒,跳起胡旋来,还像陀螺一样,旋得飞快。

柳承锋见天色已暗,院中燃起了松明火炬,青庐里也点上灯,便让人将崔倚请出来。说是请,其实是用软榻将仍旧昏迷不醒的崔倚抬出来罢了。院中诸将早已经屏息静气,他们都是从早些年就跟着崔倚征战的旧人,有很多还是从士卒开始,一步步被崔倚提拔起来的,崔倚对他们而言,不仅仅是节度使,更是可靠的兄长,甚至,是仁慈的父亲。

见软榻上的崔倚虽然面如金纸,但呼吸还算平稳,一名站在前排踮脚勾头张望的将军,不由得微松了口气,看着崔倚被平稳地抬着,送入青庐,待会儿一对新人,还要对崔倚拜礼,毕竟贺夫人故去多年,崔琳又是崔倚唯一的儿子,他娶了新妇,节度使一定会很欣慰吧,众人都在心中唏嘘感叹,如果此刻节度使康健如常,能亲眼得见新人拜礼,那该有多好啊。

柳承锋见崔倚到了,便迎上去,亲自扶着软榻,一直将崔倚送进青庐安顿好,正要整理衣衫,去亲自迎新妇出来,忽然门外一阵喧哗,旋即有人进院子通报,说道:“张将军回来了!”

院中同袍正兀自记挂他,听闻他平安归来,无不大喜。只见两名亲卫扶着张00一瘸一拐地走进来,虽然模样狼狈,但好在安然无恙,当下早就轰然迎上去,亲亲热热地架着、扶着他走进院子里,一个相熟的将军便笑道:“张五,你可算是回来了,可没错过公子的喜酒。”

张00排行第五,素来在家中被唤作张五郎,此时咧开嘴笑了笑,问道:“公子在何处?”众人顿时让出一条路来,正好让他一眼看见一身喜服,伫立在青庐前的柳承锋,张00忙甩开那些扶着自己的手,一瘸一拐走过去,叉手行了军礼:“见过公子。”

柳承锋不过含笑点了点头,说道:“回来就好。”张00耿直善战,在定胜军中也颇受同袍的敬重喜欢,何况今日办喜事,柳承锋觉得这兆头很好。

张00笑道:“今日是公子大喜的日子,末将有一样薄礼,想要献给公子。”

柳承锋听了此话,不以为意,只是微笑道:“好。”

张00并没有上前一步,反倒后退了半步,旋即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来,高高地举过头顶,天色虽然已经暗下来,但这庭院之中,挂满了灯笼,檐下又燃着一排火盆,各席之间,更有松明火炬,照得亮堂堂如同白昼,因此他指尖的东西虽然不大,但在火光映衬下,令院中诸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所有人几乎都腾地站了起来,还有人脱口问:“张五,你这是什么意思?”

原来张00手中所持,竟然是一枚揭硕的箭镞,在座众将都出自定胜军,与揭硕多年交战,因此一眼就认出来了此为何物。

张00大声道:“前夜在战场上,咱们定胜军差点吃了大亏,我凑巧冲到了公子身边,但也并没能助公子脱困,只恨那裴源缠得恼人,幸好最后公子还是脱困而去,但是这箭镞……”他目光炯炯,盯着柳承锋:“公子,咱们定胜军与镇西军交战,为何战场之上,却有揭硕人在放冷箭?”

庭院中的将军们不由得交头接耳,嗡嗡地议论起来。柳承锋泰然自若地注视着张00,张00也紧紧盯着柳承锋,说道:“公子,咱们定胜军里面,有揭硕的奸细。”

有人忍不住道:“放屁,咱们定胜军跟揭硕不共戴天,怎么会有揭硕的奸细?”

也有一人应声道:“就是,倒是镇西军没准儿……”话说到一半,忽想起镇西军的主帅是谁,何况镇西军素来驻守西北,跟揭硕相距万里,顿时觉得镇西军跟揭硕有勾结这事实在是匪夷所思,当下就将后半句话又咽了回去。

柳承锋淡淡一笑,说道:“本来今日办喜事,父帅又还在病中,是想过几日再与诸位说到此事,但既然张将军有疑惑,那还是当着大家的面,把此事说清楚才好。”

当下便将崔璃因为崔倚中毒,觊觎节度使之位,想要趁机夺权,因此竟与揭硕勾结,幸得自己觉察有异,暗中探查,人证物证俱全,崔璃羞愧之余,举刀自尽云云,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院中诸将听了这样一番话,皆怔忡难言,一时鸦雀无声,只听风吹得松明火炬,火苗忽忽直响,偶尔那火盆之中,炭火爆开,噼啪一声。

柳承锋道:“此乃我崔氏的不肖子孙,本来家丑不令外扬,何况他已经身死,是想等父帅身体稍好些,喜事办完之后,再与诸公说道此事,但今日既然张将军见问,那还是当众解说一二,免得误会。”又令阿恕取来崔璃所用的短刀,传示众人,众将皆知,崔家子弟都有这样一柄短刀,自九岁之后,从不离身,除非身死,所以看到刀柄上錾着的“璃”字,不由得尽皆默然。

张00似也没料到柳承锋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怔在了当地,众人嗡嗡议论一番,就有一将上前,说道:“公子,我们都知道张将军素来率直,也正因如此,才会看到箭镞心中疑惑,归来就问公子。”

柳承锋点一点头,说道:“我不会见怪张将军。”

张00似是愧然,张了张嘴,但最后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往后退了半步,垂下了头。众将见他甚是羞愧的样子,何况今日又是这般大喜的日子,当下七嘴八舌,赶紧乱以他语,说道吉时到了,快请公子去迎新妇,柳承锋见张00站在众人身后,一直低垂着脑袋,似是羞愧难言,不敢抬头再看他似的,于是微微一笑,心想待过了这阵子,寻个由头将张00调得远远的,再将他杀了,需得不留痕迹才好。

当下庭中的鼓乐重新又奏起来,早有奴仆铺好红毡,又将崔倚抬到青庐前,柳承锋迎上前去,缓步走到崔倚榻前,跪在红毡之上,阿恕捧着小小的托盘上前,柳承锋伸出手,拿起那杯酒。

那酒闻着甚是香甜,他稳稳地端着那杯酒,望着崔倚,他已经昏迷了多日,虽然各种用药、施针,但毫无起色。柳承锋原本心里是略有怨气的,但此时此刻,似也心平气和了。

他在心里默默地想,做了这么多年你的儿子,你确实对我不错,视如己出,可是最后你也不肯答应将阿萤嫁给我,你不肯让我做你的女婿,又不肯让我做你的儿子,到了最后,你终究还要抛弃我,你养了我这么多年,让我似乎拥有了一切,我也拼尽了全力,想要做好你的儿子,想要成为你的儿子崔琳,为此,我几乎连性命都可以舍去,但你最后竟然还是要抛弃我?

在这一刻,他似乎又变回了那个只有五六岁的自己,一个平时受尽冷眼,受尽虐待的小小孩童。在那个杀声冲天,火光四起的夜晚,自己的亲生父亲柳安,还有他的妻子,那个平时总是打骂自己的夫人,带着他的孩子们,逃进早就准备好的密室中,平时他们把家中财帛等贵重什物都放在那里,等到揭硕人突然袭城杀进来的时候,他的父亲柳安也利索地带着妻儿老小,全都藏进了密室中,只除了他,他彻底地被遗忘了,也彻底地被抛弃了。火光冲天,凶恶的揭硕人冲进来,他慌不择路想要逃走,却被人一把抓起,像提一只小羊羔一样倒提了起来。

那些揭硕人叽里咕00地讲着揭硕话,他从小在边陲长大,也听得懂,但他紧紧闭着嘴,直到冰冷的刀子架在他的脖子上,他终于开口说话了,哆哆嗦嗦地,用揭硕话,告诉那群凶神恶煞的人,说自己知道这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在哪儿。

揭硕人眼里放着光,他把密室的位置指给了揭硕人,那个密室建得十分巧妙,如果没有人指点,揭硕人是绝找不到的。揭硕人用刀子撬开了密室的门,看到了大箱的黄金,还有年轻的女子,兴高采烈地冲了去,他被人像扔草卷一样扔在了一旁,直摔得头昏脑涨,他滚进了沟里,然后像一只老鼠一样,顺着沟爬了出去,身后一直传来凄厉的惨叫声,也许是那个总是打骂自己的夫人,也许是那个总是欺负自己的异母姐姐,但是他头也不回,飞快地爬着,从沟里钻出来,他一直跑,一直跑,没有人管他这个肮脏狼狈的小孩,他赤脚一直跑出了好远好远,才筋疲力尽地倒下。

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那一夜发生的事情变成了唯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柳家所有人都死了,密室被翻检一空,柳家积累的财富全都被揭硕人掠走,他成了一个孤儿,没有人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他也把那个夜晚永远藏在了心底,藏到连自己都仿佛忘记了,藏到绝不愿意再想起。

但是此时此刻,他端着这杯酒,忽然就想起那个夜晚了,当他指出密室的位置的时候,就像现在这样,带着一种痛快,他微微仰起脸,对着昏迷不醒的崔倚,绽开一抹欣然的笑容,他从容不迫地说道:“父帅,这杯喜酒,儿子敬你。您喝了这杯酒,我就要和阿萤拜堂成亲了。”

说着,他抬起酒杯,一直送到崔倚的唇边。这酒里的毒,是揭硕特意送来的,不会让人立时气绝,只会令人慢慢地虚弱下去,拖个十天半个月,就会绝脉而亡,而且压根就看不出来是因何而死。

他觉得挺好的,庭中这么多人看着,却没有人知道他就要灌崔倚一杯毒酒,这可太好了,他甚至想要笑出声来,毕竟崔倚养了自己这么多年,虽然最后他要抛弃自己,但自己还是应该亲手为他送终。

阿恕已经撬开了崔倚的牙关,就像平时一样,他也将杯沿慢慢凑近崔倚的唇边,只要手腕微微用力一倾,这杯酒就会倾入崔倚喉中。

就在他手腕即将抬起的瞬间,突然似有一道青光从眼前闪过,旋即他手腕剧痛,只听当啷一声,酒杯已经跌落于地。

庭中众人不由惊呼,只见屋顶上似大鹏展翅一般,掠下一人,那人手执长剑,面沉如水,挡在柳承锋面前,护住崔倚,正是李嶷。柳承锋万万没想到他会突然出现,但也并不如何慌张,倒是庭中诸将一见竟是李嶷,纷纷就要去寻兵刃,更有人操起凳子,要与李嶷肉搏。

就在此刻,忽然有人大喝一声“住手”,旋即从外面大踏步走进来,正是崔倚的心腹大将程瑙,他素来在定胜军中极有威望,本来数月前就奉命折返营州,众人没料到他竟会突然出现,一时喜出望外,纷纷与他见礼。

柳承锋见程瑙出现,不由得心里一沉,数日前他就接到密报,说程瑙中毒已死,没想到他竟然没死,甚至突然来到了长州。程瑙大步走到他面前,却大声质问:“柳承锋,这么多年来,节度使待你如同亲子,你如何竟敢对节度使下毒?”

这下子庭中顿时哗然,众人惊疑不定,不知为何程瑙忽出此言,柳承锋不断冷笑,说道:“程将军这是老糊涂了,快来人,将程将军请下去,稍作歇息。”

庭中诸人犹豫不决,程瑙上前一步,指着柳承锋,大声道:“你派人去营州杀我,幸得我逃过一死。”

原来柳承锋密遣出人给程瑙投毒,不想阴差阳错,程瑙闻说崔倚出事,立时启程南下,投毒的人扑了个空,恰好阿萤和桃子设法传出的信又到了,程瑙这才躲过一劫,但既知有人暗中想要谋害自己,程瑙这才将计就计,假作中毒身亡,令部属大举发丧,还向洛阳、营州、长州等地各派出快马报丧,实际上程瑙改头换面,日夜兼程,乔装而行,从滨水南下,顺水放舟日行千里,反倒赶在报丧的人前面,终于在今日赶到了长州。

程瑙就在众人面前,逐一揭破,他是当年的知情之人,当下便清清楚楚说出,柳承锋并非崔倚之子崔琳,而真正的崔琳,其实是何校尉。

阿萤早已经换了衣裳,只不过不是新妇的喜服,而是一身的戎装,她持剑缓步走入庭中,两目清冷如刃,直直地望着柳承锋。

事已至此,柳承锋并无慌张之色,他甚至笑了笑,指了指李嶷,又指了指程瑙,笑道:“阿萤,你就是为了维护这个李嶷,无视他害了节度使,颠倒黑白,收买了程瑙,编出这样一篇弥天大谎来?”

阿萤不悲不喜,两丸眸子澄澈如水晶一般,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柳承锋,今日你交出能救阿爹的解药,我就留你一条性命。”

柳承锋仰天大笑,指着李嶷,说道:“就凭他?”又指了指程瑙,傲然质问:“程将军,你到底收了什么样的好处,趁着父帅病笃,跑到这里来,说这样一篇胡话。”他提高了声音:“我是阿爹的儿子!我是崔琳!阿爹被人害了……”他用手一指李嶷,声音里透着森冷的恨意:“阿爹是被秦王!是被他,是被李嶷害了!”他直直地盯着程瑙:“你被李嶷收买了,秦王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在这里胡言乱语,想要连我都杀了,你以为咱们定胜军的同袍们会相信你这些鬼话吗?”

庭中众人闻言,亦犹豫起来,毕竟眼前这崔公子确实是崔倚亲自扶掖着长大,而且一直以来,父子亲密,从来没有听说这崔公子不是节度使的儿子,怎么程瑙突然就出来说他不是崔琳,更不是节度使的儿子呢?难道这一切真的是程瑙和秦王一起别有用心,构陷公子?

众人正惊疑不定时,桃子早带着人进来,她捡起地上泼洒的酒盏,用银针试过,针尖瞬间变黑,她高高举起银针,说道:“他想给节度使喝的酒里有毒!”

众人嗡得一声,像炸了锅一样,有人拔出了兵刃,还有人犹豫不决,看着柳承锋。而张00忽然站出来,说道:“公子,我适才问你揭硕箭镞的事,你说是崔璃与揭硕人勾结,最后羞愧自尽。”

他黝黑的脸色沉沉的,看不出什么喜怒,但是忽然双掌一击,数名兵卒抬着崔璃的尸首进来,就放在庭院正中。柳承锋不由得心一沉,他早令阿恕将崔璃的尸身处理,不知张00竟从何处,寻得崔璃的尸首。张00上前,解开崔璃的衣裳,手指那伤口,说道:“公子,你说崔璃是羞愧自尽,可咱们都是军伍之人,这伤口明明是被人从背后刺穿……”他眼睛紧紧盯着柳承锋:“公子,咱们定胜军与揭硕,有着血海深仇,为什么揭硕的奸细能混进来……为什么前夜战阵之中,最后竟是揭硕的射手护着你撤走……公子,为什么……”他每问一个为什么,就上前一步,一直走到柳承锋面前,愤然道:“公子,我们视你为少主,不仅仅是因为你是节度使的儿子,是因为这么多年来,你也曾经身先士卒,你也曾经领着我们与揭硕而战,出幽州的时候,你对我们说,我们定胜军要南下勤王,平息叛乱,让天下百姓都过上好日子。公子,节度使说过,咱们行伍打仗,不认得字也不要紧,但一定要明白,为何而战……”他全身颤抖,似用尽全身的力气在嘶吼:“为家国而战,为血亲而战,为同袍而战!咱们定胜军,为了将揭硕人拦在北边,不让他们踏入国境半步,流过多少血?死过多少同袍兄弟?你为什么要跟揭硕勾结!你为什么?你不是节度使的儿子!你不是崔琳!”

庭中一时鸦雀无声,只过得片刻,又有一人高声叫起来:“如果你跟揭硕勾结,那你就不是节度使的儿子,你不是崔琳!”

更多人叫起来:“如果你跟揭硕勾结,那你就不是节度使的儿子,你不是崔琳!”

所有人怒吼起来,还有人紧握着拳头,似要冲上来,阿恕不由得上前一步,低哨一声,这古怪的哨音之后,庭院里忽然多了许多幽灵一般的人,他们青布蒙面,手持弓箭,对准了院中诸人。

“是揭硕人!”有人高声叫起来,定胜军常年与揭硕交战,这些人手腕上的刺青,手持的弓箭,一看便知道是揭硕人。院中众人猝不及防,何况都是来赴婚宴的,都没携带兵刃,但即使是赤手空拳,也怒目而视,要跟这些揭硕人拼命。

真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啊,柳承锋漠然地想,他看了一眼阿萤,说道:“阿萤,输给你,我是甘心的。”他转过头,又看了一眼李嶷,说道:“阿萤说,只要我交出给节度使的解药,就放我走,你怎么说?”

李嶷道:“她说的话,就是我说的话。”

柳承锋嗤笑了一声,反倒就势在崔倚的软榻边坐下,他望了一望崔倚,说道:“阿爹,没想到最后还是你给我留了条活路。”

“不要叫他阿爹,”阿萤冷冷地道:“你不配。”

当下阿恕上前,要求给予马匹,城内定胜军,城外镇西军皆不得阻拦等等种种条件,并如何交出解药等等种种细节。

阿萤却问:“我怎么知道,最后真放你走了,你给的解药会是真的?”

柳承锋轻笑一声,说道:“阿萤,你跟我一起走吧,你身上也中了毒,如今余毒未消,不解除干净,只怕于身体有损。你跟我走,我替你解毒,还会派人送还给阿爹的解药,若是解药是真的,你就放我走,若是解药是假的,你就一剑杀了我便是。”

阿萤没想到自己确实中毒了,不由微微一怔,李嶷已经道:“给她解毒,我跟你走。”

柳承锋笑道:“那可真是白饶,替阿萤解毒倒也罢了,但我一定给节度使假的解药,然后再把你杀了,杀一个节度使,再陪上一个秦王,那我也忒划算了。”

阿萤略一思量,说道:“放你走,我不会跟你走的,你到了船上,就把解药扔下来。我担保,定胜军与镇西军,在十二个时辰里,绝不去追踪你,阻拦你,但是过了十二个时辰,你就自求多福吧。”

他怔怔地看了她片刻,方才道:“阿萤,你还是相信我的。”

她却并不理睬他,只是用点漆一般的眸子紧紧盯着他,说:“如何?”

他散漫地站起身来,说道:“刚才那人说……”他用手指了指李嶷,似是不愿从自己口中说出他的名字:“他说,你说的话,就是他说的话,我听着挺不乐意的,但是阿萤,你既然这样相信我,那我当然要说,不论你说什么,我都愿意听你的话。”他微笑着注视着她:“我上船,就会把给节度使的解药扔下来,但是此刻,你要先服解药。”

她点一点头,阿恕上前,送上一瓶药粉,阿萤毫不犹豫,接过去服下,不再与他说话,只是吩咐桃子,立时按照阿恕的要求,替他们预备船只、马匹、干粮等物。李嶷本来心中担忧,见她面色如常,气息稳定,这才渐渐放下心来。

程瑙站在她身侧,她每说一句话,程瑙就大声重复一遍,务必令庭中诸人听得清清楚楚。庭中诸人见程瑙如此,已经有七成信了其实她才是节度使的女儿,更兼她素日亦在军中行走,人人都是与她甚为熟稔的,只是做梦也没想过她会有这一层身份罢了。

当下一切诸物预备停当,李嶷唯恐有变,与阿萤一起,率人将柳承锋、阿恕等人送至码头,阿恕率人检查了船只,这才解开缆绳,缓缓离开码头。

柳承锋立在船头,只见李嶷与阿萤并肩站在码头上,李嶷紧紧牵着阿萤的手,另一只手里却仍旧执剑,似是害怕他突然扑过来,或是抢走阿萤似的,船只缓缓离开码头,阿萤的身形也渐渐远离,起初不过丈许,旋即变成了两丈,渐渐更远,更宽,他心中酸楚,知道此后山长水阔,再相见时,不知又是何种情形,阿萤却只是紧紧盯着他,直到船只越来越远,几乎已经快要到三丈,她才扬声喝道:“柳承锋!解药!”

她还从来没有这样叫过自己的名字呢,他无限怅然地想,终于略抬一抬手,阿恕会意,朝着码头上扔出一个小小的瓷瓶,李嶷早就紧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一见瓷瓶掷出,立时飞身跃起,长剑一抄,就将那瓷瓶抄在剑锋上,一收回剑,拿起那小小的瓷瓶,里面果然是一颗药丸。

阿萤再不多言,李嶷亦是如此,两人双双掉转马头,回身策马就走,仿佛不屑一顾似的,浑不再理睬那渐行渐远,渐至江心的船只。

柳承锋无限怅然地望着那渐渐驰远的两人,阿萤还是相信他的,他在心里思量,说不出是苦是甜。其实,她并不是相信他,只是豪赌而已,她赌他不愿意与她做杀父仇人,她赌他还希望有朝一日,能与她相见,其实,她还是赌对了啊,她就是这样笃定。他心里无限酸楚,他这一生,全盘皆错,也全盘皆输,因为他确实不愿意做她的杀父仇人,他确实还希冀着有朝一日,可以再次相见。

江风猎猎,片刻后下起雨来,两岸的一切都被笼罩在这绵绵的春雨中,他恍惚地举起手来,这才发现自己还穿着红色的喜服。

杏花都已经落尽,哪怕他令人用丝帛做了花朵再粘上去,粘出了一整棵花树,那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阿萤与李嶷快马驰回府中,桃子早已经与范医正一起,悉心替崔倚诊脉,只是这毒十分诡奇,两人商议了半晌,也不敢说有把握如何解毒。等阿萤拿回来柳承锋给的解药,桃子与范医正又想试一试那解药,但只一颗,也无从下手,最后还是阿萤拍板,说道:“给阿爹吃。”

桃子一咬牙一跺脚,撬开崔倚的牙关,拿了一盏清水,就将那丸药给崔倚灌下去。

众人提心吊胆,都守在榻前,过了大半个时辰,崔倚真的幽幽醒转了,他慢慢睁开眼睛,只见众人都围在自己面前,尤其阿萤,两只眼睛里满是殷切,他勉力伸手,阿萤忙握住他的手,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轻轻唤了声:“阿爹……”

他转动眼珠,看到了李嶷,含糊地说了一句什么,阿萤忙将耳朵贴上去,只听他说的是:“秦王……是不是……欺负你了……”

阿萤忙道:“才没有!”

崔倚闭了闭眼睛,力气似乎更足了些,说话也渐渐有了中气:“那你为什么一副要哭的样子?”

阿萤想笑,但心里直发酸,捧着崔倚的手,说道:“他才不敢欺负我,他若是敢,阿爹再拿鞭子,抽他一顿!”

崔倚在桃子和范医正的精心调养之下,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又过了数日,崔倚终于康复如常,便在都护府中,大宴同袍。等所有将军都到了,崔倚神采奕奕,牵着阿萤的手,一起站在了诸人面前。

崔倚道:“昔日朝中以我无子,非要另赐我一位夫人。我与拙荆鹣鲽情深,所以生得这个女儿后,不愿朝中再赐婚,便上奏说生了个儿子,并给她取名崔琳。后来朝中时局变幻,就一直没有对诸同袍直言相告,崔琳其实是我的独女。”

这些话,程瑙其实那日已经说过一遍了,但由崔倚亲口对着众人说出来,分量自又不同,众人对望一眼,也明白崔倚今日为何携着女儿,宴请诸人。当下程瑙已经上前一步,叉手对阿萤行军礼,说道:“大小姐托名何校尉,在军中行走,所立功勋是我们都知道的,也是亲眼看见的,往后大小姐就是我程瑙的少主,我必视大小姐与节度使一般无二!”

诸将轰然附和,纷纷上前行礼,他们之前就知道何校尉足智多谋,公子的许多战略都是她从旁协助,心里其实是十分钦佩的。节度使虽然没有儿子,但有这样一个女儿,又与儿子何异?

当下众人开怀畅饮不提。

酒至半酣,阿萤却忽然发现少了一个人,她便也离席出来,四下一望,从檐角攀上屋顶,果然李嶷正坐在屋顶喝酒。

她笑道:“你为何在这里?”

他说道:“这里高啊,看得清楚,也听得清楚。”

她不由得一怔,只听敞开的厅堂里,传来众人饮宴欢笑,说话声,果然听得清清楚楚。只听一个极豪气的声音,似是张00,正在高声说话:“真是没想到,公子竟然不是节度使的儿子,校尉却是节度使的女儿,这可真是……比话本还有意思呢!说实话,我被镇西军的人俘了去,他们把揭硕人的箭镞拿出来,告诉我定胜军中有揭硕奸细的时候,我差点跳起来,要跟镇西军拼命!我可真没想到,咱们定胜军会有揭硕的奸细,这怎么可能,一定是镇西军想要诬陷咱们……给咱们泼脏水,可是后来小裴将军又亲自带着我,走到战场上细看,我翻来覆去,又想到我冲到公子身边之后的情形,说实话,那会儿我真有点不想活了……我真不愿意相信公子会和揭硕有什么勾结,咱们定胜军,不就是生来要跟揭硕打仗的吗?如果节度使的儿子,都是揭硕的奸细了,那我们这仗还怎么打?这不是被人从后头刺了一刀?不,当时我那心里,比千刀万剐还难受呐。”

屋子里忽然静下来,过了片刻之后,方才有个声音问道:“所以你才回来问公子?”

“对!”张00高声说:“我说我要回来亲口问一问公子,小裴将军给我出主意来着,叫我怎么问,还说会派人来帮我,最后派了一队人,穿着咱们定胜军的衣服,送我回来,还去帮我将崔璃的尸身找出来。我可真没想到,派的这队人里头,竟然有秦王。嘿,说起来,被镇西军捉了俘虏,可真丢脸,但是被秦王殿下亲自护送回来,似乎又找回点面子。”

众人不由得哄堂大笑,拍得桌子凳子都在响,还有人问:“张五,你不是见过秦王吗?怎么都没认出来?”

张00挺不好意思似的,话音都低下去了几分:“那不是,他在城外叫阵,身穿玄甲,骑那么高大的黑驹,手持银枪,好不威风,我在城楼上看着,嘴上不说,心想真不愧是秦王。谁知道他混在送我回来的人里头时,贴了一脸胡子,看着畏畏缩缩,就像个新兵蛋子,真的就是另外一个人,哪里能让我想到秦王殿下?”

众人又哄笑了一阵。

有人又道:“秦王虽厉害,但咱们大小姐,更是厉害啊,不愧是咱们节度使的女儿!从前咱们都不知道她的身份,但都知道,每次出阵之前,都是她在给公子出谋划策,就凭这个,我就服气!”又有一人说道:“不论是节度使的儿子还是女儿,只要是节度使的血脉,我就服她!她像个崔家儿郎的样子,有血性!”

众人叹了一回何校尉,哦不,是崔琳,真正的崔琳,忽有一人道:“咱们大小姐文武兼备,又是咱们节度使的女儿,你说,得什么人,才配得上咱们大小姐?”

张00忽道:“我觉得秦王就不错!想想自起兵勤王,秦王领着镇西军,所向披靡,别的不说,就雀鼠谷那一战,那真是,啧啧……”

又有人道:“秦王虽人才出众,可惜他是皇帝的儿子,我们家大小姐,还是坐堂招夫的好!”众人顿时拊掌附和,无不言说:“对!对!坐堂招夫才好!”

屋瓦之上的两个人听到此处,不由得相视一笑,李嶷不无得意,说道:“听见没有,他们都觉得,只有我才配得上你。”

阿萤斜睨了他一眼,说道:“我只听到他们说,希望我坐堂招夫。殿下身为皇子,愿意入赘我们崔家吗?”

李嶷一骨碌翻身坐起,对她说:“什么皇子不皇子,秦王不秦王的,我都不想当,也都不在乎。要不,咱们回牢兰关去,就在牢兰关拜堂成亲,生七八个娃娃,一半跟你姓,一半跟我姓。不嫁不娶,不招不赘,可好?”

她不由得伸出纤指,在他额上戳了一下,嗔道:“你想得倒美!谁要跟你生七八个娃娃!”他举起四根手指,说道:“四个,最少四个,两个姓崔,两个姓李,总可以了吧,不能再少了!”她啐道:“呸!你再胡说八道,我可要撕你的嘴!”说着便弯腰作势,似要发出袖中弩箭,李嶷手一抬,就握住她的手腕,她用力抽手,不料他其实却并未使力,反倒顺势拥住了她,两人四目相对,他忍不住低头,俯身吻在她的唇上。

月亮渐渐向西沉去,夜风温柔,不知从何处传来阵阵花香,中人欲醉,这一天恰是花朝节,百花盛开,月亮也又大又圆,更衬出花影幢幢,月色也照着屋瓦上相偎依的两人,正是一春时节,最为美好的晚上,所谓良辰美景,举世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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