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惊蛰(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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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只点了一盏昏暗的油灯,豆大的火苗忽明忽暗,因着这楼上夹层并不透风,所以气味有些难闻。揭硕人身上似乎永远有一股气味,旁人闻不出来,但柳承锋不由微微皱了眉头,纵然这些揭硕人早就已经改换身份,有的甚至在中原居住多年,但是一靠近他们,他还是能闻到那股气味。或许是揭硕擅长用毒吧,又或许是血的腥气,还有掩饰不住的杀气。

这处落脚的地方是早几年就预备好的,左邻右舍都隔得远,听不见什么动静,甚是隐密。按照柳承锋的意思,既然得手,那就该立时出城去,但乌延乃是揭硕王乌洛的亲弟弟,压根就不肯听他的,上一次柳承锋带着神箭队潜入中原,眼看就要襄助齐王杀掉李嶷,谁知崔倚竟然率兵赶到,那时李峻早已死在李崃的手里,李崃却运气不好,死于乱军。崔倚一到,便将揭硕王最视以为傲的神箭队整个葬送在山谷里。

时运如此,如之奈何?

葬送了神箭队,揭硕王乌洛震怒不说,朝廷竟然还遣使节去质问乌洛,扬言宣战,幸好当初在长州的时候,柳承锋无意间得知了一个极大的秘密,这才拨弄风云,令崔家定胜军被裁撤,不然只怕定胜军又要趁着这个机会,大举攻打揭硕。到了彼时,乌洛一定会杀了他。

他其实也不怎么怕丢掉性命,但黄泉之下,只怕见不到阿萤。

为了阿萤,他得活着。

他当初在黑水滩遇袭落水,醒来的时候,只有阿恕在他身边,他伤得太重,迷迷糊糊,也不知阿恕背着他走了多久,走了多远,再次醒来的时候,竟然已经被揭硕的游骑给掳到了草原。

刚到揭硕的时候,揭硕人恨中原人入骨,对他百般折辱,他一声也不吭。揭硕人将他视作废物,连奴隶都不如,阿恕被抓去做苦力,他却被抛弃在荒漠里,差点死去,靠着喝牛尿他从荒漠爬回了揭硕人的帐篷,他抓住一个揭硕人的袍角,用尽最后的力气用揭硕话说:“我是崔倚的儿子。”他会说揭硕话,此生他都记得那个揭硕人惊讶又错愕,最后是狂喜的笑容,崔倚的儿子!乌洛非常重视,在他养病的时候,亲自来看他,对他说道:“你既然是崔倚的儿子,你若是愿意为我所用,你就能活下去。”

他不假思索就点头道:“王上,我想活下去。”

他想活下去,他还想见到阿萤。

揭硕的巫医用神奇的法子治好了他的病,也拔去了他身上的余毒,之前他一直有着的痼疾,就是因为幼时中毒之故。

乌洛极为高兴,打发他和阿恕一起回去中原,回到崔家定胜军大营,临行前,他不由得问:“王上就不怕我一去不回吗?”

乌洛哈哈大笑,说道:“那你可小瞧我们揭硕了。”

他这才知晓,自己身上那余毒虽然被拔除,但是又中了新的毒,这种毒十分厉害,每过一月便要吃一颗解药,否则就会爆血而死。乌洛叫他好好听命行事,否则死的时候,一定痛苦万分。

他其实并不怕死,但只怕再也见不到阿萤。他原本想着见她一面,就从容赴死,但是一见了她,他忽然改主意了,他为什么要去死呢,难道他就不能与她一起好好地活着吗?

该死的人是李嶷,这世上,敢横亘在他与阿萤之间的人,都该死。

只是没想到,他在长州城中,竟然被阿萤窥破了,不过没关系,他还有法子卷土重来。只恨李崃实在是不争气,还有崔倚,带着定胜军来得太快了。

不过幸好,如今天下已经没有了定胜军,崔倚也只是一只被拔去了爪牙的老虎,垂垂老矣,毫无威胁。一想到此处,他心中便十分畅快。

他以为,如此深仇大恨,阿萤终于应该与李嶷生分了吧?却没想到,阿萤最终还是嫁给了李嶷,一想到此处,他就如同万箭穿心一般,心痛难忍。

幸好乌洛对裁撤定胜军一事极为满意,又对他手握的那个绝大秘密十分重视,这才又遣了乌延亲自前来,并且不惜动用揭硕经营多年在京中的一切布置。

也幸好,张00是个忠义重情的人。

想到张00,他心中不由得有一丝淡淡的惋惜,张00是被他骗了。他令谭郎将去见张00,那是从前张00的旧下属,谭郎将带着孛州四百多名原定胜军将士的血书。定胜军已经陆续裁撤完毕,还留在营州等待裁撤的不过数百人而已,朝中另调府兵前去营州,并严苛限令,让这数百定胜军即刻解甲至孛州修筑水渠。孛州官吏偏十分严酷,对待定胜军这数百将士,视如豚犬牛羊一般,不仅克扣饮食,还动辄棍棒拳脚,这数百人忍无可忍,公推了谭郎将从孛州逃到西长京来。张00见了这数百名旧将士的血书,果然十分动容,但他早已经解甲,对这般事并无任何办法,那谭郎将便哀求,只求见一见节度使或大小姐。张00知道崔倚大病初愈,便是没病,此刻于这等事只怕也毫无办法,只担心崔倚伤心忧急,于是告诉了崔琳,心想太子兼着天下兵马大元帅,又素来爱重太子妃,必有法子解救旧时同袍。

崔琳听闻这般事,也怕崔倚伤心,就瞒着崔倚,只说回东宫去,其实同张00一起去见了谭郎将,想问问孛州之中从前旧同袍的遭遇情形,等到发现事情不对,这是个圈套,其实另有埋伏时,张00奋起反抗,想让崔琳逃脱,就此被杀。

真是有点可惜。柳承锋觉得,他还挺喜欢张00的,毕竟他鲁直没有心机,从前在军中对自己也特别敬服。

从前的故人,真是死一个少一个了。

威名赫赫的定胜军,如今已经风流云散,从前的人或事,就像一场恍惚的大梦。

幸好,如今阿萤终于在自己身边了,虽然她被一种极其厉害的迷药迷昏了,至今未醒,但也挺好的,她终于乖乖的就在自己眼前了。

乌延举着一盏油灯走了过来,拿着油灯照了照毫无知觉躺在竹席上的崔琳,有点嫌弃地说道:“就为着这个女娘,你要害我们都失陷在这里?”

这也是他与乌延最大的分歧,他坚持要设法带着崔琳一起离开,乌延却想一刀杀了崔琳。也正因为这个分岐,稍微耽误了片刻,就来不及出城了,李嶷已经下令关闭九城城门,闭城大索,他们因此耽于城中,幸好这落脚的地方隐秘,刚才这附近街坊已经被搜检过一轮,却是丝毫未露出破绽。

柳承锋心中嫌弃,于是就站在竹席之前,挡住乌延的视线,说道:“咱们事先说好的,我把东西交给你们,你们帮我把崔琳劫出来,而且乌洛王答应过我,只要我办完这件大事,你们就给我真正的解药,让我带着她一起远走高飞。”

乌延说道:“现在这崔琳我们已经帮你劫到了,你该把朝中那个人的东西交给我们了吧?”

柳承锋无动于衷,说道:“那解药呢?”

乌延冷哼了一声,从怀中取出药瓶,扔给柳承锋,柳承锋接过药瓶,打开细看,便说道:“这药不对!”

乌延笑道:“怎么不对?”柳承锋冷冷地道:“我曾经在乌洛那里见过这种药,不是这样子的。”乌延冷笑道:“我本来念着你曾经是条好狗,想留你一个全尸,你却不肯乖乖吃了这毒药。那么,只能用别的法子,送你上路了。”

柳承锋略一思量,便想明白了,他道:“想必是你终于知道朝中之人是谁,并且与之有了联络,所以才想杀我。”

乌延见他猜中,也不否认,反倒笑了一声:“不错,那又如何?你能办到的事,全是靠朝中那人,你太贪婪了,看管羊群的狗,不需要吃得那么好,也不需要吃得那么多。你不过就是替我们揭硕卖命,却葬送了我们的神箭队。你还想带着崔倚的女儿远走高飞?那就一起去黄泉路上远走高飞吧!”

柳承锋并不如何惊惶,说道:“你猜猜阿恕如今身在何处?”

乌延傲然道:“不论他身在何处,那又如何?他都不知道咱们落脚的这个地方,难道他还能来救你吗?”

“但是东西全都在他手里,而且他知道你们揭硕在西长京里的所有暗桩,还知道你们一路往北埋伏的各种藏身之所。”柳承锋不紧不慢地说道,“乌延,你以为联络上了那个人,就可以将我杀了,但只要我明日不出现,阿恕就会直接将东西全都交给李嶷,到了那时候,朝中人自身难保,你就是全盘落空!”

乌延静静地思索了片刻,心想柳承锋素来狡猾,他既然叫阿恕带着东西藏起来,那自己着实无法找到,只怕到时候真的全盘落空,他气愤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旋即扭头走了,屋子里只余了一盏油灯,光线又变暗了一些,照着崔琳的脸,她沉沉如同正在熟睡一般。

柳承锋心知不妙,外面李嶷定然正在极力搜寻,而这些揭硕人,凶残狠毒,竟然已经联络上了朝中那人,那自己今日只怕难以带着崔琳脱身,他脑中还在急速想着,乌延忽然又带着七八个人,气势汹汹走了回来。这次乌延从怀中取出一个药瓶,拧开盖子,就在他面前晃了一晃,说道:“这次是真的解药,只要你告诉我阿恕在哪儿,我马上就将解药给你。”

柳承锋淡然一笑,说道:“我不会告诉你阿恕在哪儿。而且,我早与阿恕约定过,万一出了变故没有了我的音讯,十二个时辰之后,他就会把我交给他的那些东西,都呈给李嶷。”

乌延狞笑道:“真没想到,养着放羊的狗,反倒咬起了主人。”

柳承锋只是淡淡地道:“你们素来出尔反尔,全无信义可言,我若不提防着些,现在早就已经死了。”他说道:“你想要那些东西,十分简单,给我解药,放我和崔琳离开,一路上安排好马匹接应,不得跟踪我们,保障我们的安全。”

“这里都是我们揭硕的勇士,”乌延十分傲然地环视屋内乔装的揭硕士兵,这些人虽然都做胡商打扮,但每个人身上都隐隐透出杀气,“他们都是揭硕最勇猛的武士,能徒手杀死草原上的狼,撕下敌人的臂膀,你以为你还能和我们讨价还价?”他豁然拔出弯刀,指着昏迷不醒的崔琳,狞笑道:“你要是不告诉我阿恕在哪里,我就杀了她!”

柳承锋立在崔琳之前,被乌延用刀尖指着,但他脸上毫无畏惧之色,只是淡淡地道:“只要你敢动她一根汗毛,我立时就死,你就再也不知道阿恕在哪里。等到明天此时,你和你的手下压根来不及逃走,就会被李嶷的怒火撕碎。你知道李嶷的可怕,他是中原的太子,还是天下兵马大元帅,这样一个人,哪怕逃出万里,也逃不出他的怒火,他不会放过揭硕,更不会放过乌洛王,他会纵马踏平你们王帐的。”

乌延不由得狞笑:“你以为我们在西长京里是毫无准备吗?你以为我们真的会把所有退路都告诉你吗?你和阿恕知道的揭硕布置不过是九牛一毛,毁了就毁了,我也可以放过你,但是这个女人,今日必须得死,这是朝中那人提出的条件,我早就已经答应了,所以你真的要和她同归于尽吗?”

柳承锋冷冷地注视着乌延,乌延说道:“朝中那人说服了我,你能做的,他都可以做,而且会比你做的好一千倍,一万倍,我代替大王答应了他,一定要杀掉这个女人。”

柳承锋说道:“没有阿恕手里的东西,你们也无法真正控制那个人。”

乌延道:“只要杀掉崔琳,那个人就得乖乖听话,毕竟,谋杀太子妃这种事,可不正是一个天大的把柄。你刚才不是说了吗?谁能够承担李嶷的愤怒?哪怕逃出万里,他也不会放过杀害他妻子的人。”

柳承锋低头不语,乌延见他如此情形,忽然换了一种语气,说道:“柳公子,你想想,这个女的,有什么好,你要拿自己的命去维护她?她就算醒了,会愿意同你一起走吗?你倒是想带着她远走高飞,但她愿意跟你一起远走高飞吗?”

他心中刺痛,恨恨地看了乌延一眼,说道:“她必然愿意!”

乌延话语中却满是嘲弄:“我看是你一厢情愿吧!她都已经是李嶷的太子妃了,她为什么要跟你一起走?她心悦你吗?她如果心悦你,又怎么会嫁给李嶷?”

柳承锋厉声道:“她愿意!她从来都愿意跟我一起走,都是李嶷逼她!她才被迫嫁给他的!”

“我们揭硕有句话,叫没有笼子能关住天上的老鹰,除非它心甘情愿。她是崔倚的女儿,听说也挺有本事的,如果不是心甘情愿,她怎么会嫁给李嶷呢?”乌延却渐渐放松下来,用雪亮的弯刀拍着自己掌心,笑道,“傻小子,你在这里想拿自己的命去换她的命,她有过一时片刻的领情吗?”

柳承锋默不作声,案上那盏小小的油灯爆了一个灯花,骤然一亮,旋即光晕又昏暗下来,照着他的脸色,也是忽明忽暗。乌延见他不语,又笑道:“连我都知道,她压根都不喜欢你,你不要再自作多情,一厢情愿了!就算你把她救了,真的带她远走高飞,等到她醒过来,肯定恨不得杀了你,她还是要回到李嶷身边去!她如果真的喜欢你,为什么你还要用这种手段,求助于我们,将她硬生生给劫出来?”

柳承锋似乎被他这番话戳中,脸上的肌肉微微颤抖,又过了许久,才说道:“她是喜欢我的!都是因为李嶷从中作梗,李嶷骗了她,她是被逼的!她是因为被迫才嫁给他的!”

乌延嗤笑一声:“你非要这般自欺欺人,连我都觉得你可怜。你为她做了这么多,而她呢,她对你不屑一顾。你要不信,我就用药令她醒来,只要她醒来,必定一刀杀了你,好回去做她的太子妃。”

柳承锋仍旧不语,眼中却露出一丝绝望之意。

乌延见他这般神色,就还刀入鞘,故意放缓了声气,说道:“柳公子,王上曾经说你是个聪明人,你既然是个聪明人,就别犯糊涂了,这样吧,你也别拦着我杀崔琳了,我放你走,把解药给你,阿恕我也不追究了,毕竟今日我只需要杀了崔琳,那些东西有没有,都不碍我拿捏住朝中那人,所以你们主仆二人,愿意去哪里去哪里,我保证从此后不再有任何瓜葛,怎么样?你和她,只能活一个,我觉得你犯不着为她死,她又不喜欢你,你为她死了,她仍旧不喜欢你,不如将她杀了,一了百了。”

柳承锋仍旧低头不语,脸上却不由露出怅然之色,乌延见他似有动摇之意,又道:“你和阿恕,我可以留你们一条命,城外会有人和马匹接应你们,也不枉你曾替我们王上办了些事。但是她,今日我是非杀不可。”

屋中一片寂静,远处的巷中传来几声犬吠,还有隐约可闻的脚步声杂沓而来,那是曾经搜寻过这一片的禁军,竟然又再次搜寻而来,屋中人一时屏息静气,静听远处的动静。他们身处的这阁楼,乃是屋子顶上的夹层,从外间绝难看破,而且此处有人居住,此间主人还是朝中一个小吏,搜检之时自有应对,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幸好那杂沓的声音并没有走近,反倒越来越远,显然去搜寻另一片街坊了。

乌延只见柳承锋低头不语,神色惨然,心想此人迂腐又多情,为了眼前这个女娘,优柔寡断,差点殆误自己的大事,但这种人也有一样好处,就是贪生怕死,只要动之以利,胁以性命,就是会动摇的,不然之前他也不能降了揭硕。乌延又放缓了声音,说道:“柳公子,你们中原人说得好,大丈夫何患无妻,她既然已经嫁人,心又另有所属,你还执着于她做甚。如今搜捕这么严,没有我们的接应,你绝出不了城,脱不了身,这个女娘对你来说,不过是个累赘,你如果想带着她,唯有死路一条,何不撒手不管。你有才有貌,将来什么样的女娘没有?”

柳承锋目中流露出种种复杂的神色,乌延推心置腹地说道:“柳公子,你若是答应就此离去,我不仅会把解药给你,还会把我们在洛阳的财库交给你,你也知道,我们往中原贩卖药材,皮草,在洛阳积蓄了不少钱财,你拿了钱从此做个逍遥的公子,难道不快活吗?”

柳承锋垂头不言,眼中目光闪烁,过了很久很久,似乎想了很多,到了最后,忽然咬一咬牙,说道:“只要你答应的这些全都办到,那杀了她可以,但是我要亲手杀了她。”

乌延闻言大喜,说道:“好!爽快!我们揭硕的猎人,对于驯服不了的野马,也会亲自一刀杀了,这才是堂堂男人的行径。”

柳承锋微微皱眉,说道:“我特别讨厌看到血,给她留一具全尸,不要流血。”乌延心道怪不得,适才杀那个桃子的时候,刀捅进去,他远远就避在一旁,原来他是怕见血。杀桃子倒是柳承锋的主意,他说此人乃是崔琳最亲近的使女,不如一刀杀了,但是需得下刀偏一些,不令伤到要害,这样一时片刻,桃子不会气绝,然后将受重伤的桃子藏到义庄去,等搜到桃子的时候,不论桃子是否已经死了,李嶷必为之方寸大乱,说不得能引开李嶷的搜捕,乌延觉得这主意不错,所以就将桃子刺得重伤,然后送到城中最偏远的义庄去了。

所以当柳承锋提出给崔琳留一具全尸的时候,乌延十分痛快就答应了,手一招,便有人捧上一个药瓶,乌延将药瓶递给柳承锋,说道:“这是我们揭硕最好的毒药,没有痛苦,入喉即死,也不会流血的。”

柳承锋接过毒药,乌延只见他双手皆在微微颤抖,心想此人果然是个软骨头,降人嘛,他也见过,但是如崔倚养子这般的降人,他还是第一次见。乌洛虽然表面上对柳承锋十分客气,但背底里提到的时候,自然十分不屑,曾经对乌延道:“这是一个软骨头,为了活下去,什么都肯做。”

出卖自己的父亲,出卖自己的同袍,出卖了白水关,出卖了一切,甚至,出卖了自己的灵魂,这样的人,打从心眼里,乌延是十分瞧不起的,也因此,他有把握说服柳承锋,不就是个女人,为了活下去,他为什么不杀了这个女人?

柳承锋手中紧紧攥着那药瓶,他转身走到竹席之前,阿萤还是昏迷不醒,她气息均匀,如同睡着一般。他慢慢地躬身,然后伸出双手,将她抱在怀中,他还从来没有抱过她呢。她其实抱起来的时候很轻很轻,比他想象中的要轻得多,也暖得多,她身上永远有一股甜甜的香气,要靠得极近才能闻到,但是其实从成年之后,他也很少可以如此地靠近她,更不用说,将她拥在怀中。

他的心一点一点,渐渐支离破碎,他慢慢地低头下,凝视着她的脸庞。他心里十分想亲一亲她的脸颊,昏暗的油灯光晕之下,她的脸颊仍旧洁白晶莹,如同高山上的积雪,又像是这世上最无瑕的美玉。他心想,还是不用了,他满身污浊,连心里都肮脏得千疮百孔,他不配亲她,不配玷污她,如今这样抱着她,已经是非分之想了,可是这是他这一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拥抱她了。他神色惨淡地一笑,心中默念:阿萤,你别怕,一点都不疼。虽然我们今日,这样永别,但是没关系,只愿有来世,你会心悦于我,与我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乌延早就等得不耐烦了,说道:“快动手吧!杀了她,我们只怕要换个藏身之处。”

柳承锋恍若未闻,仍旧只是低头凝视着崔琳的脸宠,又过了片刻,方才从药瓶中倒出一粒药丸,然后伸手将她两颊一捏,此处乃是穴位,被捏住之后,她虽在昏迷中,但嘴微微张开,他无限留恋地看了她一眼,猛然将毒药丸塞进她口中,然后松开手指,在她喉咙外顺着一拂。

在他怀中的她虽然仍在昏迷中,但片刻之后,就急促地喘息起来,又过了片刻,她呼吸渐渐微弱,头无力地垂下,他眼中含泪,又等了片刻,终于抬手,试了试她的呼吸,她已然气绝。

他似哭非哭,似笑非笑,轻轻唤了她两声:“阿萤……阿萤……”猛然将她抱紧,眼泪滚滚而下。乌延见此情状,躬身上前,伸手试了试崔琳的呼吸,又试了试崔琳颈中的脉搏,满意地点了点头:“我就说嘛,这毒药没什么痛苦,死得很快。”

柳承锋却好似发了疯,猛然推开乌延的手,厉声:“不要碰她!”

乌延被他推了一个趔趄,心中恼恨,正待要拔刀,忽然只听远处那杂沓的喧哗声转了一个方向,竟似朝这附近来了。

李嶷其实忧心如焚,西长京各处,尤其是鱼龙混杂之地,已经被细细地搜检了一遍,俱无所获,余下的,就是百姓人家和公卿相府了,偌大的西长京,要藏起一个人来,再容易不过,不吝于大海捞针。

他生平打过无数次仗,其中不乏九死一生,十分危急的时候,每每此时,皆会将生死置之度外,背水一战,但唯有今天,竟然有惧意。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想错了,阿萤是不是已经被掳出城去,毕竟她午后即离开燕国公府,而自己直到黄昏的时候才察觉不对,下令闭城。

但是很快,他就告诉自己,不会的,自己没有做错决断,西长京出城的路有无数条,但是张00既然已死,她必也有所反抗,敌人不论是谁,都不敢带她走远路,必然是先隐匿城中。

既然第一遍在鱼龙混杂处没搜出任何线索,只找到了张00的尸身,那就再细细地搜寻一遍。

这处街坊叫做永平坊,平时多住六部的官吏,所以十分清静,刚才他并没有亲至,此刻开了坊门,坊内各家俱大门洞开,禁军挨家挨户,逐一搜索。

他站在一户人家的台阶上,忧急万分,心想已经又过了两个时辰,不知道阿萤到底身处何处,是否还平安。正思虑间,忽然有一骑冲入街坊,李嶷认得,正是带队去往西市搜寻的禁军首领的亲卫,此人都来不及下马,气喘吁吁地告诉李嶷一个消息:“殿下,义庄里发现了一具可疑的尸身,经过辨认,正是桃子,她身上带着女官的金牌。”

李嶷心中大骇,不假思索,立时转身上马,他身边禁军见状,立时也纷纷上马,准备掉转马头,随他离开。

正在此时,忽听见“咔嚓”一声,旋即“轰隆”一声巨响,李嶷抬头一望,竟有人撞破壁板,从楼上直跌下来,重重地就摔落在他面前。

左右禁军皆以为刺客,惊呼一声,纷纷拔出兵刃。四处灯火并禁军手执的火炬照得分明,那人落在李嶷马前,虽是满脸血污,但李嶷早就一眼认出,正是柳承锋,他脸上肌肉扭曲,眼中极其痛苦,似乎想说什么话,但咽喉被割断,颈中血不断喷涌,他身子痉挛着挣了一挣,旋即气绝身死。

李嶷毫不犹豫,纵马冲进这处宅院,他飞身下马,几乎是几步就冲上了柳承锋适才摔下来的小楼,楼中诸人本欲逃走,被他一人一剑,尽皆刺死,那些揭硕人极为悍勇,见此也心中大骇,四散奔逃,李嶷早已经杀到阁楼之上,一眼便望穿知有夹层,他一剑刺死一名揭硕人,翻身便从狭小的入口翻进了夹层,屋内并未点灯,但楼下禁军已经执着火炬冲上来,火光从入口里漏进来,依稀可见一个熟悉的身形躺在屋角竹席之上。

“阿萤!”他扑过去扶起她,唤了一声她的名字,竟然手足无措,他一把将她打横抱起,三步并作两步,几乎瞬间就跃到了楼下,众人犹自未明白过来,他早已抱着她上马,打马便朝东宫去。

范医正几乎第一时间就被传来,还有他的父亲老范医令,也被人连夜抬来,还在路上。

疾步冲进昆德殿的范医正看到太子妃的第一眼,心就一沉,也来不及取旁的东西,他直接上手,试了试崔琳腕上的脉博,只觉得心下一片冰凉,他的手指颤抖起来,跌跌撞撞转身找医箱。李嶷虽然心急如焚,却还算有理智,立时亲自将他的医箱递给他。他从医箱中拿出数枚金针,刺入崔琳的不同穴道,又不停捻动,足足过了半炷香的时辰,老范医令终于被人抬了过来,他被几名侍从搀扶着,几乎是脚不点地,被架到了太子妃的榻前。殿中点满了灯烛,照得四下亮如白昼,也照着崔琳头上、身上各处穴位被刺入的金针,明晃晃地映着烛光。老范医令看了一眼崔琳全身各处穴位被刺入的金针,又伸手试了试崔琳脉博,无声地叹了口气,范医正已经满头大汗,双眼只望着自己的父亲,老范医令带着怜悯的神色微微摇了摇头,范医正似乎是脱力了,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李嶷怔怔地看着老范医令,老范医令躬身道:“殿下,太子妃已经薨了。”

李嶷仍旧怔怔地看着老范医令,似乎恍若未闻,老范医令已经八十多岁了,见过何止成千上万的病人,但此时此刻,仍旧有几分不忍,于是又说了一遍:“殿下,太子妃脉息已绝,已经薨了。”

李嶷仍旧有几分恍惚似的,看了看老范医令,老范医令说道:“殿下常年在军伍之中,适才抱太子妃回来的时候,就应该明白……”后头的话他已经不忍心再说,只迟疑地顿住。

李嶷这才有些恍惚地转过头去,看了看榻上的崔琳。是啊,他常年在军伍之中,打过那么多的仗,杀过那么多的人,他见过的尸体何止成千上万,刚才抱住她的那一瞬间,他几乎就知道,她早没了气息,但是他心里还存着万一的指望,阿萤怎么会死呢?阿萤怎么可能死呢?

她是他这一生一世,要白首到老的人。

为了和她在一起,他舍弃了太多太多,她也一样,为了同他在一起,她舍弃了太多太多。

在最难的时候,他曾经想过,只要阿萤愿意,那么从此后再也见不到她,他也是可以的。所以等到那日身体稍能支撑的时候,他就坚持亲自去见她,那个时候朝中决意要裁撤定胜军,但她只要胁持他,就可以与崔倚一起逃离京城,回到幽州去,恃定胜军自重,朝中自然无可奈何。

没人知道那个时候他在想什么,他在想这样也好吧,纵然此后山海相隔,只要阿萤愿意,他也是可以的。

孤独终老,他也是可以的。

但他心里也清楚,他其实是在赌,赌阿萤不舍得这样对他,所以他才亲自去见她。果然的,见面之后她心软了,并没有动手。

她从来没有提过这一节,可他心里明白,她心里也知道,她嘴上说着恼恨的话,他心里却知道,她舍弃了什么,也因此,他心里有愧,他想过,日子还长,这亏欠,他总可以慢慢偿还。

可是她怎么能死呢?

他连半分半点,都还没能来得及偿还。

她与他经过了那么多的事,打过那么多的仗,生过气,吵过架,也动过手,可是他从头至始,想的都是,要与她同度一生,等到头发白了,看儿孙满堂。

她怎么能死呢?

裴源赶回来的时候,日头已经升起数丈高,昆德殿中静悄悄的,唯有李嶷独自坐在崔琳的榻前,他似乎已经在那里坐了一万年那么久,像一座木胎泥塑。

裴源一步一步地走近,李嶷毫无反应,也毫无生气,只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裴源十分不忍心,半跪下来,叫了一声:“殿下。”

李嶷似乎恍若未闻。裴源扶着他的膝盖,又叫了一声:“十七郎。”他本来心里早就想好了一篇话,但一看到李嶷这样子,反倒哽在喉咙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眼泪漱漱地落下,只滴在李嶷膝上。

见他流泪,李嶷这才微微动了动,抬头看了他一眼,眼中全是茫然,似乎有一丝困惑,不明所以一般。

“十七郎,”裴源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劝道,“那阁楼中揭硕人有两个活口,已经招供了,说是乌洛的弟弟乌延下手,毒杀的太子妃,用的是揭硕最毒的毒药,沾唇即死,太子妃……太子妃因此亡故……殿下得让人进来,给太子妃换衣服,还有,城门还关着,宫里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殿下要不要遣个人,去回禀陛下一声……”

李嶷的表情更困惑了,似乎一点儿也没听懂他在说什么,裴源无奈,只得起身,想唤人进来,李嶷仍旧没有动,却说:“阿源,你出去,别再进来。”

裴源的身形顿住,他还想再劝,但看到李嶷眼中的神色,于是将话全都咽下。他转身退出了昆德殿,然后亲自抱着剑,守在了昆德殿门口的台阶上。

李嶷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坐得全身发麻,他起身的时候,竟然踉跄着摔了一跤,他几乎没有摔得这么狠过,除了上一次,他故意摔的那一回,但这次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坐得太久了,乃至于血脉凝滞,所以才摔倒了,他并不觉得疼,反而转过头来,看了看榻上的阿萤。

她似乎是在沉沉睡着,但脸上并无半分生机,她早已经没了呼吸,没了脉搏,没了心跳,在小楼上,他抱住她的那一刹那,他就知道了,但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

回到东宫,老范医令说她死了,他仍旧不信。

他让所有的人都退出了昆德殿,只有他独自守在这里,她那么聪明,她们崔家还有那种假死的药,或许她是在跟他闹着玩,又或是,她只是吓一吓他呢?

他心里存着万一的指望,却也清清楚楚地知道,柳承锋既死,她必然也是凶多吉少,而且她不会这样吓他的。

她不会的,因为她不舍得。

她明明知道,没有她,他都活不下去。

她怎么会如此狠心呢?直到刚才,裴源说出了她的死因,揭硕最毒的毒药,他心里最后一丝希望才失掉了。最毒的毒药啊,沾唇即死……他的阿萤,那一刻该有多痛苦呢?

他慢慢地替她理一理头发,赵女使曾经带着人,想要替她擦洗更衣,但他不许,她脸上是有污渍,但他不想让任何人碰她,尤其是她不喜欢的人。

他在心里想过好多遍,比如阿萤其实是为了他,舍弃了半壁江山,舍弃了她视若性命的定胜军,甚至,舍弃了她视之为傲的一切。在他伤重的时候,她几乎连她自己的性命都要舍弃了,他什么都来不及,自嫁入东宫之后,他甚至都来不及能让她展颜一笑。

她身上还穿着她微服出东宫时候的衣服,是一件不甚华丽的衣服,他没有见过,大概是她从家里带到东宫里来的,这东宫,除了他之外,其实没有一样东西是她喜欢的。

她从来都不说,但他心里都知道。

他起身,打开箱柜,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翻了一会儿,他终于找到了,是一把簇新的算盘,他前日就令人买了,趁她睡了他把算盘偷偷藏在她的衣箱里,心想她八成是不会知道的,到时候可以拿出来,逗她一笑。

她真的好久好久,都没有笑过了。

“阿萤……”他慢慢摸了摸她的脸,她的脸颊是冰冷的,他喃喃地说,“阿萤,你快醒过来,我跪算盘给你看好不好?”

她嘴上十分厉害,其实心可软了。从前崔倚打了他三十鞭子,他自己未觉得如何,她已经心疼得要命。他如果真拿出这把算盘来,她八成会说,男儿膝下有黄金,然后把算盘扔得老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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