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1 / 2)

加入书签

蒋大妈要出国了,要出国就得坐飞机,金州市没有机场,坐飞机得到省城去,到省城就得坐汽车,坐汽车就得带饭,于是蒋大妈带了车到金龙宾馆来取食品。蒋大妈跑长途就爱坐黄金叶她丈夫大刘开的吉普车,说轿车空间小,人窝在里头时间长了太难受,还是吉普车敞亮、舒服。当然,他说的吉普车是指大刘开的那种本田原装进口的豪华版,如果让他坐那种铁棚子似的老北京吉普,他就不会这么说了,肯定也就不会坐吉普车而改坐轿车了。

大刘到餐厅部找窝头拿食品去了,蒋大妈便跑到钱亮亮的办公室来闲聊。蒋大妈在市领导里头算是比较随和也比较风趣的,钱亮亮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一点也没有下级对上级的那种拘谨和局促,钱亮亮问他这一回出国去哪几个国家,蒋大妈叹了口气说:“这一回去的地方不太好,中东,约旦、以色列。”钱亮亮大吃一惊:“那边可乱得很,天天打仗死人,世界上那么多好玩的地方你不去偏偏跑到那种地方干吗?”

蒋大妈“操”了一声说:“你以为我出国是去玩呀?还不是为了市纺织厂,订单又出问题了,货发过去了银行又通知我们对方付过来的支票有问题不能兑付,我这不是跟市外贸还有他们厂长找对方处理这件事情么。哎,当时我就说让他们用汇票,他们非得说开支票钱到得快,这下倒好,要是对方真把我们蒙了,我们就死定了。”一句话勾起了烦心事,一向大大咧咧嘻嘻哈哈的蒋大妈顿时满面愁容。

钱亮亮说:“这种事情也不见得非要你去,市外贸和厂方去人不就得了,如果真的有问题了你去和不去还不是一回事儿。”

蒋大妈说:“你以为我爱去呀?那个破地方,一片大沙漠,说难听点连个女人都看不着,即便有女人也是从头到脚包得严严实实看上去跟大麻袋差不多,还不如在你这金龙宾馆吃红烧肉呢。可是,我不去常书记王市长能让我舒舒服服地待在金州市享福吗?再说了,他们去了遇上事情定不了还得回过头请示,一来一去的耽误时间,我也掌握不了第一手资料,还不如我直接跟着,遇上啥事当场拍板,能处理就处理,总不能钱拿不着货也没了还得给人交罚款。唉,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尽量减少损失吧。”

钱亮亮心里忽悠一下想起了他们替纺织厂贷的那三百多万,赶紧问蒋大妈:“蒋市长,这笔生意砸了,我们替他们贷的款怎么办?到时候银行还不得找我们要钱,我们怎么办?”

蒋大妈说:“你们那三百来万算个屁,我们这回的单子要是弄不回来,一下子就是五千多万,这时候我哪里还顾得上你们那三百来万,如果银行找你们逼债,你就让他们等我回来,就说钱是我借的。”

钱亮亮暗想,银行可不会听我空口白牙地说白话,如果找上门来还真是麻烦事,不见钱人家肯定不干。想到这儿就问蒋大妈:“蒋市长,你出去多长时间能回来?”

蒋大妈说:“一个月,出国的行程都是定死的,想多待也待不了。没事,那笔钱是我给纺织厂贷的,这件事谁都知道,跟你们没关系,他们催贷款你就让他们等我回来再说,他们总不敢把你这金龙宾馆给搬走。贷款的事情你就别担心了,该担心的是你自己。”

钱亮亮有些懵:“我自己?我自己怎么了?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蒋大妈说:“你把人都得罪光了,自己还不知道,这就是最值得担心的。我听说卢老爷子的告别仪式你规定金龙宾馆的人一律不准参加是不是?”

钱亮亮说:“我跟他一没仇二没怨的,怎么会不让人去跟他告别?我当时是怕人都走了宾馆的工作受影响,有些人专门请假去参加追悼会我就没同意。不上班的、工作可以脱离的,谁愿意去谁就去,我跟一个死人较什么劲?我还专门以金龙宾馆的名义送了一个花圈呢。”

蒋大妈说:“这是你这么认为,人家可到处都说你不准金龙宾馆的人参加卢老的追悼会,今后办事说话成熟点儿,上一回我就给你说过了,什么是社会?社会就是人事关系织成的网,网破了,你就完了。你看看你得罪了多少人:吴副部长、郭部长、卢老一家老老少少,这是我知道的,我不知道的可能更多,你呀你,再不听我劝,迟早得吃大亏。”

钱亮亮这才明白为什么那天早上他送卢老爷子家属的时候那帮家属对他那种态度,肯定是因为听信了别人的挑拨,想到这里也觉着挺气恼,就问蒋大妈:“蒋市长,你说说我那么做有什么不对?难道真让金龙宾馆停业都去参加追悼会吗?”

蒋大妈说:“停就停,停半天有什么了不起?总台留个人看门不就行了。我就不信你们金龙宾馆停上半天还就能破产,我也不信你们金龙宾馆的人去参加一个追悼会就真得停业。”

钱亮亮语塞,当时觉得自己那么做没什么不对,这阵听蒋大妈一说,也是那么个道理,停上半天不就那么大个事吗?

蒋大妈接着说:“小钱呀小钱,你这人啥都不错,就是有时候犯死心眼儿,我说这些都是废话,可是也都是为了你好。过去毛主席说,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现在这句话得这么讲: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既然怕就不能太认真。”

钱亮亮转念又想,如果有人盯住了他要做他的文章,那么,不管他怎么做人家都能做出文章来,他要是真让金龙宾馆停业,大家都跑到卢老爷子的告别仪式上凑热闹,文章肯定又会从另一个角度做出来,而且,说不定文章做得更大。

他在这里转脑子,蒋大妈却以为他用沉默表达情绪,站起来说:“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我的话供你参考,我要走了,这一回去了吉凶难料,也算对你的临别赠言吧,听不听在你,我只是把你小子当成一个小兄弟。”

蒋大妈这话说得既亲切又有几分凄然,他这回出国去的地方确实不是个好地方,天天打仗,时时死人,话说回来,要不是这样,谁也不会要金州市纺织厂生产出来的那种只能做裹尸袋的白布。想到这里,钱亮亮赶紧起身对蒋大妈说:“蒋市长,你的话我一定牢牢记在心里,不贴心你也不会给我说这些,我不是那种好赖不懂的人。我这边你就放心吧,你到外面一定要注意安全,事情能不能办成是第二位的,安全是第一位的,我们还等着你回来吃我们做的红烧肉呢。”

蒋大妈伸出肥胖的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说:“你年轻,不像李百威老皮老脸的,一定要好自为之……”

这时候大刘冲进来说食品已经装好了,请蒋大妈上车出发,钱亮亮就跟着往外送他,纺织厂的厂长还有市外贸局的局长从车窗里探出脑袋张望着,活像两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儿。车开走了,钱亮亮茫然若失地望着仍然在空中连留的汽车尾气,心里不知怎么就空落落地。

刚刚送走了蒋市长,王市长就来了,照例到一六八房间坐定之后派服务员过来召唤钱亮亮。他估计王市长肯定又要追问跟贾秘书挂钩的事情,他给贾秘书打过电话,接电话的人告诉他贾秘书出差了,他问到什么地方去了,去多久能回来,人家都说不知道,他也明白人家是不告诉他,只好等过些日子再联系联系看。

王市长盯着电视屏幕问他:“忙啥呢?”

钱亮亮说:“刚刚送走蒋副市长。”

王市长“唔”了一声,钱亮亮没话找话:“听说他这回去中东,那地方挺乱的,打仗,闹恐怖主义,他这回去可千万别遇上什么事儿。”

王市长说:“中东地方大了,再说了,中东地区大多数国家跟我们国家的关系都可以,不会跟中国人为难。”王市长不停地变换着电视频道,好象把电视当成了游戏机,漫不经心地问了钱亮亮一句:“卢老的事算完了,没有再听到什么反映吧?”

钱亮亮说:“如今的人脑子都在怎么样赚钱花钱上转悠,谁还能把那种事情当回事儿,没听说谁再提起过卢老。”

“小齐呢?听说她的情绪一直不好。”

钱亮亮说:“她不会因为卢老伤心过度吧?怎么说也不过就是她老公公,又不是她亲爹,可能是因为房子黄了吧?”

王市长瞪了他一眼:“你这人现在怎么也学的这么刻薄?怎么说话呢,像个男子汉大丈夫吗?”

钱亮亮这才想起来,黄金叶曾经提醒过他,王市长跟齐红一家的关系好,便有些后悔刚才的话说得太没有风度。自从他因为卢老爷子的丧事得罪了卢家人以后,他对齐红也非常恼火,受到别人的冷遇钱亮亮还可以不当回事儿,齐红也当众跟着别人一起让他下不来台,这件事情一直让他梗梗于怀,所以说起齐红的事情就有些情绪化。

“齐红工作还是那样儿,没什么不同,看不出来情绪上有什么波动。”

王市长说:“卢老是我的老领导,别人怎么看他说他那是别人的事,我还是很尊重他。再怎么说,他那一代人在他们所处的历史条件下还是做了一切他们可以做的事情,反过来说,我们这一代人今天做的事情,后人会怎么评价呢?也不见得会说我们做得对,也许我们的下场还不如卢老呢。”

钱亮亮想说,谁也没有否定卢老爷子做过的工作,取得过的成绩,大家讨厌他的是他离休后的所作所为,霸道、贪婪、倚老卖老,哪里像一个老干部,纯粹成了没皮没脸的老无赖。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当然不敢说出来,只好唯唯诺诺地装老实:“对,就是。”

王市长接着说:“齐红也不容易,卢辉没多大出息,又是个公子哥脾气,家里家外都靠齐红撑着,工作表现也一直不错,你也要理解人家。要不是李百威出了那档子事儿,现在已经是接待处的科长兼金龙宾馆副总经理了。”

听到这话,钱亮亮马上警觉起来,暗想,王市长该不是来替齐红做说客吧?如果他正面提出提拔齐红的事情自己该怎么对付他呢?还没想出个主意来,王市长果然就提到了这件事情:“对了,提拔齐红的文件还在人事局压着呢,你是现任领导,还得听听你的意见,如果你没有什么不同意见,就告诉他们批下来算了,说到头不就是一个小小的科级干部吗。”

钱亮亮不是糊涂人,他很清楚,原来报批的文件已经过了一年多,早就过了时效,又是前任领导报的,根本就不可能再直接往下批。如果要提拔齐红,还得现任领导重新打报告才行,起码得征求现任领导的意见。于是便采取拖延战术:“现在搞人事制度改革,提拔任用干部不是都得经过群众考评、组织考核、公示征求意见吗?我们按程序走,该做的我们都做到,免得别人说闲话,群众有意见,你看行不行?”

王市长的眼睛总算离开了电视屏幕,眼神定到了钱亮亮的脸上,好象钱亮亮成了电视机:“你个人的意见呢?”

钱亮亮说:“我个人没意见,王市长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

王市长把遥控器扔到了茶几上:“你小子跟我耍心眼儿?什么我的意见就是你的意见,我没意见,啥意见也没有,你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

钱亮亮只好说:“那好,我跟人事局联系一下,看看他们怎么说,然后根据他们说的办。”

王市长又变得一本正经了:“其实这件事情轮不着我跟你说,市长亲自替一个办事员说话要提拔她,这件事情真有点不太那个。可是卢老终究是我的老上级,现在人不在了,就连想要一套房子那么简单的要求最终也没能实现,想起来也真的挺寒心的。对卢老,对他的后人,能照顾到的就尽量照顾,也算是对他的安慰吧,这件事情最终还得你来办,你也别对别人乱说,能办就办,不能办或者不愿意办也不要勉强,别拿我说的话来压别人。”

钱亮亮听懂了,最重要的是后头那句话:钱亮亮不能告诉别人这件事情是王市长交办的。他暗想,本来他就没打算提拔齐红,如今王市长出面这么一说,就更不能提她了。他想起了黄金叶对齐红跟王市长关系的议论,如今,他相信黄金叶说的是真的,尽管王市长说的慷慨激昂,好象他说的做的都是因为卢老是他的老上级,钱亮亮却嗤之以鼻:他的老上级多了,怎么没见他对别的老上级的后人象对齐红这样关怀一把?

第二天,齐红竟然也来找他了,这让钱亮亮觉得挺好玩儿,看来齐红有点迫不及待了。自从齐红跟她的婆家人对钱亮亮表示了明确的敌意之后,钱亮亮对齐红大为反感,齐红到省城送她老公公的骨灰回来之后,钱亮亮一直挺冷落她,有事就直接让黄金叶或者郭文英去办,就那么晾着她,用行动告诉齐红,这儿有她没她都可以。齐红也不再像过去那样有事没事到钱亮亮办公室请示汇报工作了,或者躲在办公室看小说,或者东走西逛地找人瞎聊胡谝。

所以齐红今天突然到钱亮亮的办公室来,而且一进门就巧笑顾盼态度友好,钱亮亮便立刻想到了王市长跟自己的谈话,也便立刻猜测她这是跟王市长唱双簧。他打定主意装糊涂,绝对不提王市长说的那件事儿,看她怎么表演。齐红打扮得非常靓丽,穿了一身雪白的薄羊绒套裙,上衣的下摆和裙子的下摆上都缀着淡淡的浅蓝色牵牛花,看上去素雅却又活泼。套裙的质地很有弹性,紧紧围裹着窈窕却又丰满的躯体,将胸部和臀部突出地展现了出来,而坠及脚面的长裙又显得飘逸、洒脱。头发做成了披肩的大波,墨黑的波浪更加衬托出面部的粉白和樱唇的红润。伴随她一起进入房间的还有高级法国香水那淡雅却又毫不含糊的芬芳。钱亮亮注意到她没有带黑纱,按照金州市的风俗,老公公死了黑纱要戴足半年以上才能摘掉。

“给!”齐红把一包东西放到了钱亮亮的桌上,表情自然开朗,甚至还带有一丝诙谐,仿佛她跟钱亮亮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不快。

“啥呀?”钱亮亮莫名其妙,暗忖这个女人难道真的对自己给别人造成的伤害一点感觉都没有?或者这根本就是她达到自己目的的一种手段?

“你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钱亮亮打开挺精美的包装,里面还有一个挺精致的盒子,盒子里面是一块金灿灿的手表。钱亮亮愣了:“这,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喜欢这种款式吗?给你的。”

钱亮亮想起来了,曾经有一次,他跟齐红到省城办事,齐红要逛商业大厦,那时候他们关系有点朦朦胧胧不明不白的劲头,钱亮亮就陪她一起去了。在商业大厦他看中了一款镀金日产大霸王手表,光电动能,不用换电池也不用上表弦全自动。可是看看价格,一千五百多,他就没舍得买。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