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端午(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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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王便趁机站起来,含笑举杯道:“今日满饮此杯,为皇后娘娘寿,为崔小姐接风。”

众人闻言,纷纷起身,皆举杯,李嶷无奈,也只得起身,举起面前的金杯。

崔琳含笑道:“谢皇后娘娘,谢齐王殿下。”说完便满饮一杯。

皇后见她喝酒喝得这般豪气,越发心生好感。当下歌舞宴乐,酒过三巡,众人又登上楼船,泛舟太液。

原来端午之俗,不仅有龙舟竞渡,更有水秋千、射粉团等等各种游戏。其中数这水秋千最为好看,两队伎人在水秋千上各种相搏,能夺得系在船头的彩球者为胜,落水者即为出局。因为秋千悬在船头,船又还在水上行进,因此惊险万分,动人心魄。这种相竞,非得参与者机巧灵变,擅搏击,擅秋千,擅水性方可。今日皇后选的这两队伎人,十分高超,也因此斗得十分精彩,看得舟中众人不由得连连赞叹。

虽是御舟,到底不比殿宇阔大,也因此舟中宴席设得更紧凑些,皇后居中,齐王与崔琳仍旧于皇后之下相对而坐,只不过中间距离已经只是丈许,齐王见崔琳注目水秋千,便笑着道:“崔小姐要不要下一注,博一个彩头?”

原来这水秋千,也可以下注博彩,不过是押哪一队胜罢了。崔琳见齐王与自己说话,便嫣然一笑,说道:“那殿下觉得,我应该押哪一队?”

齐王举目望去,只见水秋千上,一队穿红,一队穿蓝,便说道:“我觉得红队可胜。”

崔琳点点头,说道:“如此,依殿下所言,我押红队胜。”说毕,从手腕上摘下一枚金跳脱,作为博戏的彩头。

当下便有宫娥上前来,接过那枚金跳脱。齐王见她巧笑倩兮,早已经觉得全身皮都酥了,忙大声道:“那我也与崔小姐一起押红队胜,我押一万钱!”

如此豪阔,御舟之中,自然喝起彩来,便是水秋千上的伎者,也齐齐谢赏,因为如果输了,这些彩头都会赏给伎者。

李嶷听到齐王如此大声,又引得众人啧啧赞叹,心中不免一阵烦乱。正在此时,忽听到身侧有人细语轻声,问道:“秦王殿下,您要押哪一队胜?”

李嶷回头一看,原来不是别人,正是顾婉娘。她今日也进宫来赴宴,而且座位就在距离李嶷不远之处,不过他并不曾留意罢了。

见她问,他便道:“我愿押蓝队胜。”

顾婉娘点了点头,说道:“那我与殿下一样,押蓝队胜!”

李嶷解了身上一枚玉鱼作博戏的彩头,顾婉娘也拔下一支金钗,放入宫娥所捧的盘中作彩头。

因为齐王所出的彩头最多,因此便由齐王开彩,即一局始发之前,将一匹彩帛掷向船头,称为开彩。齐王却将这开彩让给了崔琳,她倒也毫不推辞,站在船头,将一匹彩帛扬手掷出,只见彩帛如长虹贯出,极是好看,齐王忍不住拍手叫好。

这一局终了,却恰是红队得胜,蓝队输了。齐王越发志得意满,不由得睨了李嶷一眼,笑道:“三弟,打仗你行,但是这博彩,你还是不行。”

说完,又得意扬扬,将那一万钱赏给伎者,顿时欢呼声雷动。齐王却说道:“此乃崔小姐赢回来的,当谢崔小姐。”于是那些伎者又拜谢崔琳,崔琳不过微微一笑罢了。齐王在佳人面前出了这样的风头,顿时踌躇满志,得意难言。

这时候又是一局要新开,齐王便问崔琳:“崔小姐觉得,此局哪队可胜?”

崔琳还未答话,忽听李嶷道:“二哥,这般博彩,甚是无趣,要不咱们亲自下场,斗一斗这水秋千。”

齐王闻言,不由得一怔,他知道李嶷从小就身手灵活,十一二岁的时候就特别会玩水秋千,在京中颇有点声名,不免心下有点作难。却忽闻崔琳笑道:“齐王殿下,若是与秦王相斗,妾愿为殿下一队。”

齐王闻言大喜,对李嶷道:“如何?要不你再从伎者中选个人,作你搭档?”

李嶷心下气恼,面上却不动声色,笑道:“无妨,我一以敌二亦可。”

话音未落,那顾婉娘早已经从席间站起,道:“若是秦王殿下不弃,婉娘愿与殿下一队。”

她虽然是闺阁女子,但素日里极会蹴秋千,还曾被同父异母的胞姐笑话说,若个小娘子偏会这般刁钻功夫,不如去街头卖艺。此时见李嶷如此,自然挺身而出,果然李嶷见她如此,反倒迟疑了,问道:“水秋千比寻常秋千更凶险,可不是轻易一试的。”

她答道:“无妨,之前曾经蹴过,我也会水。”

又有另一位闺秀笑道:“殿下莫要替她担心,她素日里蹴秋千,真个要飞起来。”

原来众闺秀之中,十停倒有七八停,暗暗恋慕这位秦王殿下,毕竟当初秦王率大军还朝,献俘太庙,威风凛凛,英姿勃发,万人空巷,观者如堵,哪个小娘子午夜梦回,不是念念不忘?此刻见顾婉娘竟然要与秦王殿下去蹴水秋千,自然万分羡慕,也因此大着胆子搭了一句话,果然秦王殿下极是和气,冲着自己一笑,点头示意。这位小姐心里头一甜,只恨自己不会蹴秋千,更何况那是水秋千。

皇后见他们这般兴致,便令人取了一对龙凤钗来,笑道:“便将这龙凤钗,作为彩头罢。”却又朝李嶷招一招手,李嶷无奈,只得上前。

皇后低声道:“你仔细些,崔姑娘是客,又是姑娘家,不比你们在军中成天舞刀弄枪的,千万照应着些。”她本是世家出身,惯会察言观色,只觉得崔琳待齐王颇为亲切,但要说男女情意,暂且看不出来,想是方当初识的缘故,但秦王却与这位崔小姐似有旧怨,也不知道是何缘由,想必是之前镇西军与定胜军,曾经两军相争,或有什么嫌隙。今日宫宴,她是主事之人,生怕闹出什么不快来,难以收场,所以有此一嘱。

李嶷心想皇后不知,别看崔琳此刻打扮得斯文幽静,跟舟中那些大家闺秀仿佛一般无二,其实她比军中那些舞刀弄枪的莽汉厉害一万倍,待会儿还不知怎么诡计百出呢,但只得应下。李崃见皇后单叫他上前,不知叮嘱些什么,他不由看着李嶷,心想待会儿若是与崔小姐一块儿,先将李嶷踹到水里去,那才真是有趣。

待搭了跳板,齐王却客客气气,笑道:“三弟,请。”

李嶷道:“自是二哥先请。”两人兄友弟恭,十分谦让,待过了跳板走到另一艘船上,顾婉娘和崔琳也自换了一身利索的衣裳,被小黄门们簇拥着过了跳板,李嶷目不斜视,只看着船头那两架秋千中间悬着的巨大花球,心想待会儿先下手为强,抢到花球便上御舟,可千万不要着了崔琳的道儿。

乐部奏起羯鼓,一声急过一声,敲出花样点子,四人都上了秋千,待鼓乐声骤停,御舟上由皇后亲自抛出一匹彩帛,迎风展开,便如彩虹一般,如虹彩帛尚未落入水面,鼓乐再起,齐王已经迫不及待一脚踹出,直踢李嶷面门,李嶷单手攀住秋千索,指间用巧劲,秋千荡起,在半空中急旋半个弯,避过这一踢,秋千另一头的顾婉娘见这一荡逼近花球,心中大喜,还未去摘花球,另一侧的崔琳已经后发先至,一脚踢在顾婉娘脚侧的秋千板上,秋千斜荡出去,顾婉娘一个趔趄差点跌下水去,幸得李嶷眼明手快,拉了她一把,顾婉娘惊呼声未及出口,李嶷已经扶着她的手臂,让她在秋千上站稳。

顾婉娘心中甜蜜,还未及道谢,忽见齐王又气势汹汹催动秋千,便叫一声:“小心!”用力攀住秋千索,试图避让开去。不想齐王这一荡起势稍缓,崔琳却拧身一探,擎住了秋千索,直将顾婉娘拽过去,李嶷不欲与之相争,眉头一皱便探身抓住了李崃身侧的秋千索,试图围魏救赵,不想崔琳毫不理会,一掌将顾婉娘推下了秋千。

李嶷急忙收势,探身抓住顾婉娘的手臂,他这一下劲力过猛,秋千也猛然荡出去,也幸好这一提一携,重新将顾婉娘拉回秋千之上。此时齐王也明白过来,和崔琳一起,配合默契,只想将那顾婉娘打落秋千。

四人在秋千上争抢翻腾,十分惊险好看,御舟之上,自皇后以下,人人注目,不时赞叹惊呼。片刻之后,只见齐王终于趁隙将顾婉娘推下了秋千,李嶷救之不及,只得在秋千上以一敌二,却丝毫不落下风。

落水的顾婉娘自有水性绝佳的羽林郎划着小舟近前救起,顾婉娘披着羽林郎递上的氅衣,抬头看秋千上翻滚争抢的三人,不由恨自己无能,未能助得秦王。待上得御舟,在后舱更衣梳妆完毕,刚踏出船舱,忽听欢呼声惊叹声四起,顾婉娘连忙奔到船舷,原来是李嶷将齐王打落水中,虽然崔琳也趁机一脚踢中李嶷后背,李嶷虽然跌倒,却是足尖勾住倒悬在那秋千板上,探手入碧波,正巧捞起那起先掷入水中的彩帛。

崔琳见他即将落水,再不理会,便伸手去摘花球,李嶷飞身跃起,重新蹂身攀住秋千索,整个人便如一只大鹰一般,翻落秋千板上,手中彩帛沾水湿重,脱手甩出,如同棍棒一般朝崔琳扫去,崔琳急转秋千,如轻巧的燕子一般,避开这一击。两人为争花球,瞬间便过了二三十招,快如闪电,疾若迅风,令人眼花缭乱,御舟上诸人早就欢声雷动,喝起彩来,连乐部的鼓乐之声,都被喝彩声压下去了。

这两人相争与适才四人相争更不相同,崔琳身手灵巧,心思敏捷,极擅机变。李嶷打迭起十分精神来与她过招,只是这种实打实的争斗,数十招后,她渐渐力气不济,出招便渐缓。李嶷心想,皇后特意嘱咐过,不便将她踢落于水,令她难堪,待会儿自己抢了花球赢了就是了。他心思如电,见崔琳催动秋千——这一荡欠缺了两分力气,角度微斜,正是机会,手中彩帛挥出,只待将她阻得一阻,自己扯了花球便走。不想彩帛挥出之后,崔琳却借势在秋千板上一个平沙落雁,就手将那彩帛一扬,彩帛过天,便如旋转着一条长虹一般,又似矫龙飞天,盘旋着落下。他不顾彩帛,手指已经扯住系花球的丝绳,指端刚想用力,忽然手背一凉,原来是她两根如葱管般纤细的手指,已经搭在他手背上,他心里一惊,她另一只手却扯住了他的衣领,将他拽过去。

其时彩帛如虹,缓缓落下,便如游龙裹罩住两人,亦正好遮住御舟上诸人的视线,她的脸庞极近,近得连她微微抖动的睫毛都看得一清二楚,他忽然想起从前自己总喜欢亲吻她的眼睛,她的睫毛就像一只忽闪的蝴蝶翅膀,总是痒痒地扫过他的唇角。他正怔忡走神,只见她嫣然一笑,露出唇角一个小梨涡儿,他不由气促神惊,她已经凑在他唇上轻轻一吻。他只觉得脑中“嗡”一声,气血上涌,大惊之余,手指松开,花球已经被她夺走,她指管如玉拈着花球,笑吟吟地看着他。

李嶷气恼已极:“你……你怎能这般!这般……”

斥责的话还未说出口,她已经飞起一脚,将他同彩帛一同踹落于水。李嶷被湖水一浸,顿时清醒,凫水而起,只见她坐在秋千板上,秋千微微晃动,她足尖轻点碧波,水光柔美,反映着她雪白的面庞,便如同凌波仙子一般,只见她拈着花球笑嘻嘻地看着他,十分招摇地说道:“秦王殿下忘记了,崔某本就是这般人。”

李嶷苦笑一声,御舟上此时才看得分明,欢呼声骤起:“秦王殿下落水了!”“崔姑娘夺了花球!”“是崔姑娘胜了!”

羽林郎划着小舟,七手八脚将李嶷拉上小舟,崔琳站在秋千之上,手举花球,朝皇后盈盈行礼。小舟极快,不过片刻就依附御舟,李嶷登舟,自要去后舱更换湿衣,他步履沉重,不由喟然长叹一声。旁边忽有人道:“殿下为何叹息?”

李嶷扭头一看,竟然是裴源,他今日未穿武将的皮甲,却着了一身过节的锦袍,手里拿着的,正是自己的衣裳。

李嶷不禁问:“你怎么来了?”

今日裴源亦在被宣召入宫领宴之列,但之前上御舟的时候,他并不在这条船上。裴源道:“适才听闻你要和崔小姐打水秋千争彩头,就知道你要输,所以赶紧替你预备下了衣裳送过来。”

李嶷一时语塞,过了片刻,方才冷笑道:“你这么机灵,要不就调你去洛阳,办理与定胜军交接之事。”

裴源毫不在意,道:“殿下差遣,臣无不从命,别说调我去洛阳,便是殿下欲亲自往洛阳一行,臣必然追随。”又正色道:“臣早就谏言,你若是把崔小姐娶了,她就是主母,主公输与主母,那是惧内,天经地义,不算耻辱。”

李嶷恼道:“谁说我今日输了便是耻辱?”从他手里接过衣裳,气恨恨去换下湿衣。

待他装束停当,重新回到皇后座前,崔琳也已经回来了,她亦已重新换了衣裳,高髻华服,金钿摇摇,衣袂飘飘,便如仙子一般娴静文雅,好个端庄秀丽的大家闺秀,哪有半分适才秋千上的狠厉模样。李嶷见她笑盈盈地看着自己,她唇上正是刚涂的脂红,心中一荡,忙避开她的目光,在皇后面前行礼:“儿臣无能,却是输了。”

皇后笑眯眯地道:“皆道秦王的水秋千乃是天下无双,难得一见,今日可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李嶷不好说崔琳耍诈,只得默然拱手,十分惭愧的模样。

皇后道:“这龙凤钗,既是彩头,自然就归崔姑娘了。”

当下宫娥捧了龙凤钗,奉与崔琳。

崔琳笑盈盈问道:“皇后殿下,这钗既归了我,是不是亦可转赠他人?”

皇后一怔,旋即笑道:“自然。”

崔琳拈起盘中那支龙钗,说道:“这钗做工不愧是内省重工,做工细巧,世上罕见。这样的好东西,自然应该赠与秦王殿下。”

皇后不由睁大了眼睛,看了看崔琳,又看了看李嶷。顾婉娘更是芳心零乱,但面上仍旧强自镇定。

李嶷道:“愧不敢当,既然是好东西,崔小姐还是自己收着吧。”

崔琳似笑非笑,却瞥了李嶷一眼,说道:“哦,秦王殿下是瞧不上这东西经过我的手?”

皇后见他们语带机锋,又见适才秋千上那番争斗,心里猜到了一二分,只想此二人曾经各自领兵,可见从前确有旧隙。她怕僵持不好收场,便笑道:“十七郎就拿着吧。”

这是皇后谕意,李嶷无奈,只得作势要接过去,崔琳却一转手,将龙钗给了宫娥,由宫娥奉与李嶷。崔琳拿起那一支凤钗,仔细瞧了瞧,却拿着那支钗,漫步走到顾婉娘面前,举手将钗插入顾婉娘鬓发中,说道:“只有顾家娘子这般花容月貌,才配得上这支钗!”

顾婉娘心下一惊,脸色晕红,心里顿时转过千百个念头,盈盈下拜:“谢过崔姑娘。”

崔琳笑道:“这是皇后赐的彩头,顾姐姐当与秦王殿下一起,谢过皇后才是。”

李嶷无奈,亦只得和顾婉娘一起拜谢皇后。

李崃本来看她拿了龙凤钗中的那支龙钗送给李嶷,心中猜忌,结果后来她又将凤钗送给顾婉娘,不由得一乐,心想这真真是位妙人儿,心中更是欢喜。崔琳却是笑盈盈的,只任凭那位齐王殿下似狂蜂浪蝶一般,围着自己忽左忽右,各种献殷勤。

宫中宴乐良久,直到黄昏时分,欢宴散去,崔琳这才辞出。

待回到留邸,卸下那些沉甸甸的珠玉钗环,重新梳洗换过衣裳,已经是新月初升,她不免有几分倦意,便斜靠在软榻上,有一句没一句,和桃子说话。

桃子道:“满京哄传,说你把秦王踹到水里去了。你还真踹啊?”

崔琳伸了个懒腰,说道:“他当初还把我踹河里去呢,不过是一报还一报罢了。”

桃子却急了:“什么?他什么时候把你踹河里去的?水凉不凉,水里有没有吸血的虫?”

“我想吃八宝葫芦鸭,要炖得烂烂的那种。”

“不要岔开话!”

“我在宫里饿了一天。”崔琳扁了扁嘴,说道,“那宫宴上,无甚有趣的吃食,便是粽子,都是凉的,你倒只在意姓李的那个轻薄小人。”

桃子顿时面有愧色,说道:“那我去给你做八宝葫芦鸭。”她起身去下厨,却又转身问道:“这道菜甚是费工夫,怕没有两个时辰做不来,要不我拿几碟点心来,给你垫垫饥?”

崔琳摇头:“不必,我只要吃那个。”

桃子素来知道她的脾气,便匆匆去厨房,亲自做这费工夫的精细吃食。而崔琳待她走后,便放下床前帐幔,将枕头塞进被子里,整理一番,装作有人卷被睡着的样子。然后换了夜行衣,悄悄翻窗而出。

她细心潜行,躲避城中巡夜的金吾,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就已经到了秦王府那连绵的高墙外。她自知此处看似十分寻常,但实则防备森严,便深吸一口气,看准了后花园的位置,悄无声息潜入。

饶是她十分精细,未发出半分声响,但刚从花园矮墙上翻过来,忽然一柄冰冷的剑锋便指住了她的喉咙,崔琳借着月色,往持剑人的脸上看了看,那人见是她,果然手抖了抖,讷讷地道:“秦王殿下在园西的松风水月阁。”

崔琳笑道:“多谢小裴将军指点。”

裴源胡乱将一面金牌塞进她手里,说道:“我会调走各处的守卫,你拿着这金牌,免得被误伤。”

崔琳笑了一声,便如一只轻巧的燕子一般,重新跃入黑暗中。她手持金牌,又有裴源相助,闯入这秦王府深处,真如无人之境。待到了松风水月阁外,隔着花窗一看,只见院落里清辉遍地,松风阵阵,院中却摆着案几,供着一桌素宴。

崔琳想了想,还是翻过高墙,就在墙头,往下一探,就这么电光石火的瞬间,劲风突袭,她不及多想,手在墙头一按便旋身飞起,果然一柄寒芒,擦着她头发刺过去,这一刺未中,立时收剑,又刺向她脚踝,崔琳连身闪避,不料墙头青苔极滑,她落脚未稳,整个身形一晃,便向墙下摔去,那人见机极快,一见她跌下,马上探身跃下,不假思索将她接住打横抱起,然后稳稳落在地上。

松风阵阵,清凉贯耳,崔琳低笑一声,说道:“多谢。”

李嶷被她这么一谢,顿时觉得自己这一接实在是莫名其妙,马上用力将她往外一抛,但又担心她应变不及撞在墙上,那墙乃是青石墙,只怕撞上去剧痛无比,当下这一掷就收了七八分力,她已经趁机轻轻巧巧地落地站稳,借着月色看了看李嶷的脸色,笑道:“你为什么又生气?”

李嶷冷笑:“我生什么气?你三更半夜跑到我府里来,形如刺客,却没有被当场击杀,我正要问裴源的罪呢!”看到崔琳腰间掖着的金牌,越发大怒:“裴源怎么把这面金牌都给你了?”

崔琳笑道:“你这般生气,难道不是因为今日昼里,我把凤钗送给了顾婉娘?”

李嶷一时气急,反倒笑了,说道:“这有何好生气的,我和顾婉娘是一队的,你和齐王是一队的,你纵然赢了,却把彩头送给我们,难道我不应该十分欢欣吗?”

崔琳笑眯眯看着十分欢欣的他,说道:“你既欢欣,那也算我功德圆满了。”

李嶷只觉得一口气噎着,只差要吐血。他早知与她斗嘴只得自己生气,却频频忍不住接话。

崔琳明眸一转,忽看到院中设着一桌素宴,想起今日除了是他生辰,又还是他亡母的忌辰,这素宴必是在相祭,顿时收敛了嬉笑,走到祭桌前,肃容对着月色,郑重拜了三拜。

一时松风壑壑,清月无言,院中唯有新虫一两声。

过了良久,李嶷坐在院中石凳上,只仰着头,注视着那松风间的一弯新月,崔琳便也在另一处石凳上坐下,对李嶷道:“今儿是你生辰,你有什么愿望,说不得我可以助你实现。”

李嶷却回头瞪了她一眼:“你若是少气我两回,或许我能活得长久些。”

崔琳笑着探过头来,说道:“就说你在生气,你却偏不肯承认,不就是亲了你一下,你就这般记恨,要不然,你亲回去?”她两眸沉波如水,用如玉管一般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绛唇,却是又瞟了李嶷一眼。

李嶷气得跳起来:“你一个姑娘家,能不能、能不能矜持一点……”

话音未落,崔琳却探身过来,又在他唇上吻了一下,这下李嶷说不出话来了,就在她双颊微红,想退开时,他一下子搂住她,狠狠在她唇上辗转亲吻。

离别并没有太久,但仍旧相思如渴,过了良久之后,他才松手放开她,恋恋不舍地用手指摩挲着她的脸,问她:“阿萤,你就不能听从我这一回吗?难道你真的就要舍弃我吗?”她只是含笑看着他:“那你呢?你就不能依我这一回吗?”

他只觉得十分气馁,连肩头都不由得垮下去了,她忽然心里一软,唤了他一声“十七郎”,只见他抬起眸子,充满希冀地看着自己,她便柔声道:“咱们眼下,谁也说服不了谁,你心中难过,我也心中难过。要不明日我们暂且忘却此事,就当作不曾有过这般争执。我们曾经相约一起同游乐游原,但自从收复西长京之后,有太多事情和纷争横亘其间,你很忙,我也总是很忙。明日那十二个时辰,你只需要做十七郎,不是什么秦王殿下,我只需要做阿萤,也不是什么节度使的女儿,咱们把一切烦恼都忘记,也不要去想那些朝局上的事。等到明日十二个时辰过去之后,再想旁的事。我们一起去乐游原,好不好?”

他怔怔地看着她,过了许久之后,方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月色当空,湖中半亩新荷盈盈,裴源抱着剑守着一炉驱蚊的艾香,湖中有蛙声偶鸣,旋即又“扑通”跃入水中,销声匿迹。老鲍拿着个蒲扇,一边拍着蚊子一边走过来。老鲍一见了裴源,就问:“这不是小裴将军吗?怎么在这儿喂蚊子呢?”

裴源叹了口气,说道:“大约是前世不修吧,这辈子才得半夜在这里喂蚊子。”

老鲍见他脸色愁苦,不由揽了他的肩,说道:“走走,吃酒去。”

“今天不行,今晚我当值。”裴源说道,其实府中本有典军守卫,但是镇西军的规矩,越是逢年过节,越是由军中职位更高的将领当值,好让普通低层军官和士卒多休憩。

老鲍满脸惋惜,忽然遥遥隔湖望见似有人影出来,旋即一闪,竟然就不见了,老鲍猛吃了一惊,几疑眼花看错,捏着蒲扇本能就转头去看裴源,裴源却一副好像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

老鲍难得大惊小怪,隔着湖指着那高墙下仍在不断晃动的树影,失声问:“是不是有个人刚刚越墙出去了?是不是刺客?”

裴源长叹一声,说道:“什么刺客,就是前世不修罢了!”

且不说裴源在这厢长吁短叹,崔琳回到留邸,一进屋子,就见桃子横眉冷对,手里还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八宝葫芦鸭,一见她回来,将鸭子放在桌上,咬牙切齿地问:“小姐说饿,却越窗而归,这是去哪里了?”

崔琳坐下来,笑嘻嘻地举起筷子,拆那八宝葫芦鸭,一边吃一边夸:“桃子你手艺真好!这八宝葫芦鸭做得真好吃,你要不要也尝尝?”

桃子气得充耳不闻,径直走到边上去打开柜门,只听一阵丁零当啷,是桃子把那些瓶瓶罐罐都收拢了来。

崔琳故作不解:“大半夜的,你弄那些毒药做什么?”

桃子没好气:“下毒,我去秦王府下毒!”

崔琳扑哧一笑,说道:“得啦,我给你赔不是。明天你也别在屋子里闷着了,出去跟谢长耳去逛逛吧。”

桃子说:“哼,你别以为这样说,我就会不生气了!”

话是这么说,第二天一早,桃子还是高高兴兴就跟谢长耳出去了,因为崔琳出去得更早,桃子刚起床还在盥洗的时候,她就说:“桃子,我先走了。”

当时桃子满脸都是水,等慌忙拿布巾擦了脸,抬头一看,早已经不见了崔琳的背影。

李嶷牵着小黑,在留邸外面等她,崔琳一见他牵着马,不由问:“要骑马吗?”

“不是说去乐游原吗?”

她抬头看了看东方刚刚升起的朝阳,说道:“还这么早,你陪我去西市吃朝食吧。”

李嶷答了一声好,把缰绳理好往小黑背上一搭,拍了拍小黑的脖子,对它说:“你先在这里等我。”小黑闻言,长嘶一声,旋即,留邸后的马厩里,远远传来小白的嘶鸣声,小黑也不用人招呼,径直大摇大摆,就从留邸大门走了进去,自去后面马厩里寻小白了。崔琳看到这一幕,不由得又气又好笑,说道:“它从来没来过,倒是一点也不客气。”

“它都有好久没见到小白了。”李嶷话语中满是惆怅之意。

其实也并不久,但还是令人感伤,她牵住他的手说道:“咱们不是说好了,这十二个时辰,高高兴兴的。”

他点了点头,反手也握住了她的手,紧紧地握着,一直牵着她走到西市里,都不曾放开片刻。

他们二人在西市里吃过朝食,偌大的西长京才一点点苏醒,也一点一点活络起来,更是一点一点热闹起来。胡商的铺子开始叫卖,有各种新鲜有趣的玩意,从大食来的琉璃酒壶,镶金的玉杯,胡桃木剜的精致小盒子,水晶的棋子,嵌着细碎宝石和金子的匕首,更有热腾腾的胡饼,洒着芝麻的甜茶,当街煮着的骆驼肉,种种不一而足。

两个人从街市的这头,一直逛到街市的另一头,李嶷从出生以来,还不曾这样仔细逛过街市,看见什么都要停下来看一看,尝一尝。后来遇见射柳,却是围起来不大的一个场子,旁边放着一些彩头,除了钱帛等物,更有一只鹦鹉,那鹦鹉比寻常鹦鹉要大上一倍,羽毛华美,几如孔雀一般,阳光之下熠熠生辉,眼珠灵活,立在一旁的横枝上,并没有被锁住,遇有人来,眼珠一转,便高呼:“客至!”又呼:“若个郎子,快将奴奴赢回家去。”难为它竟说得一口清楚流利的西长京官话,引得无数人驻足好奇探望,亦有许多人跃跃欲试,毕竟才只十个钱就可射一支箭,便是射上十支箭也才一百钱。颇多人都上场一试,有箭箭落空的,也偶有能得些彩头的,只不过都是零星财帛,却无一人能射中头彩,赢得这鹦鹉。

李嶷与崔琳联袂而至,这鹦鹉眼珠一转,歪头打量了片刻,竟如人般叹息一声,方才说道:“好一对玉人儿,叫奴奴羡杀。”

崔琳不由得扑哧一笑,李嶷见她笑了,便向那射柳场中的主人道:“我买一支箭来射。”

那主人连连摆手,说道:“没有卖一支箭来射的,最少也得三支。”李嶷闻言,也就掏了三十钱,买了三支箭,先选了一支箭搭在弦上,瞄了一瞄,那主人看他拉弓的模样,倒不像是熟手,谁知李嶷一箭射出,正中最远处插着的那支最细的柳枝,“啪”一声令柳枝折断。四面围观之人见着,不由得喝彩声四起,聒噪起来。那主人见他射中头彩,不由得脸色微变,李嶷又拿起一支箭,又射中次彩,这下子欢声雷动,李嶷又拿起最后一支箭,再次射中次彩,除了那只鹦鹉,连场中最贵的两匹绸帛彩头也赢去了。

那主人顿时愁眉苦脸,心想哪里来的一个杀神,看着年纪也不大,竟然能有这般百步穿杨的弓箭功夫。但是围观的人这么多,毫无办法,只得提过笼子来,装了那鹦鹉,又捧了两匹绸帛,强颜欢笑,说道:“小郎君,这是您家赢的彩头。”

李嶷接过那鹦鹉,笑道:“适才叫你卖我一支箭,你偏不肯。”

那主人闻言,当真欲哭无泪,忽听李嶷道:“这鹦鹉是我赢来的,我拿走了,这两匹绸帛,便送给你吧。”

那主人不由得大喜过望,千恩万谢,见李嶷与崔琳神色亲昵,误以为二人乃是夫妻,忙满嘴吉利话:“郎君如此心善,将来必然与娘子富贵长寿,生得十儿八女,将来小郎君们都出将入相,小娘子们个个都嫁贵婿,只怕将来郎君家里头笏板都要堆不下呢。”

李嶷听他这不伦不类的话语,未免哭笑不得,倒是崔琳嫣然一笑,说道:“多谢郎君,也祝郎君你多多发财。”说毕,扯一扯李嶷的衣袖,两人提着鹦鹉笼子,一起转身离开。

等出了人堆,走出去老远,崔琳忽又扑哧一笑,李嶷问道:“你笑什么?”崔琳慢悠悠地道:“这个人虽然是个奸猾小人,说起吉利话来,却是一篓一篓的。”

李嶷问道:“人家也老实将彩头给了,你怎么说人家是个奸猾小人?”

她却努一努嘴,指着那鹦鹉笼子说道:“这是什么?”

李嶷说道:“鹦鹉啊。”

她悠然道:“你信不信,等到了晚上,这鹦鹉就会自己打开笼子,飞回去。”

李嶷闻言不由得一怔,她又道:“你看,适才这鹦鹉站在场边横枝上的时候,脚上连锁链都没有,这定是那射柳场的主人养熟了的,这鹦鹉机灵着呢,它一定有法子打开这笼门。说不定以前也有人赢到过它,但都被它跑掉啦,悄悄又飞了回去。你以为你赢了彩头,但这只鹦鹉训练不易,价值百金,难道就会叫咱们轻易赢走?”

那鹦鹉本来在笼中歪着头,似在全神贯注听着她说的话,偏李嶷望过来时,它又若无其事,左顾右盼。李嶷本来半信半疑,但见它眼珠骨碌碌乱转,他素来聪明,前后一想,便明白其中的关窍,知道那射柳场的主人,为何丝毫不心疼被赢走了鹦鹉,只心疼被赢走了绸帛,不禁点了点头,说道:“你说得有理。”

“不过,既然是你赢了送我的,我就绝不会让它再跑了。”崔琳伸出食指,隔着笼子,逗引了一下那只鹦鹉,那鹦鹉一动不动,任她抚摸,只是一言不发。

当下崔琳另买了新的笼子,又将鹦鹉连同笼子送回留邸去,这才与李嶷牵了马,驰马上乐游原。

时值初夏,乐游原上却盛开着星星点点、无穷无尽的野花,似铺着一张巨大的锦毯,连绵直到天际。浅草没蹄,马蹄轻快,小白与小黑都跑得发了兴,并驾齐驱,越驰越快,几如御风一般。

崔琳只觉得风声过耳,整个人如同漂浮在浩瀚的天地之间,也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了他们两骑,一切都变得清晰了,一切也都变得遥远了,她忍不住快乐地纵声大笑起来:“十七郎!”

他转过头来看她,也忍不住笑起来,叫了她一声:“阿萤!”

乐游原可真好啊!像无忧无虑的仙境,他只是她的十七郎,她也只是他的阿萤,这世间所有的烦恼都没有了,这世间所有的纷争也没有了,她轻盈地抛去了蝉蜕一般的愁绪,像蝴蝶,几欲振翅而飞。

他们穿过了树林,绕过了湖边,来到一片静谧的草地上,小白与小黑终于放慢了马蹄,两人相视一笑,翻身下马。

“这里真好啊。”她忍不住感叹,虽然乐游原素来为京中游冶的胜地,但这里却十分幽僻,游人罕至。

小白和小黑自去饮水吃草了,李嶷牵着她的手,带她走到一棵树下。这棵树足足有半人合抱,正开着满满一树粉白色的花,像一簇簇的小扇子,又像细碎的红缨,她仰头看了一会儿,只见他从树洞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打开给她看。

原来那小盒子里放着一把做工粗糙的弹弓,皮筋早就已经腐坏,盒子里还有几颗泥丸弹子,那泥丸也裂得支离破碎,还有几颗竟彻底化作了尘土。他说道:“这是我小时候藏在这里的,王府里没有什么可以让我玩的东西,大哥有一把犀骨做的弹弓,我可羡慕了,倒不是羡慕那材质名贵,而是羡慕那弹弓着实好用,后来我就自己找了个树杈,削了这个弹弓。但是那时候我人小,又寻不到趁手的刀具,削弹弓的时候,正好刀戳在手背上,血流如注,把奶娘吓煞了,只怕我将自己的手掌戳穿了,从此成了残废,幸好后来长好了。”他指着手背上浅浅一道印痕给她看。她小心翼翼抚摸着那道伤疤,心疼地问:“很疼吧?”

他满不在乎地说:“忘记了。”

其实他并没有忘,只是不愿意说罢了,她伸开双臂,再次抱住他,他说道:“收复西长京之后,我派了许多人,去寻找奶娘的下落,当初我被贬去牢兰关的时候,王府中每个人都欢欣鼓舞,觉得少了一个祸害,只有奶娘着实记挂我,心疼我,把她攒下来的所有月钱都偷偷塞在了我的行囊里,我早就知道她会这样,所以又拿出来藏在她枕头下,当时只想等她发现的时候,一定惊讶极了……可是没想到我走了不久,奶娘就因为老迈多病,被逐出府去了……她跟我讲过乡下的家,所以等回到西长京,我派了好多人去寻,但是奶娘已经死了……”他似乎哽了一下,说道:“这世上对我好的人,总是会离开我的。”她知道他在害怕什么,于是紧紧搂着他,两人静静地站在树下,他说道:“阿萤,这辈子能遇见你,我真的很欢喜。”他把“真的”两个字咬得极重,说到“欢喜”两个字的时候,却落音极轻,喃喃如同梦呓一般,仿佛怕惊醒了什么,她说道:“我也是。”

他把后面的话都咽下去,其实她仍旧是喜欢他的啊,就像他不能不喜欢她一样,所以才约定了这十二个时辰,把俗世的一切都抛却,只是把臂同游乐游原。

他们俩就坐在树下,她又讲起了她小时候,他听得入神,她讲起自己怎么学会骑马,怎么练剑,怎么在军中行走,如何打的第一场仗,又如何凭借自己的本事,成为定胜军的“锦囊女”。听她说到得意处,他忍不住拍手叫好,听她讲到失意时,他也忍不住伸出双臂,紧紧抱住她。

黄昏时分,他去湖里捉了些鱼来,烤给她吃,虽然没有盐,但这活鱼烤出来,鱼肉鲜甜,两个人吃得津津有味。她吃鱼真的像一只猫儿一样,眼睛微眯,一根根刺都退出来,将鱼肉吃得干干净净,嘴角弯弯的,像是在吃这世上最美味的东西。

因为是他给她捉的鱼来烤得呀,鱼皮微焦,她吃得像一只小花猫一样,他用手指替她去擦,却越擦越脏。

两个人蹲在湖边洗脸,太阳落下去,星辰升起来,月亮不知道去哪里了,或许是被树梢挡住了。她和他依偎着,坐在火边,火苗忽闪忽闪着,映着他们的脸庞。她仰着头看星星:“这里真美啊,星星这么多,这么亮,一闪一闪的,像天上都飞着萤火虫。”她说道:“小时候营州苦寒,萤火虫特别少,每逢秋夕遇见一只,稀罕得不得了。我出生的时候,本已经是深秋,偏偏那一年时气暖和,还像初秋一样,就在我出生的那晚,忽然有一只萤火虫从窗子里飞进来,就停在我的襁褓边,一闪一闪,荧荧发亮,我娘便给我取了一个乳名,叫我阿萤。”

他不由得道:“原来你的乳名是这样来的。”

“后来,阿娘和我讲过牛郎和织女的故事,说他们一年才得一会,等到相见的时候,会有喜鹊替他们搭桥,我心中常想,喜鹊搭成的桥有什么好看,若是能用萤火虫搭桥,那才配得上天上的神仙呢。”

她的眼睛在黑夜中闪烁映着火光,像漫天星辰倒映在眼底,也像无数萤火虫映在她眼底,他不由看得痴了,过了半晌,方才说:“我们阿萤,配得上所有的神仙。”

她不由得微微一笑,语有所指:“我不喜欢神仙,我就喜欢一块顽石,山里面的石头,又硬又硌,也不知道有什么好。”

“我瞧我这块山石挺好的。”他本来顺着她的话说,却忽然又黯然,“不过我的名字,是宗正寺取的,字面意思也挺好,希冀我聪颖,所以名嶷。但到底,也没人给我取一个乳名。只有乳母,从小唤我一声十七郎,倒就叫开了。

她伸手握住他的手:“每次我想到十七郎的时候,其实觉得这三个字可好了,我本来有许多烦心的事,可是只要一想到你——都不用见到你,只要一想到你,我的心里就安静下来,就好像你就在我身边。”

他也反手握住了她的手,两人一时都没有言语。又过了片刻,她才说道:“营州的萤火虫,实在是太少了,夏天我们会住在幽州,幽州比营州要暖和许多,但萤火虫也很少,阿爹看我喜欢,晚上有时候,常常出去想替我捉一只,每次他总说,阿萤,我给你捉到一只萤火虫,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或是让我写字,或是让我背书,我每次总是耍赖,说捉到一只萤火虫不算,要捉到一百只萤火虫,我才能答应他一件事。但爹爹太忙了,哪里有工夫去替我办这些小事,所以到最后,我也不曾见过一百只萤火虫在一起的样子……”她的语气里有淡淡的遗憾和惆怅,他不由得道:“夏天的时候,这里有很多萤火虫,到时候我们再到这里来看。”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他也知道,不知夏天的时候,她还会不会来到这里,他心中一酸,忽然道:“阿萤,如果我给你捉一百只萤火虫,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她转过脸来看他,眼中倒映着篝火,也似映出了淡淡一层水雾,她很快又转开了脸,过了片刻才说道:“我心里想说答应,可是十七郎,你也知道,我是没办法答应的。”

他心里有无限的酸楚,仰起头来望着天上的星辰,他知道此后每一颗星星,都会让他想起今天这个夜晚。

这个夜晚是如此的美好,却又如此的短暂,他忽然希望天上能坠下一颗流星来,因为牢兰关的风俗说,见到流星,如果把衣带打一个结,就可以许愿,十分灵验。

但是星辉灿然,没有流星,也没有萤火虫。

天亦不遂人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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