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伊夫堡(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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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长穿过前厅时,向站在唐戴斯左右的两名宪兵做了个手势;宪兵打开从王室检察官宅邸通往法院的一扇门,一行人沿着其中一条阴森森的长廊往前走去。随便哪个人,即使他跟案子毫不相干,走在这样的长廊上,也会情不自禁打个寒战。

维尔福的宅邸通往法院,法院的另一个出口通向监狱,紧靠法院的这个监狱是座灰蒙蒙的建筑,从它开着的窗口望出去,可以看见正面耸立的与之很不相称的阿库尔教堂钟楼。

在长廊上拐了好几个弯之后,他们来到一扇带铁窗的门跟前,小铁窗打开着。警长用一把铁锤在门上敲了三下,响声回荡,唐戴斯听来只觉得是敲在自己的心上。门开了,两个宪兵轻轻推了推犯人,唐戴斯稍稍迟疑了一下,随即跨过了可怕的门槛;门在他身后猛地关上。他吸到另一种空气,一种混浊、带有恶臭的空气:他入狱了。

他又被带到一间较为干净的牢房。窗上装着铁栅栏,门也上了锁。牢房的外观并不怎么使他害怕,再说,代理检察官刚才说的话显得既关切又善解人意,检察官的声音兀自在他的耳畔回旋,犹如对未来的温存许诺。

唐戴斯被带进牢房时已是下午四点。我们前面说过,那天是三月一日,所以不一会儿犯人便陷入黑暗的包围之中。

由于视觉不起作用,听觉就变得格外敏锐。听到有一点声响传来,他就以为有人来释放他,立即站起身来,向门口走上一步。但声音很快消失在另一个方向,他只得坐回到那张矮凳上。

终于捱到了晚上十点钟,正当唐戴斯开始绝望之际,又传来了一个声响,这次的声音确实是冲着他的牢房来的。果真,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脚步在牢房门前停住;一把钥匙在锁孔里转动,锁芯嘎嘎作响,厚重的橡木门打开了,两支火把突然间照亮了整个牢房。

在两支火把的光照下,只见四个宪兵的佩刀和短筒火枪闪闪发亮。

唐戴斯跨上两步,站住望着新来的士兵。

“你们来找我?”他问。

“对。”一个宪兵说。

“是代理检察官派来的?”

“我想是的。”

“好,”唐戴斯说,“我这就跟你们走。”

可怜的年轻人听见是德·维尔福先生派来的,心就放了下来。他神情镇定、步履从容地走到押解他的士兵中间。

一辆马车停在临街的门前,马车夫已坐在座位上,一个下级警官坐在车夫身旁。

“这辆车在等我?”唐戴斯问。

“是在等你,”一个宪兵答道,“上车吧。”

唐戴斯还想再看上几眼,但车门已打开,他觉得有人在推他,他既不能也不想反抗,顿时坐倒在车厢的后座,夹在两个宪兵中间;另外两个宪兵坐在前排座位上,车轮开始滚动,发出阴沉的辚辚声。

犯人从车窗向外看去,车窗上也装着铁栅:原来他只是换了个牢房,区别在于这个牢房是滚动的,带着他滚向一个未知的目的地。铁栅之间只够伸出一只手去,唐戴斯从这空隙望出去,发现马车沿着工场街行驶,拐进圣洛朗街和塔拉米斯街,然后往下驶向河岸。

不一会儿,透过车窗铁栅和面前一幢建筑的窗户,他看见军舰的舷灯在闪烁。

马车停住了,下级警官下车,向岗哨走去;十来个士兵从里面出来,排列成两行;唐戴斯凭借河堤上街灯的灯光,看见他们的步枪在闪亮。

“这么兴师动众是为了我吗?”唐戴斯暗自思忖。

下级警官打开上锁的车门。他虽然没作声,但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因为唐戴斯看见两列士兵从马车一直排到码头,中间为他让出一条长长的通道。

坐在前面的两个宪兵先下车,然后再把他带下,紧跟着下的是坐在他两旁的宪兵。一行人走向一只小船,港口的值班水手在码头上用一条铁链拉住小船。士兵们好奇地眼看着唐戴斯从他们中间走过去。很快,他就被安置在小船尾部,还是夹在这四个宪兵中间,而那个下级警官坐在船头。小船猛地震动一下便离开码头,四个桨手有力地把船划向皮隆。小船上的人发一声喊,封港的铁链落下,转眼间,唐戴斯已经置身在人们称作弗留利[1]的那个地方,也就是说到了港口之外。

一旦到了大海上,犯人最初的感觉是舒畅。空气,几乎就意味着自由。他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那轻快的微风好像插上了双翼,带来夜和大海的神秘气息。不过,他很快就叹了一口气;小船正驶过雷瑟夫酒店,当天早上被捕的前一刻,他还曾是那么幸福,此刻酒店舞会欢快的乐声,从两扇敞开的窗户飘出,传到了他的耳畔。

唐戴斯双手合在胸前,抬头望天,祈祷着。

小艇继续前进;它已经越过骷髅峡,驶到法罗湾的对面,正要绕过炮台,这条航线让唐戴斯感到费解。

“你们把我带到哪儿去?”他问一个宪兵。

“待会儿就知道了。”

“但是……”

“我们奉命不得向你作任何解释。”

唐戴斯也可算是半个兵,向这些上司有令不得作答的士兵提问,他自己也觉得有些蠢,于是他沉默了。

他的脑际冒出种种奇怪的想法:既然这么一只小船不可能作长距离航行,既然他们去的港湾也没有大船停泊,他们想必是要把他带到一个远离海岸的地方,然后对他说他自由了;另外,他没有被捆绑起来,也没戴上手铐,这看来是个好兆头;还有,代理检察官对他的同情是很明显的,他不是说了,只要他不说出诺瓦蒂埃这个名字,就没什么可害怕的吗?维尔福不是当着他的面烧掉了那封信,那个对他不利的唯一证据吗?

他不作一声,心事重重,极力想用那双在黑暗中经受过磨炼,习惯于在夜色中航行的眼睛辨别方向。

在小船的右首,塔灯闪烁的拉托诺岛已被甩在后面,小船近乎贴着海岸线在行驶,来到了加泰罗尼亚村附近的海湾。他屏息凝神远远望着梅塞苔丝所住的村落,只觉得瞧见一个姑娘影影绰绰的身影显现在昏暗的沙滩上。

梅塞苔丝有没有感觉到,她的心上人正从离她三百步开外的水面上经过呢?

加泰罗尼亚村只亮着一盏灯。唐戴斯认出这是未婚妻屋里的灯火。梅塞苔丝是这个小村唯一熬夜的人。他现在只要大喊一声,未婚妻就能听见。

可是无端的羞愧攫住了他,他没喊出声。看守他的这些士兵听到他像疯子似的大喊大叫,他们会怎么想呢?他仍然不作一声,眼睛盯在这盏灯上。

小船往前划去,但犯人的心已离开小船,飞向了他的梅塞苔丝。一片隆起的高地挡住了灯光。唐戴斯转过身子,发现小船已经驶到了大海上。

他刚才凝神静想的时候,小船升起的风帆替代了木桨,这会儿,小船凭借风力向前驶去。

虽说唐戴斯并不情愿再问那宪兵,但他还是挨近他,握住他的一只手。

“伙计,”他对那宪兵说,“我请您凭您的良知和士兵的品格,可怜可怜我,回答我的问题。我是唐戴斯船长,一个善良、诚实的法国人,我莫名其妙被人指控犯有叛国罪,现在你们把我带到哪儿去?告诉我,我以海员的人格担保,我会尽到我的本分,听从命运的安排。”

宪兵抓了抓后脑勺,又看看身边的同伴。那人耸了耸肩,意思是说:“到了这一步,说说也无妨。”于是那宪兵就向唐戴斯转过脸来。

“你是马赛人,又是海员,”他说,“却问我这是去哪儿?”

“是的,我发誓我不知道。”

“一点也猜不出来?”

“猜不出来。”

“这不可能。”

“我以世上一切最神圣的东西向您起誓,我确实不知道。发发慈悲,回答我吧。”

“那命令怎么办?”

“命令并没有阻止您告诉我十分钟、半小时,也许是一小时以后我自己也会知道的事情呀。差别在于您现在告诉我就免得让我心神不定,度时如年了。我把您看成朋友才问您的,您瞧,我既不想反抗,也不想逃跑;何况我也做不到。我们究竟去哪儿?”

“除非你从未出过马赛港,要不你眼上又没蒙着黑布,怎么会猜不出去哪儿呢?”

“我真的猜不出。”

“那你看看四周。”

唐戴斯站起身,目光自然地投向小船看来正在驶近的那个地点。只见一百托瓦兹[2]开外,隆起一座陡峭险峻的黑黝黝的山岩,山岩上似乎矗立着一块燧石[3],那便是阴气沉沉的伊夫堡。

这座形状怪异的监狱笼罩在一片阴森恐怖的氛围之中。这座城堡三百年来以其悲惨的历史沿革而使马赛声名在外,唐戴斯从来没有想到过它,现在骤然看见它,那感觉就像死刑犯看见了断头台。

“哦!天哪!”他失声喊道,“伊夫堡!我们到那儿去干什么?”

宪兵笑了笑。

“你们要把我押到那儿去坐牢?”唐戴斯问,“伊夫堡是国家监狱,是专门关押政治要犯的。我没有犯罪。在伊夫堡有没有预审法官、有没有审判官?”

“我说啊,”那宪兵说,“里面只有典狱长、狱卒、卫队和高高的围墙。行了,行了,朋友,别这么大惊小怪的;要不我真会以为你是不把我的好意当回事,存心来调侃我了。”

唐戴斯使劲捏住那宪兵的手。

“那么您是说,”他说道,“你们把我带到伊夫堡是要把我关在里面?”

“可能是吧,”宪兵说,“不过伙计,你把我的手捏得这么紧可不管用喔。”

“既没有预审,也不办手续?”年轻人问。

“手续办齐了,预审也审过了。”

“难道德·维尔福先生说的话……”

“我不知道德·维尔福先生跟你说了些什么,”宪兵说,“我只知道,我们是去伊夫堡。嘿!你在干什么?嗨!大家当心!”

唐戴斯迅如闪电地耸起身,往大海跳去,但训练有素的宪兵早有提防,他的双脚还没来得及离开小船船板,四只强劲的手已经钳住了他。

他跌倒在小船后座上,发疯似的又喊又叫。

“好啊!”宪兵大声说道,用膝盖顶住他的胸口,“好啊!您就是这样实现水手的诺言的呀。我们不能相信甜言蜜语的人!行啦,现在,我的朋友,你再动一下,仅仅一下,我就往您的脑袋里撂一颗枪子儿。我已经违背了上司给我的第一道命令,现在你给我听着,我决不会再违背第二道命令了。”

他将短枪往下压,唐戴斯感觉到枪筒抵住了自己的前额。

那一刹那,他想反抗,想跟鹰爪一般攫住他的无妄之灾同归于尽。然而,正因为灾难来得太突然,唐戴斯觉得它也许很快就会过去;再说,他又想到了德·维尔福先生的承诺;还有,如果一定要说的话,那就是在他看来,在一只小船上,死在一个宪兵手里,未免也太丢丑,太不值。

他跌坐在船板上,猛吼一声,狂怒之中绞着自己的双手。

就在这时,小艇剧烈地晃了一下。船梢靠上了一块岩礁,一个桨手跳上礁石。铁索在滑轮上嘎嘎作响,往下放去。唐戴斯明白,他们到达目的地了,他们这是在系泊小船。

宪兵们抓住他的双臂和衣领,把他拖起来押上了岸,往城堡门前的石阶走去,那个警官提着上了刺刀的短枪紧跟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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