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伯爵 I 第三十九章 宾客(1 / 2)
且说阿尔贝·德·莫尔塞夫在罗马和基督山伯爵相约,在巴黎拉埃尔代街的宅邸见面。到了五月二十一日那天早上,宅子上下一切准备就绪,足见阿尔贝是个守信重诺的年轻人。
他住的小楼,位于偌大一座庭院的隅角,对面是一栋可以用作车库的附属建筑。小楼有两扇窗户临街,另有三扇朝庭院,两扇朝花园。
庭院和花园之间,耸立着德·莫尔塞夫伯爵和伯爵夫人的住所,高大的建筑外表堂皇,透着皇家风格建筑的俗气。
府邸沿街的围墙上,间隔有序地摆放着花盆,正中央是一座大铁门,铁栅的尖顶镀着金,华丽气派的马车由此驶进驶出;门房旁边有一道供仆人用的小门,主人徒步出入也走这儿。
做母亲的为阿尔贝选择了这么一座小楼,真可以说是用心良苦,她不想和儿子分得太开,但又懂得子爵这样年纪的年轻人需要充分的自由。另一方面,我们也得承认,从房屋的布局颇能看出年轻人聪明的私心,他像所有的世家子弟一样,喜欢自在、闲适地过日子,家里为他安排这么一个住处,犹如给小鸟的笼子镀了一层金。
从临街的那两扇窗户,阿尔贝·德·莫尔塞夫可以观看街景。这对年轻人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因为年轻人总想看到人家在自己眼前活动,哪怕眼前只是一条街也行!再则,阿尔贝看过街景以后,倘若觉得有值得深入探究之处,还可以从一扇小门出去做实地考察。这扇小门跟上面提到的门房旁边的小门遥遥相对,很值得特地介绍一番。
这扇小门仿佛自府邸竣工之日起就被人遗忘了,整扇门布满灰尘,毫不引人注目。然而,仔细上过油的门锁和铰链,却说明有人暗中经常使用这扇门。这扇似有若无的小门,根本没把另外两扇门放在眼里,任凭看门人怎么留神察看,怎么骂骂咧咧,它的秘密始终不为外人所知。它就如同天方夜谭洞窟中那扇著名的门,如同阿里巴巴“芝麻芝麻快开门”的咒语,只须有人以最甜美的声音说出暗号,或用最纤巧的手如约在门上敲几下,门就会悄然无声地开启。
小门和一条宽大而静谧的走廊相连,走廊的尽头就是前厅,前厅右首是阿尔贝的餐厅,面朝庭院,左首是他的小客厅,朝向花园。茂密的树丛和攀缘植物遮在窗前,从庭院和花园中,若不是存心窥探的话,是看不清底层这两个房间里的动静的。
二楼,有两个房间与底层的餐厅、小客厅相对应,但在前厅的位置又多出了一个房间。这三个房间,分别是客厅、卧室和内室。
楼下的小客厅摆着一圈阿尔及利亚式的长沙发,供吸烟者使用。
二楼的内室与卧室相通,另有一道暗门直通楼梯。我们可以看出,主人这样安排的格局真是缜密至极。
三楼的墙壁和隔板都拆掉,打通成为一间巨大的工作室。这儿是我们这位艺术家和花花公子的小天地。阿尔贝随兴所至、随玩随丢的东西杂乱地堆放在那儿。法国号、低音号、长笛,几乎全套乐器应有尽有,因为阿尔贝有一阵对音乐不仅有兴趣,还非常狂热。还有三脚画架、调色板和色粉画笔,因为随后,自鸣不凡的绘画天才又取代了音乐狂。此外,还有花式剑、重剑、拳击手套以及各式各样的木棍,因为最后,阿尔贝·德·莫尔塞夫按照我们这个时代趋求时尚的年轻人的惯例,学习了堪称公子哥儿必修课的击剑、拳击和棒术这三门技艺——学这三门技艺,他要比学音乐、绘画有毅力得多。他先后在这儿接待过格里齐埃[1]、库克斯和夏尔·勒布歇。
这个备受宠幸的工作室里,还放着弗朗索瓦一世时代的古老箱柜,箱柜里装满了中国瓷器、日本花瓶、卢卡的彩陶制品和帕利西[2]亲手制作的碟子;古色古香的沙发椅,也许亨利四世或是苏利[3]、路易十三或是黎塞留都曾坐过,只见其中两张点缀着雕刻精美的盾形纹章,纹章蔚蓝的底色上开着三朵鲜艳夺目的百合花,百合花上方是顶法国王冠,显然,它们不是卢浮宫的藏品,就是某个王室城堡里的旧物。这些款式庄重、色泽深暗的座椅上,杂乱地堆放着色彩鲜艳的绫罗绸缎,上面依稀留有波斯阳光的气息,或者加尔各答和金德讷格尔[4]女工的手泽。这些织物派什么用场,没人说得上来;它们最后的归宿,连它们的主人也不知道。但眼下,这些柔软光滑、色彩斑斓的织物辉映着整个房间,让人看了赏心悦目。
屋里最显眼的地方,放着一架罗莱和布朗歇亲手制作的巴西香木钢琴,这架小巧的钢琴仿佛是为小人国的客厅设计的,但那狭小的共鸣箱发出的音响,却恢宏嘹亮犹如一支乐队在演奏,贝多芬、韦伯、莫扎特、海顿、格雷特里[5]和波尔波拉[6]的杰作不时回响在这小小的琴身上方。
墙壁上、门框上、天花板上,到处悬挂着剑、短刀、短剑、重锤、斧子和镀金的嵌花盔甲,以及植物标本、矿石标本;膛内塞满干草的禽鸟标本,张开火红色的翅膀和永不闭合的喙,做静态的飞翔状。
不用说,这是最受阿尔贝钟爱的房间。
不过,到了约定的那天,年轻人却即兴把会见场所安排在底层的小客厅。客厅中央有一张桌子,四周围着一圈宽大而柔软的沙发。桌上放着名贵的烟草,从彼得堡黄烟草、马里兰烟草、波多黎各烟草、拉塔基亚烟草,直到西奈半岛黑烟草,色泽由淡入深,一应俱全。所有这些烟草都摆在荷兰人钟爱的碎纹釉质陶盒里。烟草盒旁边有个檀香木的精致盒子,里面按长短和品种,依次排列着蒲罗雪茄、雷加拉雪茄、哈瓦那雪茄和马尼拉雪茄。另外,一张打开的柜子里全是烟斗:全套的德国烟斗,长管筒身、琥珀烟嘴、镶嵌着珊瑚的土耳其烟斗,以及用摩洛哥皮制成的筒身像蛇一样扭曲着的镶金土耳其长烟斗。它们全都静静地等候着兴之所至的来客随意选用。阿尔贝亲自做了这样的安排,或者更确切地说,做了这种看似漫不经意的精心安排。刚享用一顿精致早餐的贵宾,在喝过咖啡以后,可以透过袅袅升向天花板的缕缕轻烟欣赏屋里的摆设。
十点差一刻,贴身侍仆走了进来。这个才十五六岁,原名约翰,只会说英语的小厮,是阿尔贝唯一的专用仆人。当然,府邸的厨师平日里随时供他使唤,遇上重大的日子,伯爵府里那些穿号衣的仆人也任他差遣。
贴身侍仆现在叫热尔曼,他得到年轻主人的绝对信任;此时,他把手里拿着的一摞报纸放在桌上,并把一沓信交给阿尔贝。
阿尔贝漫不经心地在各式各样的信件上扫了一眼,挑出其中两封字迹秀丽、信封喷香的拆开,稍加注意地看完了。
“这两封信是怎么来的?”他问。
“一封是邮差送来,另一封是唐格拉尔夫人的贴身女仆送来的。”
“请差人转告唐格拉尔夫人,我接受她在包厢里为我留着的座位……等一等……今天,您到罗莎家里去一趟,告诉她承蒙她的邀请,我看完歌剧出来后上她家吃夜宵,你去的时候,给她捎去六瓶塞浦路斯、热雷斯和马拉加的葡萄酒,还要一桶奥斯坦德[7]牡蛎……喔,上波雷尔的店里买牡蛎时,得特别提一句,是我要的。”
“先生几点用餐?”
“现在几点?”
“十点差一刻。”
“嗯,请在十点半钟准时备餐。德布雷也许部里有事非去不可……另外……(阿尔贝看了一下记事本)我和伯爵约的就是这个时间,五月二十一日上午十点半;虽说我对他的许诺不抱多大希望,但我得守时。哦,对了,不知道伯爵夫人起身了吗。”
“如果子爵先生想知道,我去问一下。”
“好的……向她要一箱开胃酒,我的那箱已经不满了,另外告诉她,我三点左右去她那儿,请她允许我为她引见一个人。”
仆人走了出去,阿尔贝靠在沙发上,撕开两三份报纸的封套,看节目栏,当他看到上演歌剧而不是芭蕾时,做了个鬼脸,然后想在化妆品商店的广告栏中寻找一种别人向他推荐的保养牙齿的软糖式药剂,但没找到,接着又一张接一张把巴黎最畅销的三份报纸扔掉,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自言自语地说:
“说实在的,这些报纸越来越没有意思了。”
正在这时,一辆轻便马车停在宅邸门口。不一会儿,贴身侍仆进来通报吕西安·德布雷先生到。来者是一个身材高大,脸色白皙,头发金黄的年轻人,长着一双灰色的眼睛,目光坚定,薄薄的双唇显得很冷峻。他身穿镂花金纽扣的蓝色上装,系白色领带,玳瑁单片眼镜由一根丝带系着悬在胸前,需要通过眉神经和面神经共同努力,他才能不时把单片眼镜夹在右眼眶里。进屋时,他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一言不发,带着半官方访问的神色。
“您好,吕西安……您好!”阿尔贝说道,“啊!您准时得让我害怕呢!没错,亲爱的,我是说准时!原以为您是要到最后才到的,可您十点差五分就到了,咱们约定的见面时间是十点半钟呀!这真是奇迹。莫非内阁倒台了?”
“不,我最亲爱的,”吕西安一屁股坐进沙发里说,“放心吧,我们老是晃晃悠悠的,但决不会倒台。我想啊,我们的位置是愈坐愈稳喽,这不,半岛战争一打起来,局面更好了。”
“对!一点不错,你们把唐·卡洛斯从西班牙赶了出去。”
“不,我最亲爱的,您把事情弄拧了;我们是从法国边界的另一边把他接过来,在布尔日像迎接国王一样地迎接他呢。”
“在布尔日?”
“对啊,这他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布尔日当年是查理七世陛下的京都。怎么!这些您都不知道?从昨天起整个巴黎都知道啦,而在前天,交易所肯定已经风闻了这件事情,因为唐格拉尔先生(我不知道这个人是通过什么渠道和我们同时得知消息的),因为唐格拉尔先生做多头,赚了一百万。”
“您呢,敢情又有了条新绶带;这不,我看见您胸前的绶链上多了一条蓝绦带。”
“哦!他们给我送来一枚查理三世勋章。”德布雷心不在焉地答道。
“行了,别装作这副无所谓的样子啦,您就承认收到这件东西挺高兴吧。”
“嗯,没错;作为装饰品,在一件扣上纽扣的黑色上装上多一枚勋章挺合适,很雅致。”
“嘿,”莫尔塞夫笑吟吟地说,“您看上去就像威尔士亲王或是赖希施塔特公爵。”
“这就是我这么早赶来看您的原因,我最亲爱的子爵先生。”
“就因为您获得查理三世勋章,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我?”
“不是,因为我整夜都在写信,写了二十五封外交急报。今天一大早回到家里,本想睡觉,可是头疼得厉害,于是我起身想骑一小时马。在布洛涅树林,我感到又烦闷又饥饿,这两个平时很少联手的敌人,这次合伙向我进攻,真有点像卡洛斯和共和党人结盟了呢。这时我想起今天上午您要请客,这就来了。我很饿,请给我吃的;我很烦闷,请让我散散心。”
“作为东道主,这是我的责任,亲爱的朋友,”阿尔贝说着,拉铃招呼贴身侍仆,吕西安则用他镶金色球饰的手杖拨弄那几份打开的报纸。“热尔曼,拿一杯热雷斯葡萄酒,再拿点饼干来。噢,亲爱的吕西安,请尝尝这些雪茄烟,当然都是走私货。不过我想,您不妨还是劝劝你们部长高抬贵手,别尽拿些胡桃叶子来打发我们这些老实本分的公民吧。”
“呸!我才不蹚这混水呢。只要是政府运来的东西,您就不喜欢,觉得讨厌。再说,这事跟内政部没关系,归财政部管。请您去找于曼先生,他在间接税管理司,A走廊第二十六号房间。”
“说实话,”阿尔贝说,“您这么见多识广、交游广阔,可真叫我吃惊。呃,还是先抽一支雪茄吧!”
“啊!亲爱的子爵,”吕西安就着镀金蜡烛盘上燃烧着的一根玫瑰色蜡烛点燃了一支马尼拉雪茄烟,仰面躺坐在沙发椅上说道,“啊!亲爱的子爵,您真幸福,什么也不用干!说真的,您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要是您也什么事都不干,我亲爱的王国捍卫者,”莫尔塞夫用略带嘲讽的口吻接口说,“那可怎么得了哦!您是部长的机要秘书,欧洲重大的阴谋,巴黎小小的密策您都要过问。那么些国王,甚至那么些王后,都要靠您保护,那么些党派都要靠您撮合,那么些选举要靠您操控。您在办公室里动动笔,发发急报比拿破仑凭他的剑和战功辗转沙场更能发挥作用;您除了薪俸而外,还拥有两万五千利弗尔的年金,拥有一匹夏托-勒诺用四百个金路易都换不来的马;您有一个私人裁缝使您从不缺少一条裤子穿;您可以自由进出歌剧院、赛马俱乐部和杂耍剧场,难道所有这些还不够您消遣,还不能让您散心吗?那好吧,我这就让您散散心。”
“怎么个散心法?”
“让您结识一位新朋友。”
“男人还是女人?”
“男人。”
“哦!我已经认识不少男人了!”
“可我说的那位您还不认识。”
“他从哪儿来?从世界尽头?”
“或许更远。”
“哦!我希望我们的早餐不是他带过来的吧?”
“不是,您就放心吧,我们的早餐在大厨房里做着呢。您当真饿了?”
“是的,我承认,尽管说出来怪不好意思的。我昨天在德·维尔福先生家用的晚餐。您注意到了吗,亲爱的朋友,在法律界的人士那儿总是吃得很糟,仿佛他们不忍心暴殄天物似的。”
“噢,可不是!您在你们部长家吃得那么好,就觉得别人家的菜都不行喽。”
“没错。可我们至少不在家里随便请客。碰上一些支持我们观点,特别是投我们票的乡巴佬,不得不请请他们的时候,我们也决不把人家拉到家里来,请您相信这一点。”
“来,亲爱的,再喝一杯热雷斯酒,吃点饼干。”
“好的,您的西班牙葡萄酒味道好极了;您瞧,我们平定这个国家的动乱是绝对必要的。”
“对,可是唐·卡洛斯怎么办?”
“哦,唐·卡洛斯可以喝波尔多葡萄酒,再过十年,我们就让他的儿子娶那个小女王。”
“如果那时候您还在部里,一定会得到一枚金羊毛勋章。”
“我说,阿尔贝,今儿您是不是打算用烟草给我当早餐哪?”
“哎!这可对胃大有好处,您不会反对吧?这不,我已经听见博尚在前厅说话的声音了,你们马上就要辩论了,您抽着雪茄可以耐耐性子。”
“辩论什么?”
“报纸呗。”
“哦!亲爱的朋友,”吕西安用一种鄙夷不屑的口吻说,“谁说我看报纸了?”
“这就多了一条理由,你们可以好好辩论辩论。”
“博尚先生到!”贴身侍仆大声说。
“请进,请进!可怕的笔杆子!”阿尔贝起身迎上前去说,“瞧,德布雷先生也在这里,他还没读您的文章就讨厌您了,至少他是这么说的。”
“他说得有理,”博尚说,“就跟我一样,我还不知道他干什么就批评他了。您好,勋章获得者。”
“啊!您消息真灵通。”机要秘书说着,和记者相视一笑,握了握手。
“那当然!”博尚接口说。
“市面上又在风传什么啦?”
“哪个市面?在一八三八这个好年头,我们有许多市面。”
“呃!就说政治评论界吧,这可是您的市面哦。”
“大家都说这也算是水到渠成,你们播下了那么些红花种子,是该开出几朵蓝花了。”
“好了,好了,蓝花够多了。”吕西安说,“您为什么不也来入伙呢,亲爱的博尚?像您这样有头脑的人,不出三四年准发迹。”
“我愿意遵命,可就在等一件事,就是等哪一位部长能在位子上坐稳六个月。眼下,亲爱的阿尔贝,我得让可怜的吕西安有个喘息的机会,我只想问一句话:我们究竟是准备用早餐还是用午餐?我还要到议院去,干我们这一行的,有时也身不由己啊。”
“我们是吃早餐,还要等两个人,他们一到我们就入席。”
“等两个什么样的人?”博尚问。
“一位绅士,一位外交家。”阿尔贝说。
“敢情我们得花近两个小时等那位绅士,再花两个多小时等那位外交家。我干脆到吃餐后甜食那会儿再来吧。请给我把草莓、咖啡和雪茄留着。我到议院去吃牛排。”
“行了,博尚,即便那位绅士是蒙莫朗西[8],那位外交家是梅特涅[9],我们也十点半准时开饭。这会儿,您就学学德布雷的样,尝尝我的热雷斯酒和饼干吧。”
“那行,就这样,我等着。可我今天上午一定得散散心。”
“瞧,您像德布雷一样了!可我总觉得,内阁心气不顺的时候,反对派应该高兴才是呀。”
“哦!亲爱的朋友,您不知道我得受多少窝囊气。今儿上午我上众议院去听唐格拉尔先生演讲,晚上却要到他府上去听他夫人讲一位法国贵族的遭遇。让君主立宪政府见鬼去吧!既然都说有自由选择的权利,那我们怎么会选这么个政府呢?”
“我明白,您这是在准备爆料呢。”
“别对唐格拉尔的演讲说三道四的,”德布雷说,“他投你们的票,也是反对派唷。”
“这就更糟糕!我就等着你们送他到卢森堡公园[10]演讲,好让我痛痛快快戳他一枪呢。”
“亲爱的,”阿尔贝对博尚说,“看来,西班牙的战火已经平息了,因为今天早上您的火气挺大的。可您别忘记,巴黎到处在传说我要和欧仁妮·唐格拉尔小姐结婚呢。所以,我不能容忍您批评某位先生的口才,要知道,这位先生有一天会对我说:‘子爵先生,您瞧,我给了女儿两百万嫁资。’”
“得了吧!”博尚说,“这门婚事成不了。国王能把他封为男爵,也能让他当上贵族院议员,但没法让他变成绅士。德·莫尔塞夫伯爵的剑是贵族化的,他不会为这区区两百万而同意这桩门户不当的婚事。莫尔塞夫子爵得娶一位侯爵小姐。”
“两百万!已经挺不错啦!”莫尔塞夫说。
“这笔钱只够在林荫大道旁盖个戏院,或是从植物园到拉贝铺一段铁路。”
“随他去说吧,莫尔塞夫,”德布雷没精打采地说,“您只管结婚。您等于娶一个钱袋,不是吗?别的事,管那么多干吗!钱袋标签上多一个零,要比少一个纹章强得多。您的纹章上有七只金鸫鸟,就算分三只给您妻子,也剩四只,还比德·吉斯先生[11]多一只。这位吉斯先生可差一点就成了法国国王,他的堂兄弟还当上了德国皇帝呢。”
“可不是,我想您说得有道理,吕西安。”阿尔贝心不在焉地说。
“那当然!再说,每个百万富翁都高贵得如同私生子,也就是说,他可能是个私生子。”
“嘘!别再说了,德布雷,”博尚笑呵呵地说,“夏托-勒诺来了,为了治好您大放厥词的癖好,他会用他祖先勒诺·德·蒙多邦的剑刺穿您的胸膛。”
“那他可就有失身份喽,因为我很卑贱,非常卑贱。”
“咳!”博尚大声说,“现在部里的大人物都唱起贝朗瑞的调调来了,这叫我们怎么办哦,主啊?”
“德·夏托-勒诺先生到!马克西米利安·莫雷尔先生到!”男仆大声通报。
“这下到齐了!”博尚说,“我们可以吃午饭了。刚才我没听错吧,您就只等两位是吗,阿尔贝?”
“莫雷尔!”阿尔贝惊诧地低声说,“莫雷尔是谁?”
但他还没说完,德·夏托-勒诺先生已经握住了他的一只手。这位先生是位三十来岁的英俊的年轻人,一副绅士气派,有着吉什家族的脸和莫特玛尔[12]族的气质。
“亲爱的,”他对阿尔贝说,“请允许我向您介绍北非骑兵军团上尉马克西米利安·莫雷尔先生,他是我的朋友,还是我的救命恩人。有道是闻名不如见面,请向我的英雄致敬吧,子爵。”
说着他往旁边一闪身,亮出一个身材高大、仪表堂堂的年轻人,此人额头宽阔,目光有神,蓄着一撇小胡子,读者想必记得在马赛见过他,当时他处境艰难,读者一定不会忘记。他穿一身质地很好的半法国、半东方式军服。合身的军服,使他挂着荣誉军团十字勋章的胸膛显得格外宽阔,健硕的身材显得格外挺拔。年轻军官温文尔雅地鞠了一躬。他的每个动作都那么从容不迫,因为他是强者。
“先生,”阿尔贝亲切有礼地说,“德·夏托-勒诺男爵先生知道,和您相识会给我带来莫大的愉快。先生,您是他的朋友,也就是我们的朋友。”
“太好了,”夏托-勒诺说,“亲爱的子爵,希望在必要时,他也能像对我那样,慷慨地对您伸出援手。”
“他对您是怎么伸出援手的呢?”阿尔贝问。
“唉!”莫雷尔说,“区区小事,不值一提,他言重了。”
“什么!”夏托-勒诺说,“这不值一提!救人性命还不值一提!……哦,您未免也说得太轻描淡写了,亲爱的莫雷尔先生……对您来说,也许可以这么说,因为您每天都冒着生命危险,可对我就不是这样了,我偶尔险遭不测……”
“听你们的话,我有一点非常清楚了,男爵,就是莫雷尔上尉先生救过您的命。”
“对!您说得一点没错。”夏托-勒诺说。
“那是怎么回事?”博尚问。
“博尚,我的朋友,您知道我都快饿死了,”德布雷说,“请别再叫他讲故事了好吗。”
“可我,”博尚说,“我想这不碍我们吃饭……夏托-勒诺可在餐桌上讲给我们听嘛。”
“先生们,”莫尔塞夫说,“现在才十点一刻,请注意这一点,我们正等着最后一位来宾。”
“啊!真的,还有一位外交家。”德布雷接口说。
“他是不是一位外交家,其实我并不清楚。但我知道,假如我托付他一件使命,他一定会办妥,会让我满意;假如我是国王,我就会立即把所有的勋章赐给他,哪怕可以同时颁发金羊毛勋章和英国的嘉德勋章,也这样做。”
“好吧,既然我们还不能去餐桌,”德布雷说,“您就也倒一杯热雷斯葡萄酒,把您的故事讲给大家听听吧,男爵。”
“你们都知道,我有一阵子想去非洲。”
“这是您先人为您安排的一条路线,亲爱的夏托-勒诺。”莫尔塞夫风趣地接口说。
“没错,可是我怀疑您此行是否如他们那样,是去拯救基督之墓。”
“您说得对,博尚,”年轻贵族说,“我只是想去打打猎。你们都知道,自从我挑选来劝架的两个证人迫使我打穿我一位最好的朋友的胳膊以后,我就厌恶决斗了……唉,那位朋友你们都认识,就是可怜的弗朗兹·德·埃皮奈。”
“啊,是有这么回事!”德布雷说,“您是决斗来着……为了什么事?”
“鬼知道是什么芝麻大的事儿!”夏托-勒诺说,“不过有一点我还记得很清楚,那就是我不肯就那么埋没自己的天分,一心想拿人家送我的那把手枪,在阿拉伯人身上试试枪法。于是,我乘船去了奥兰,又从奥兰到君士坦丁,我到那儿正巧赶上撤围。我跟着别人一起撤退。整整四十八个小时,白天下雨,夜晚下雪,我都得受着。最后,到了第三天早上,我的马冻死了。可怜的畜生啊!它以前在马厩里一直被盖得暖暖的,还有火炉烤火……这匹阿拉伯马到了阿拉伯,遇上零下十摄氏度的严寒,一下子就受不了喽。”
“就为这您才要买我那匹英国马呀,”德布雷说,“敢情您以为英国马比阿拉伯马耐寒。”
“您误会了,我已经发誓不再去非洲了。”
“您是给吓着了?”博尚问。
“对,我承认,”夏托-勒诺回答说,“有什么办法呢!马死了,我只好徒步撤退。有六个阿拉伯人骑马飞奔而来要取我的脑袋,我用长枪撂倒了两个,又用手枪打死两个。可还剩两个,我被迫放下了武器。他俩一个抓住我的头发,所以我至今头发修得很短,以防万一;另一个把弯刀搁在我脖子上,凉飕飕的钢刃寒意逼人。突然间,我身边的这位先生向他俩扑过去,一枪结果了抓住我头发的那个人,又一刀劈开了那个准备割断我喉咙的人的脑袋。这位先生那天给自己的使命是要救一个人,结果幸而是我。有朝一日我发了财,一定要请克拉格曼或者马罗歇蒂塑一座幸运之神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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