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一次夏季舞会(1 / 2)
当天,就在唐格拉尔夫人和检察官先生在他办公室做长谈的时候,一辆敞篷旅行马车驶进埃尔代街,穿过二十七号宅邸的大门,停在院子里。
片刻过后,车门打开,德·莫尔塞夫夫人扶住儿子的手臂下了车。
阿尔贝送母亲进屋后,就吩咐备水洗澡和套车。贴身男仆刚伺候他装束停当,他就登上马车直驶香榭丽舍林荫大道基督山伯爵的府邸。
伯爵带着惯常的笑容迎接他。这真是件怪事:这个人的内心世界,仿佛谁也没法向那里面多走一步似的。有些人想,不妨这么说吧,强行闯入他的心灵禁区,可每次都撞在了一堵墙上。
莫尔塞夫本来是张开双臂向他跑去的,但见了他——尽管他脸上带着友好的笑容——却不由自主地收起胳臂,只敢伸出一只手去。
基督山呢,仍跟平时一样,只在对方的手上轻轻碰一碰,并不握紧。
“瞧!我来啦,”莫尔塞夫说,“亲爱的伯爵。”
“欢迎。”
“我一小时前刚回来。”
“从迪耶普来?”
“从特雷波尔[1]来。”
“喔!是么。”
“我一回巴黎,就先来看您。”
“您真是太好了。”基督山说这话的口气,仿佛在说一桩不相干的事情似的。
“哎!怎么样,有什么消息吗?”
“消息!您问我这个外国人有什么消息?”
“我问有什么消息,意思是说您有没有为我做什么事?”
“您难道托我做什么事了?”基督山做出不安的样子问道。
“行了,行了,”阿尔贝说,“别装着不知道了。有道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嘛。瞧!我在迪耶普就受到了电流的感应,您要是没为我做过什么事,至少总想到过我吧。”
“这倒有可能,”基督山说,“我还真的想到过您。不过我得说明,从我身上发出去的电波,是不按我的意志自由行动的。”
“当真?那就请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吧。”
“事情很简单,唐格拉尔来我这儿吃过饭。”
“这我知道,家母和我就是为躲开他才出去的。”
“他跟安德烈亚·卡瓦尔坎蒂先生共进了晚餐。”
“您的那位意大利王子?”
“别说得那么夸张吧。安德烈亚先生也还不过自称子爵呢。”
“您说他是自称?”
“我说他是自称。”
“那么他并不是子爵?”
“哦!这我怎么知道?他这么自称,我就这么称他,人家也这么称他。这一来,他不就是子爵啦?”
“您这人可真特别。好吧!请往下说。”
“往下说什么?”
“唐格拉尔先生来赴宴了?”
“是的。”
“和您的安德烈亚·卡瓦尔坎蒂子爵一起用的餐?”
“和安德烈亚·卡瓦尔坎蒂子爵一起用的餐。另外还有他的父亲侯爵先生,唐格拉尔夫人,德·维尔福先生和夫人,都是些可爱的人儿,还有德布雷先生,马克西米利安·莫雷尔,还有谁来着……让我想想……噢!德·夏托-勒诺先生。”
“他们有没有提到我?”
“一句也没提到。”
“糟糕。”
“此话怎讲?我还以为,如果说大家把您给忘了,那可是正中您的下怀呢。”
“亲爱的伯爵,要是大家都没提起我,那就是说他们心里还都想着我,这下我可完了。”
“人家想着您又怎么啦,只要唐格拉尔小姐没不就行了?喔!对了,敢情她待在家里,照样也能想您啊。”
“噢!我敢肯定没这事;除非她是以我想她的同样方式在想我。”
“奇妙的心灵感应!”伯爵说,“这么说,你们俩彼此都在恨对方?”
“您听我说,”莫尔塞夫说,“要是唐格拉尔小姐肯发善心作出牺牲,让我不必为她这么受苦受难,要是她能开恩让我摆脱我们两家订下的婚约的羁绊,那我就真是感激不尽了。总之,我觉着唐格拉尔小姐当个情妇挺可爱,可要当妻子,去它的吧……”
“原来,”基督山笑着说,“您想未婚妻,就是这样想的呀?”
“哦!天哪!对,是不怎么客气,这没错,但至少没做假。可是我这梦想是没法实现的;作为通向一个既定目标的步骤,唐格拉尔小姐是非得当我老婆不可的,也就是说,她要和我在一起生活,在我身边想心事,在我身边唱歌,在离我不到十步路的地方吟诗弹琴,而且今生今世我甭想甩开她,这真叫我想到就怕。一个情妇,亲爱的伯爵,那是可以分手的。可是妻子,唉!那就是另一回事喽。近也罢,远也罢,反正你非得跟她拴在一起不可。要跟唐格拉尔小姐拴在一起,哪怕是远远的,我想着就心里发怵。”
“您这人可真挑剔,子爵。”
“对,因为我常想着一件不可能的事。”
“什么事?”
“像家父当初那样为自己找一个妻子。”
基督山脸色发白了。他望着阿尔贝,手里摆弄着精致的手枪,把枪簧扣得连连作响。
“这么说,令尊当初很幸福喽?”他说。
“伯爵先生,我对家母的看法,您是知道的:她是一位天使。您看她,还是像从前一样美丽、聪明,风度甚至比从前更迷人。我刚从特雷波尔回来。换了别的儿子。喔!天哪!成天陪着母亲要不是为了讨好她,就好比是在受苦役。而我呢,我和家母形影不离地待了四天,我可以对您这么说,我觉得自己是在特雷波尔亲承玛勃仙后和提泰妮娅[2]的謦欬,这四天过得那么舒心,那么悠闲,那么充满诗意。”
“这种完美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所以听您这么一说,谁都会铁下心来,宁可做单身汉了。”
“可不是,”莫尔塞夫说,“我正因为知道这世上有这么一个完美的女人,所以才不想操那份心,去娶什么唐格拉尔小姐。不知您有没有注意到,我们的自私,往往会给属于自己的东西蒙上一层耀眼的光彩。在玛尔莱或福森首饰铺的橱窗里闪闪发亮的钻石,到了我们手里以后,就会更加光彩夺目。可是倘若有人证明给您看,还有一颗成色更纯的钻石,而您注定这辈子只能有这颗成色稍差的钻石,您想想,那时候心里多不是滋味啊?”
“难以免俗呵!”伯爵低声说。
“所以,倘若哪天欧仁妮小姐发觉我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子,我这不到十万法郎的家当,跟她的百万家财是根本无法相提并论的,那我可就谢天谢地喽。”
基督山微微一笑。
“我还想到过另一个主意,”阿尔贝接着说,“弗朗兹喜欢怪诞的东西,所以我就想把他弄得神魂颠倒,让他去爱上唐格拉尔小姐。可是,我用最诱人的笔调给他写了四封信,他的答复却始终如一:‘我这人是有些荒诞不经,这没错,可是我还没荒唐到许下诺言就要变卦的地步。’”
“这就是所谓的真诚友谊:把自己只想让她当情妇的女人,去塞给别人。”
阿尔贝笑了笑。
“顺便提一句,”他接着说,“这位亲爱的弗朗兹到巴黎了。不过这跟您没什么关系,您好像并不喜欢他,是吗?”
“我不喜欢他!”基督山说,“哎!我亲爱的子爵,您什么时候见到我不喜欢弗朗兹先生啦?所有的人我都喜欢。”
“我也包括在所有的人里啰……谢谢。”
“喔!咱们别把意思弄拧了,”基督山说,“我对所有的人,都像天主让我们去爱邻人那样地爱他们。我所恨的,只是几个人而已。还是讲讲弗朗兹·德·埃皮奈先生吧。您说他回来了?”
“对,是德·维尔福先生把他唤回来的。这位先生看来也急不可耐地要把瓦朗蒂娜小姐嫁出去,就像唐格拉尔先生急不可耐地要把欧仁妮小姐嫁出去一样。照这样看来,做父亲的有个长大了的女儿放在家里,心里就会老大的不自在。我看哪,他们非得折腾到血压升高、脉搏每分钟九十次,折腾到把女儿打发出门,才会完事。”
“可是,人家德·埃皮奈先生就不像您。他受这份罪并没口出怨言啊。”
“岂止这样,他可是真把它当回事啦。他一本正经地打着白领带,已然在谈论成家以后如何如何了。而且,他对维尔福先生夫妇尊敬极了。”
“他俩也消受得起这份敬意吧?”
“我想是的。在一般人的眼里,维尔福先生虽然严厉,但很公正。”
“好极了,”基督山说,“现在至少有一个人,您对他不像对可怜的唐格拉尔先生那样不留情面了。”
“或许是我不必娶他女儿的缘故吧。”阿尔贝说着,哈哈大笑。
“说实话,亲爱的先生,”基督山说,“您这么自鸣得意可真叫人受不了。”
“我?”
“对,您。来支雪茄吧。”
“好的。可我怎么自鸣得意啦?”
“您不是在这儿为自己辩解,一个劲儿地想不娶唐格拉尔小姐吗?其实,这事您大可不必多费心思,说不定先提出解除婚约的还不是您呢。”
“呵!”阿尔贝睁大双眼说。
“呣!人家总不至于,子爵先生,总不至于硬把您的脖子塞进门里去吧。得!说正经的,”基督山换了种语调说,“您真的想毁约?”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