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恶魔罗贝尔》(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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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歌剧院看戏,是个挺不错的理由,当天晚上歌剧院正好有一场精彩演出,久病复出的勒瓦瑟尔在《恶魔罗贝尔》中饰演贝特朗。在巴黎向来如此,大师的作品总能吸引上层社会的精英前来观看。

莫尔塞夫如同大多数有钱人家子弟一样,在正厅前座有个包座,在十多个熟人的包厢里都可随时入座;而且,在那些时髦人物的包厢里也有他的一席之地。

夏托-勒诺在正厅前座也有个位子,就在他的旁边。

博尚凭着记者的身份,俨然就是无冕之王,正厅到处都有他的位子。

这天晚上,吕西安·德布雷可以用部长的包厢,他邀请了德·莫尔塞夫伯爵,但因梅塞苔丝不想去,伯爵把邀请转让给了唐格拉尔,并让人捎话,要是男爵夫人和她女儿愿意接受他提供的包厢,幕间休息时他可能会去拜访她俩。她俩当然愿意接受——任谁也不会像一个百万富翁这样巴不得有一个不用花钱的包厢。

至于唐格拉尔,他早已声称,他的政治原则和反对派议员的身份不允许他涉足部长的包厢。因此,男爵夫人写信给吕西安,请他去接她,因为她不便单独与欧仁妮去剧院。

可也是,要是这两个女人没有人陪着去看戏,人家肯定会说短论长;可要是唐格拉尔小姐跟母亲和母亲的情人一起去看戏,别人就无话可说了:社交界就是这么回事。

按惯例,幕启时观众席上还是空荡荡的。巴黎时兴的风气是在戏开场后才去看戏。因此,第一场演出时,先到场的观众既不是在看表演,也不是在听音乐,而是在看陆续进场的观众,在听开门和谈话的声音。

“瞧!”阿尔贝看见第一排边侧包厢的门打开,突然说道,“瞧!G伯爵夫人!”

“G伯爵夫人是谁?”夏托-勒诺问。

“哦!您瞧您,居然问得出这么个问题;您问我G伯爵夫人是谁?”

“噢!对了,那不就是迷人的威尼斯女郎吗?”

“可不是。”

就在这时,G伯爵夫人瞧见了阿尔贝,笑盈盈地向他颔首回礼。

“您认识她?”夏托-勒诺说。

“对,”阿尔贝说,“是在罗马那会儿弗朗兹给我引荐的。”

“弗朗兹在罗马为您做的事,您愿意在巴黎为我做一下吗?”

“非常愿意。”

“嘘!”后排的观众叫了起来。

两个年轻人自顾自交谈,仿佛压根儿没注意到他们妨碍了后排观众欣赏演出。

“她去战神广场看赛马来着。”夏托-勒诺说。

“今天?”

“对。”

“可不!今儿个是有赛马。您下注了吗?”

“噢,小意思,五十个路易。”

“哪匹马赢了?”

“诺蒂吕斯;我押的就是这匹马。”

“是有三场赛马吧?”

“没错。赛马俱乐部设了奖品,是个金杯。赛场上还出了桩怪事。”

“什么事?”

“嘘!”后排观众又喊道。

“什么事?”阿尔贝又问。

“这场比赛胜出的赛马和骑师,都是从没见过的。”

“有这等事?”

“可不是!起先谁也没注意这匹以万帕的名字参赛的马,还有这位以约布的名字报名的骑师,突然间,只见一匹漂亮的栗色马和一个小个子的骑师蹿了上去,这骑师长得那么瘦小,恐怕得在他衣袋里塞二十磅铅体重才能及格,可他居然最先到达终点,比另两匹赛马阿里埃尔和巴尔巴罗快出三个马身。”

“没人知道马和骑师的东家是谁?”

“没人知道。”

“您说这匹马参赛的名字是……”

“万帕。”

“得,”阿尔贝说,“我可占您先了,我知道它的东家是谁。”

“别说话行吗!”后排观众第三次喊道。

这一次抗议的势头很猛,两个年轻人终于发现观众是冲着他们喊的。在他俩眼里,这种做法是很没礼貌的起哄,于是回过头去,想找出领头的家伙。可是没人迎接这一挑战,于是他俩又把脸转向舞台。

这时,部长包厢的门开了,唐格拉尔夫人、她的女儿和吕西安·德布雷各自就座。

“啊哈!”夏托-勒诺说,“他们可都是您的老相识啦,子爵。咳!您往右边看什么呀?人家在找您呢。”

阿尔贝转过脸来,他的目光果然与唐格拉尔男爵夫人的目光碰了个正着,男爵夫人轻摇扇子向他致意。至于欧仁妮小姐,她那对黑色的大眼睛似乎不肯屈尊往下瞧一眼正厅前座。

“说实话,亲爱的,”夏托-勒诺说,“在我看来,您并不是个很在乎门当户对的人,可我总觉得弄不明白,除了门第有些不当以外,您对唐格拉尔小姐还有什么可以不满意的呢?她真是个大美人哪。”

“是很美,没错,”阿尔贝说,“可是我得向您承认,我喜欢的是更温柔、更可爱,总之更有女人味儿的美。”

“您可真是年轻气盛,”年届三十的夏托-勒诺在莫尔塞夫面前颇有点倚老卖老,“怎么,老弟!人家给您找了个未婚妻,美得就像狩猎女神狄安娜,您还不满意啊!”

“没错,给您说着了,我更喜欢像米洛的维纳斯或卡普阿的维纳斯那样的女人。眼前的这位狩猎女神,成天生活在山中仙女之间,真让我有点害怕呢;我担心她会把我当阿克特翁[1]那么处置。”

果然,只要朝那位少女瞧上一眼,您就不难明白莫尔塞夫刚才说的这种感情了。唐格拉尔小姐确实很美,然而,正如阿尔贝所说,那是一种颇有刚健之风的美:一头秀发又黑又亮,但那种天然的卷曲,给人的印象是有股不容摆弄的犟劲;弯弯的眉毛长得挺漂亮,就是眉头常常会皱起,那双如头发一般黑亮的眼睛,有一种坚毅的表情分外引人瞩目,让人惊叹于一个女性竟有这般目光;鼻子格局很端正,堪做朱诺雕像的原型;她的嘴巴稍嫌大了些,但一口牙齿很漂亮,在双唇的衬托下格外醒目,那两片胭脂红的嘴唇红得耀眼,与苍白的脸色恰成对照;还有,嘴角上的那颗黑痣,也比造物主为常人点缀的要大一些。所有这一切,就构成了令莫尔塞夫望而生畏的果决的面相和个性。

欧仁妮身体的其他部位,也跟上述的脸部格局很相称。正如夏托-勒诺所说的,她就是个狩猎女神狄安娜,而且她的美貌中自有一种更坚毅、更刚健的意味。

至于她所接受的教育,就如她在容貌上的某些特征一样,倘若要说有什么瑕疵的话,那就是似乎太男性化了一点。诚然,她能说两三种语言,画也画得不错,能写诗,会作曲——对作曲她似乎更感兴趣些,常和寄宿学校的一位同窗女友一起钻研音乐,那位女友家境并不好,但据说她天赋很高,完全可以成为一名出色的歌唱家。还听说,有位大作曲家给予她一种近乎父爱的关注,鼓励她努力上进,希望她有朝一日能凭自己的嗓子致富。

鉴于这位年轻的才女路易丝·德·阿尔米依小姐,有一天可能登上舞台成为角儿,唐格拉尔小姐虽说在家中接待她,却从不和她在公开场合上一起露面。路易丝作为一个女友,在银行家府上自然没有独立的地位,但待遇毕竟比普通的家庭女教师略高一些。

唐格拉尔夫人进包厢才几秒钟工夫,帷幕就落下了。幕间休息时间很长,观众在这半小时里,可以到休息室里走动走动,或是去看望一下熟人,所以正厅前座的观众差不多都走光了。

莫尔塞夫和夏托-勒诺走在头里。唐格拉尔夫人看见阿尔贝如此脚步匆匆,一时间还以为他是要来问候她俩,便侧身对女儿轻声说他要过来了,欧仁妮听了只是笑着摇摇头。就在这时,仿佛是为欧仁妮的判断作证似的,莫尔塞夫出现在第一排侧翼的一个包厢里。那正是G伯爵夫人的包厢。

“哦!旅行家先生来了,”伯爵夫人像对老朋友那样,极为亲切地伸手给他,“您还认得出我真是太好了,而且您还是第一个来看我的朋友,这真让我高兴。”

“请您相信,夫人,”阿尔贝回答说,“倘若我知道您到了巴黎,并且知道您地址的话,我一准早就去看您了。噢,请允许我向您介绍我的朋友夏托-勒诺男爵先生,像他这样的绅士,在法国已经是硕果仅存,为数不多了。他刚才告诉我,您去战神广场看了赛马。”

夏托-勒诺躬身致意。

“啊!您也在看赛马,先生?”伯爵夫人急切地问道。

“是的,夫人。”

“那么,”G夫人迫不及待地问道,“您能告诉我赢得骑师俱乐部奖杯的那匹马,主人是谁吗?”

“恕我不知,夫人,”夏托-勒诺说,“刚才我还问阿尔贝来着。”

“您真想知道吗,伯爵夫人?”阿尔贝问。

“知道什么?”

“知道马的主人是谁。”

“太想知道了。你们猜怎么着……敢情您知道他是谁,子爵?”

“夫人,您说‘你们猜怎么着’,想必是要给我们说个故事吧。”

“哎,你们猜怎么着,我第一眼瞧见这匹漂亮的栗色马和身穿粉红绸上衣的英俊小骑师,就喜欢上他们了,我为他们许愿,就像我在他们身上押上了一半家产似的。所以,我看见他们领先到达终点,比对手快了三个马身,心里高兴,就使劲为他们鼓掌。不承想回到家里,居然在楼梯上遇见了那个穿粉红绸上衣的小骑师,我简直惊讶极了!我心想,这位赛马得胜的骑师,说不定就跟我住在同一座楼里,可打开客厅门一看,最先映入我眼帘的竟然是那匹不知名的马和陌生骑师赢得的奖品:那只金杯。金杯里有一张小纸片,上面写着:

G伯爵夫人惠存鲁思文勋爵。

“一点不错。”莫尔塞夫说。

“什么叫一点不错!您想说什么意思呀?”

“我想说他正是鲁思文勋爵。”

“哪个鲁思文勋爵?”

“我们在阿根廷剧院遇见的那个吸血鬼。”

“当真!”伯爵夫人大声说,“他在这儿?”

“正是。”

“您看见他了?他上您府上了?您去拜访过他了?”

“他是我的好朋友,夏托-勒诺先生也有幸认识他。”

“您凭什么相信是他赢了?”

“他的马参赛的名字叫万帕……”

“嗯,那又怎么样?”

“嗨,当初把我关在洞里的那个大名鼎鼎的强盗头子,您不会忘了他叫什么吧?”

“噢!没错。”

“伯爵奇迹般地把我从他手中救了出来,您也不会忘记吧?”

“那当然。”

“他就叫万帕。您瞧,就是他。”

“那他为什么要把奖杯送给我呢?”

“首先是因为,伯爵夫人请您相信,我对他提起过您很多次;其次是因为他能在这儿找到一位女同胞,而且看见这位女同胞对他这么感兴趣,想必很高兴。”

“我希望您没把我们背后议论他的那些话都告诉他吧!”

“哦,这我可不敢保证。这个奖杯不就是以鲁思文勋爵的名义……”

“这下完了,他要恨死我了。”

“他的作派像个仇人吗?”

“不像,我承认。”

“就是!”

“这么说,他在巴黎?”

“对。”

“有没有引起轰动?”

“哦,”阿尔贝说,“大家议论了他整整一个星期,然后就把注意力转向英国女王加冕典礼和玛尔斯[2]小姐的钻石失窃案,不再关心别的事情了。”

“亲爱的,”夏托-勒诺说,“看来正因为伯爵是您的朋友,您才这么说的。伯爵夫人,请别相信阿尔贝刚才说的话,眼下巴黎最热门的话题仍然是这位基督山伯爵。他一开场就送了唐格拉尔夫人价值三万法郎的两匹马;接下去,他救了德·维尔福夫人的性命;随后,看来他又赢了骑师俱乐部的头奖。所以,莫尔塞夫说的话我不敢苟同,依我看,目前伯爵仍是大家关注的焦点,而且一个月以内情况不会有所变化——只要他继续不断地玩些新鲜招数,而这似乎正是他平日里的生活方式。”

“有这可能吧。”莫尔塞夫说,“我说,俄国大使的包厢现在归谁了?”

“哪个包厢?”伯爵夫人问。

“第一排立柱中间的那个。看上去,包厢刚装饰一新。”

“果然是啊。”夏托-勒诺说,“第一幕演出时有人在吗?”

“在哪儿?”

“在这个包厢里。”

“没有,”伯爵夫人说,“一个人也没看见。这么说,”她又回到先前的话题,“您相信赢得奖杯的就是您那位基督山伯爵?”

“我确信无疑。”

“把奖杯送给我的也是他?”

“一定是他。”

“可我不认识他呀,”伯爵夫人说,“我想把奖杯还给他。”

“哦!请别这么做。要不他又会送您另一只杯子,而且是用整块蓝宝石琢出来,或是用整块红宝石雕成的。这就是他的行事方式;有什么办法呢,他就是这么个人。”

正在这时,只听得铃声响起;第二幕就要开场了。阿尔贝起身告退。

“我还会见到您吗?”伯爵夫人问。

“如果您允许,幕间休息时我再过来,了解一下在巴黎有哪些地方可以为您效劳。”

“二位,”伯爵夫人说,“每个周末晚上,我在家接待客人,地址是里伏利街二十二号。这就算正式通知了。”

两位年轻人躬身致意,退出包厢。

他俩回进正厅时,看见后排观众都站了起来,目光盯在正厅的一个地方。他俩的目光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停在了先前俄国大使的那个包厢里。一个三十五到四十岁模样的男子,身穿黑色礼服,刚和一个穿着东方服饰的女子走进包厢。那女子容貌美艳,服饰雍容华贵,所以,正如我们刚才所说,众人的视线一时间都转向了她。

“哎!”阿尔贝说,“是基督山和他的希腊美女。”

果然,这一男一女就是伯爵和海黛。

不一会儿工夫,那女郎不仅成了正厅后排观众,而且成了全正厅观众的注意目标。夫人小姐们纷纷把头探出包厢,想看上一眼在分枝挂灯光照下流光溢彩的那一串串钻石。

第二幕的演出自始至终伴着这片嘈杂的低语声,这种喧哗通常表明观众席中出了大事。谁也没想到喊大家保持安静。这个女人如此年轻,如此美丽,如此光艳照人,她就是剧场中最引人注目的景观。

这一次,唐格拉尔夫人的手势再明确不过地告诉阿尔贝,她要他幕间休息时过去一下。

以莫尔塞夫的教养,看到人家明确表示在等他,他是决不会让人久等的。第二幕刚演完,他赶紧上楼来到舞台一侧的包厢。

他向夫人和小姐躬身致意,和德布雷握了握手。

男爵夫人以迷人的微笑迎接他,而欧仁妮的神情始终是那么冷峻。

“喔,亲爱的,”德布雷说,“我给逼得走投无路,只好向您讨救兵了。夫人问了一连串有关伯爵的问题,把我问得喘不过气来,她要我说出他是哪个国家的人,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喔,我又不是卡利奥斯特罗[3]。我实在没辙了,就说:‘去问莫尔塞夫吧,他对这位基督山了如指掌。’所以夫人就招呼您过来了。”

“真叫人难以相信,”男爵夫人说,“一个有权动用五十万秘密基金的人,居然连这点事情也答不上来。”

“夫人,”吕西安说,“请您相信,即便有五十万基金可以动用,我也不会用来打探基督山先生的身世,在我看来,他就不过是比那些从印度发财回来的富翁再富上一倍,除此之外没什么可以称道的。得,还是让我的朋友莫尔塞夫来说吧。您自己问他就行,这事跟我不相干了。”

“即便是从印度发财回来的富翁,也没人会送我两匹价值三万法郎的马,还给马的耳朵挂上每颗值五千法郎的四颗钻石哪。”

“哦!送钻石嘛,”莫尔塞夫笑着说,“那是他的癖好。我相信他就像波将金[4]一样,兜里总是装着钻石,而且他还像小拇指[5]沿路撒小石子那样,沿路撒钻石。”

“他想必是找到金矿了,”唐格拉尔夫人说,“您知道他在男爵的银行里开了一个无限贷款的户头吗?”

“我不知道,”阿尔贝答道,“但并不觉得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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