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愤怒的囚徒和疯癫的犯人(1 / 2)
路易十八重返王位约莫一年的时候,监狱督察长前来巡察。
唐戴斯在地牢里听见了上面嘈杂的声响。这些门轴转动和木门开启的动静在地面上听起来固然很响,但在地下是很难分辨的,只有习惯于在黑夜的静谧中谛听的囚犯才能听清——他们听惯了地牢里蜘蛛织网、凝聚的水珠每隔一小时滴落一次的声音。
他猜想那些鲜活的人群中间一定发生了不寻常的事情。长久以来,他几乎生活在一座坟墓里,觉得自己跟死人没什么两样了。
结果,是督察长来逐一视察大牢、单间牢房和地牢。他询问了好几个犯人,之所以选这些犯人,或是因其表现好,或是因其特别傻。督察长问他们伙食怎么样,有什么要求。
他们一致回答伙食糟糕,要求恢复自由。
督察长问他们有没有别的事情要向他说。
他们又都一致摇头。这些犯人还有什么比自由更为宝贵的东西要申请呢?
督察长微笑着转过身子,对典狱长说: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上面要叫我们这么徒劳无益地巡回视察。看过一个犯人就等于看了一百个,听过一个犯人讲,就等于听了一千个,永远是千篇一律:吃得不好,自己无辜。还有其他犯人可以看看吗?”
“有,我们还有危险和发疯的犯人,关在地牢里。”
“去看看吧,”督察长带着极为厌倦的神色说,“还得恪尽职守哟,下去看看地牢吧。”
“请稍等,”典狱长说,“让我先去找两个士兵来。犯人有时会走极端,或者是活得不耐烦了,想被定成死罪。因此您有可能成为一次绝望行动的牺牲者。”
“那么就采取预防措施吧。”督察长说。
典狱长派人找来两个士兵,一行人开始沿着一条霉腐、恶臭、潮湿的楼梯往下走。单单在这儿走上一走,眼睛、鼻子和呼吸就都会变得极其难受。
“嚯!”督察长走到半道停住说,“谁能住在这种鬼地方?”
“一个最危险的谋反分子,上面特别关照说他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家伙。”
“他一个人住?”
“当然。”
“他在这里多久了?”
“将近一年。”
“他一来就关在地牢里?”
“不是的,先生。他想杀死一名为他送饭的狱卒,这才被关进地牢的。”
“他想杀死狱卒?”
“是的,先生,就是替我们掌灯的这个人。是这样吗,安托万?”典狱长问。
“对,他要杀我。”那狱卒说。
“是吗!他是个疯子?”
“比疯子更糟,”那狱卒说,“简直是魔鬼。”
“不要训训他吗?”督察长问典狱长。
“不用了,先生,像这样已经够他受的啦;再说他也快疯了。这种情形我们见过,我看不出一年,他的神经就完全错乱了。”
“这对他来说,说不定倒是好事,”督察长说,“真的疯了,痛苦反而少些。”
读者不难看出,这位督察长是个挺有人情味的人,很适合从事这份应以博爱为怀的工作。
“您说得对,先生,”典狱长说,“您的想法表明您对这事儿琢磨得挺透彻。这不,二十来尺[1]开外还有一个地牢,可以从另一个楼梯下去。那里面关着一个老神甫。他当过意大利一个政党的头儿,一八一一年起关在这儿,一八一三年底发了疯。从那以后,他就像变了个人: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先是愈来愈瘦,后来又长胖了。您看这一位不如看那一位,他疯得有趣,看了不会让您伤感。”
“我两个都看,”督察长说,“做事得做实在喽。”
督察长是第一次巡视监狱,想给上峰留个好印象。
“我们先进去看第一个地牢吧。”他又说。
“好的。”典狱长答道。
说完,他向掌匙狱卒示意,后者打开了门。
唐戴斯蹲在地牢的一角,带着难以言状的激动迎接穿过狭窄的铁栅射进来的微弱日光。听到笨重的铁锁嘎嘎作响,锈蚀的铰链在支轴上转动发出的刺耳声音,他抬起头来。看见一个陌生人由两个狱卒擎着火把照明,典狱长帽子拿在手上和他说话,旁边还有两名士兵护送,唐戴斯猜出了来人的身份。向上级部门申诉的机会终于盼到了,他双手合在胸前,猛地扑上前去。
士兵们立即把刺刀交叉成十字,他们以为犯人要伤害督察长。督察长本人也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唐戴斯发现他们把他看成凶狠的要犯了。
于是,他在目光中凝聚起内心所能有的全部温顺和谦恭,极其恭敬地一口气说了很多话,想以此来打动来访者。见他这么会说,在场的人都挺惊讶。
督察长从头到底听完唐戴斯的陈述,然后转向典狱长轻声说:
“他会皈依宗教的,他已经变得顺从多了。瞧,威吓对他还是管用的,他在刺刀前退缩了。可真的疯子是什么都不怕的。关于这一点我在夏朗东[2]做过很有趣的研究。”
接着,他向犯人转过身去。
“长话短说,”他说,“你有什么要求?”
“我希望知道我犯了什么罪;我请求他们给我找法官;我要求公开审理我的案子;最后,如果我真的有罪,我要求你们枪毙我,而如果我是无辜的,你们应给我自由。”
“你的伙食好吗?”督察长问。
“嗯,算好吧,我不知道。不过这无关紧要;重要的,不光和我这个不幸的犯人有关,而且和所有主持正义的官员有关,和治理天下的国王有关的,是一个无辜的人不该成为卑鄙的告发的牺牲者,不该永远被关在狱中咒骂刽子手。”
“你今天挺驯顺,”典狱长说,“但你不总是这样的,你想杀死看守那会儿,说的可是另一番话。”
“不错,先生,”唐戴斯说,“我向他表示歉意,他对我一直很好……可是,您让我怎么办呢!我那时候是疯了,我恨极了。”
“你现在不疯不恨了?”
“不了,先生,监禁磨灭了我的意志,销蚀了我的心灵……我来这里已经很久了!”
“很久了?……你是什么时候被捕的?”督察长问。
“一八一五年二月二十八日下午两点。”
督察长计算着。
“今天是一八一六年七月三十日。瞧你说的,你关在这儿才十七个月。”
“才十七个月!”唐戴斯说,“噢!先生,您不知道十七个月的监禁意味着什么,那就是十七年,就是十七个世纪啊!您不知道对像我这样一个离幸福只有一步之遥,一个马上就要娶心上人为妻的人,对于我这样一个锦绣前程已在面前展现,而转瞬间一切又都化为泡影的人,十七个月的监禁意味着什么!我正沐浴在美好的阳光里的时候,却突然跌入最幽深的黑夜,发觉前途毁于一旦,不知道我所爱的人是否还在爱我,也不知道年迈的父亲是死了还是活着,这又意味着什么!十七个月,对一个习惯于辽阔无垠的海面上清新的空气,过惯了海员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生活的人来说,是多么漫长啊!先生,您知道吗,即使犯下了人类语言所能形容的最令人发指的罪行,十七个月的监禁也是残酷的呀。可怜可怜我吧,先生,我不求从轻发落,我只求让法官审判我。你们总不能不让一个被告寻找法官吧。”
“好,”督察长说,“我们知道了。”
接着,他又转身对典狱长说:
“说真的,这个可怜虫还真让我有点难过。上去以后,您把他的入狱卷宗拿给我看看。”
“遵命,”典狱长说,“不过我想,您看到的会是对他不利的可怕的记录。”
“先生,”唐戴斯接着说,“我知道您本人不能决定让我从这里出去,但您可以向当局转达我的请求,您可以促成一次调查,总之,您可以让我接受审判:一次审判,就是我的全部请求。这样可以让我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被判了什么刑;您也瞧见了,不审不判是一种最可怕的酷刑。”
“你得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我讲一下。”督察长说。
“先生,”唐戴斯大声说,“我从您的声音里听出您已经动了恻隐之心。先生,请告诉我我有希望了。”
“我不能对您说这句话,”督察长答道,“我只能答应查阅您的档案。”
“噢!这么说,先生,我自由了,我得救了。”
“当时是谁下的逮捕令?”督察长问。
“德·维尔福先生,”唐戴斯回答说,“请去看看他,和他谈一下吧。”
“德·维尔福先生调离马赛已经有一年了。他在图卢兹。”
“噢!原来是这样,”唐戴斯轻声说道,“我唯一的保护人调走了。”
“德·维尔福先生和你有没有仇?”督察长问。
“没有,先生;他对我非常友好。”
“那么他已经留下的,或者还会给我的有关你的材料,我都是可以相信的啰?”
“完全可以相信,先生。”
“那好,你等着吧。”
唐戴斯跪倒在地,双手举向上天轻声祈祷,感激这个察看监狱的人,这个拯救地狱中灵魂的人。
地牢的门重又关上,但督察长带来的希望也关在唐戴斯的地牢里了。
“阁下马上调阅入狱档案,还是先去神甫的地牢?”典狱长问。
“一次看完吧,”督察长答道,“要是往上走到有亮光的地方,只怕就没有勇气再下来喽。”
“喔!这个犯人跟刚才的不一样,他那疯劲儿,您看了准会觉得有趣。”
“他怎么个疯法?”
“嚯!疯得挺古怪,他自以为拥有一个极大的宝藏。被捕的第一年,他说如果政府还他自由,他就奉献给政府一百万;第二年,增加到两百万,第三年,三百万,每年往上加。他已经坐了五年牢,他准会要求和您密谈,给您五百万。”
“嗬嗬!果然很有趣,”督察长说,“这个百万富翁叫什么呢?”
“法里亚长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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