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诺言(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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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点我不清楚。”

“有谁会由于她的去世而得益吗?”

“没有,我的天主!没有。我女儿是她唯一的遗产继承人,只有瓦朗蒂娜……喔!要是我竟然会想到这种念头,我就要一刀捅进自己的心窝,作为对它竟敢让这种念头有过片刻藏身之所的惩罚。”

“喔!”这回德·阿弗里尼先生叫了起来,“亲爱的朋友,但愿我这不是在指控任何人,您明白,而只是在说一件意外事故,一个过失。但是不管是事故还是过失,事实总是事实,它在对我的良心低语,在驱使我的良心对您大声地说出来:请您去调查吧。”

“向谁调查?怎么调查?调查什么?”

“比如说:那位老仆人巴鲁瓦,会不会拿错了药,把给主人准备的药水拿给了德·圣梅朗夫人?”

“给我父亲准备的药水?”

“是的。”

“可是,给诺瓦蒂埃先生准备的药水,怎么会毒死德·圣梅朗夫人呢?”

“事情很简单:您知道,对有些疾病来说,毒药也是一种良药。瘫痪就是这样的一种疾病。为了恢复诺瓦蒂埃先生行动和说话的机能,我已经尝试过种种能想到的办法,大约在三个月以前,我决定尝试一下最后的办法。于是,三个月以前,我开始让他服用番木鳖碱。所以,最近一次给他开的药方中,掺有六克番木鳖碱;六克的剂量,对诺瓦蒂埃先生瘫痪的机体并不会有任何副作用,何况他是逐渐加大剂量的,已经有了适应性。但六克的剂量,对别人却是足以致命的。”

“亲爱的大夫,诺瓦蒂埃先生的套间,和德·圣梅朗夫人的套间是不相通的,巴鲁瓦从来不曾进过我岳母的房间。总之,我想向您说的是,大夫,尽管我知道您是当今医道最高,尤其是医德最好的医生,尽管您的话在任何时候都如阳光一般为我指明着方向,喔!大夫,喔!尽管我对此深信不疑,但我还是想在这儿引用一句古老的格言:errare  humanum  est[1]。”

“请听我说,维尔福,”医生说,“在我的同行当中,您还有没有像我一样信得过的人?”

“您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您想要干什么呢?”

“请把他叫来,我把我观察到的情况和自己的想法告诉他,然后我们两人一起进行尸体解剖。”

“你们会找到残留的毒药吗?”

“不,不是残留的毒药,我没这么说。不过我们会看到神经系统的损坏情况,还会看到不容置疑的明显的窒息迹象,我们将会告诉您:亲爱的维尔福,这件事如果是由疏忽引起的,您得注意您的仆人,而如果是由仇恨造成的,您就得注意您的仇人。”

“哦!天哪!这是个什么样的建议哟,德·阿弗里尼?”维尔福神情沮丧地说,“如果除您以外还有别人知道这桩秘密,一场侦查就势必难以避免了。在我家里进行侦查,那怎么行!不过,”检察官强打起精神,忐忑不安地望着医生继续往下说,“不过,如果您想要这么做,如果您执意要这么做,我也还是会这么做的。其实,也许我应该来受理此案。我的性格要求我如此行事。但是大夫,您会看到没等我这么做,我早就肝肠寸断了:这个家里出了这么多伤心事,现在居然还要出乖露丑!哦!我的妻子和女儿会痛不欲生的。而我,大夫,您知道,一个人当了二十五年的检察官,不可能不结下一些仇人。我的仇人是很多的。这事一旦张扬出去,对我的仇人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他们会欣喜若狂,而我,我只能名誉扫地。大夫,请原谅我这些世俗的想法。如果您是位神甫,我是不敢对您说这些的;可您是位大夫,是个能体谅别人的人。大夫,大夫,就算您什么也没有对我说过,行吗?”

“亲爱的德·维尔福先生,”动了恻隐之心的医生回答说,“我首要的职责是主持人道。倘若医学上还有救活德·圣梅朗夫人的可能,我一定会尽力而为,但她已经死了,我要考虑的就应该是活着的人。就让我们把这桩秘密藏在心底吧。如果哪一天有人发现了这个秘密,就让他们把我的缄口不语归咎于我的疏忽吧。但是,先生,您还是得查下去,得抓紧查下去,因为事情恐怕还不会就此结束……当您查出凶手,等您抓住他的时候,您得听我的话:作为司法官员,您得尽您的职责!”

“哦!谢谢,谢谢,大夫!”维尔福大喜过望地说,“您真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像是生怕德·阿弗里尼医生会反悔,急忙站起身来,拉着医生往屋子走去。

他俩走远了。

莫雷尔仿佛是要好好地松口气,把头从椴树丛中探了出来;月光映照在他苍白的脸上,倘若有人此刻瞧见,准会以为他是个鬼魂。

“天主在用一种明显而可怕的方式保护我,”他说,“可是瓦朗蒂娜,我可怜的瓦朗蒂娜!她怎么受得了这些痛苦哦?”

他在这么低声自语时,注视着挂红窗幔的那扇窗户和挂白窗幔的那三扇窗户。

挂红窗幔的那个窗口,几乎看不见烛光了。看来德·维尔福夫人刚吹灭烛火,这会儿只有那盏通宵点着的小蜡烛,把微弱的幽光映在窗幔上。

在宅子的尽头,情况却相反,只见挂白窗幔的三扇窗户中间,有一扇打开了。搁在壁炉架上的一支蜡烛,把淡淡的亮光投射到窗外,一个人影走过来,臂肘支在阳台上,待了一小会儿。

莫雷尔浑身直打哆嗦。他仿佛听见了一阵呜咽的抽泣声。

这颗平时那么勇敢、那么坚强的心,此刻为人类两种最强烈的激情——爱情和恐惧所左右,处于骚乱和亢奋的状态,以至莫雷尔软弱到产生近乎迷信的幻觉,这是并不会使我们感到惊奇的。

像他这样藏身在树丛之中,瓦朗蒂娜是根本不可能看见他的,虽说如此,他却觉得听见了窗户上的那个人影在呼唤他。思绪纷乱的头脑在对他这么说,激情澎湃的心也在对他这么说。这个双重的错误,变成了一个无法抗拒的现实,在年轻人的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冲动的驱使下,他纵身跃出树丛,冒着被人看见的危险,冒着惊吓瓦朗蒂娜的危险,冒着年轻姑娘瞧见他会失声喊叫的危险,大步流星地穿过在月光下犹如一个银色大湖的花圃,跑到排列在屋前的柑橘栽培箱那儿,奔上台阶,伸手推开了门。

瓦朗蒂娜并没瞧见他。她抬眼望着瓦蓝的夜空上飘过的一朵银色的浮云,这朵云的形状就像一个升天的人影。她那充满诗意的亢奋的头脑在对她说,这就是外祖母的灵魂。

这时,莫雷尔已经穿过前厅,到了楼梯跟前。楼梯踏级上铺着地毯,所以他的脚步声不会让人听到。何况此刻他的情绪处于极度亢奋的状态,即使迎面碰上德·维尔福先生,他也不怕。他已经拿好主意,倘若真的碰上德·维尔福先生,他就走上前去向他吐露实情,求他原谅,求他同意这已经把莫雷尔和他女儿以及把他女儿和莫雷尔结合在一起的爱情;莫雷尔简直疯了。

幸好他没碰到任何人。

这会儿,瓦朗蒂娜早先对他描述过的屋子平面图帮了他的忙;他顺利地上了二楼。而就在他不知该再往哪个方向走的当口,传来了他熟悉的呜咽声,为他指了道。他转过身来;从一扇房门的门缝里,漏出一道烛光和悲戚的抽噎声。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在房间凹进去的部位,死者躺在床上,头部和身体都蒙在白罩布下面,莫雷尔由于碰巧得悉了那桩秘密,此刻只觉得这具尸体更加阴森可怕。

瓦朗蒂娜跪在床边,脸埋在一张大圈椅的靠垫里,由于抽噎而全身颤抖起伏着。他看不见她的脸,只看见她的两只手僵直地合在一起,伸在头的上方。

她刚从打开的落地窗回进屋里,跪在地上高声祈祷。她那凄哀的声音就是铁石心肠的人听了也会动容。从她嘴里说出的话语是急促而断断续续、难以听清的,仿佛哀痛把她的喉咙给卡紧了。

月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泻进来,使烛光显得格外暗淡,给悲哀的场景染上了一层蓝莹莹的凄迷的色调。

看到这个情景,莫雷尔再也忍受不住了。他并不特别虔诚,也不是个很容易动感情的人,但眼看着瓦朗蒂娜在哭泣,在痛苦地绞着双手,他再也没法默默地忍受下去了。他吁出一口气,轻轻地说出一个名字;这时,泪流满面紧贴在靠垫的丝绒上、犹如柯勒乔[2]笔下的玛大勒纳[3]的那张脸抬了起来,转向莫雷尔。

瓦朗蒂娜瞧见他,并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一颗心已经陷入绝望深渊的时候,是不会再感受到程度稍次的那些激动情绪的。

莫雷尔把手伸给她。瓦朗蒂娜指了指罩在白布下的尸体,表示这就是她没能去跟他相会的原因,然后又抽泣起来。

两人谁也不敢在这间屋里说话。死神仿佛就站在一个角落里,手指放在嘴唇上吩咐他们别吱声,所以两人都踌躇着不敢打破这沉寂。

最后还是瓦朗蒂娜先开口。

“我的朋友,”她说,“您怎么在这儿?唉,要是给您打开这屋子的门的不是死神,我是该对您说一声欢迎的。”

“瓦朗蒂娜,”莫雷尔合住双手,声音发颤地说,“我八点半就等在那儿了。一直没见您来,我心里不安极了,所以就翻墙进了花园;这时我听见有人谈到这件不幸的事……”

“听见谁?”瓦朗蒂娜问。

莫雷尔打了个寒战,医生和德·维尔福先生的谈话浮现在脑海中,他仿佛透过那块罩布看到了两条扭曲的手臂、僵直的颈脖和颜色发紫的嘴唇。

“是你们家的仆人,”他说,“听了他们的谈话,这件事情我就全知道了。”

“可是您上这儿来,会把我们都毁了的,我的朋友。”瓦朗蒂娜说这话的语气里,既没害怕,也没生气。

“原谅我,”莫雷尔用同样的语气回答说,“我这就走。”

“不,”瓦朗蒂娜说,“您会给人撞见的,就留在这儿吧。”

“可要是有人来呢?”

年轻姑娘摇了摇头。

“没人会来,”她说,“放心吧,这就是我们的保护神。”

她指了指罩布下面轮廓清晰可见的尸体。

“德·埃皮奈先生怎么样了?请告诉我吧,我求求您。”莫雷尔说。

“弗朗兹先生来签约的时候,我外婆刚咽气。”

“唉!”莫雷尔怀着一种自私的喜悦情绪叹了口气。他心想,这桩丧事可以使瓦朗蒂娜的婚事无限期地延宕下去了。

“可是有件事,却使我感到更加痛苦,”年轻姑娘接着说,就仿佛莫雷尔的这种感情理当立地受惩似的,“我可怜又可爱的外婆,在她临咽气的时候,还嘱咐说要把婚礼尽快办了;我的主啊!她原是想保护我,结果却在把我往外推。”

“听!”莫雷尔说。

两人都缄口不语。

只听得房门打开,走廊的镶木地板和楼梯的踏级上响起脚步声。

“这是父亲从书房出来。”瓦朗蒂娜说。

“是送医生出去。”莫雷尔加上一句。

“您怎么知道是医生?”瓦朗蒂娜惊讶地问。

“我这么猜想。”莫雷尔说。

瓦朗蒂娜望着他。

这时,只听见沿街的大门关上了。德·维尔福先生还特地去把通花园的门也锁上了;随后他重又走上楼来。

到了二楼的前厅,他稍停了片刻,像是拿不定主意要回自己房间,还是要到德·圣梅朗夫人的房间来。莫雷尔赶紧躲在一道门帘背后。瓦朗蒂娜没有动弹;似乎极度的悲痛已经使她超脱于寻常的惧怕之上了。

德·维尔福先生回进了自己的房间。

“现在,”瓦朗蒂娜说,“花园和沿街的门您都出不去了。”

莫雷尔惊恐地望着年轻姑娘。

“现在,”她说,“只有一条通道还是安全的,就是到爷爷房里去的那条通道。”

她立起身子。

“来吧。”她说。

“去哪儿?”马克西米利安问。

“去我爷爷房间。”

“我,去诺瓦蒂埃先生的房间?”

“对。”

“您想过那会怎么样吗,瓦朗蒂娜?”

“我想过,早就想过。我在这世上只有这个朋友了,我们俩都需要他……来吧。”

“您得当心,瓦朗蒂娜,”莫雷尔说,迟疑着不敢照年轻姑娘说的去做,“您得当心哪,这会儿我就像拉掉了蒙眼的布条,看得清楚了:我上这儿来,确实是做了件荒唐事。您,您这会儿神志真的很清醒吗,亲爱的瓦朗蒂娜?”

“是的,”瓦朗蒂娜说,“现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让我放不下的事情了,只是把可怜的外婆的遗体这么撇下不管,我毕竟感到于心不忍,觉得自己是该在这儿守灵的。”

“瓦朗蒂娜,”莫雷尔说,“死者本身就是神圣的。”

“对,”姑娘回答说,“再说这也不用很多时间,来吧。”

瓦朗蒂娜穿过走廊,走下一座通往诺瓦蒂埃房间的小楼梯。莫雷尔轻手轻脚地跟在她后面。在房门外的楼梯平台上,他们遇到了那位老仆人。

“巴鲁瓦,”瓦朗蒂娜说,“请把门关上,别让任何人进来。”

她先进了门。

诺瓦蒂埃仍坐在他的轮椅里。老仆人进去把情况告诉他以后,他神情专注地谛听着每个最轻微的声响,热切的目光凝视着门口。瞧见了瓦朗蒂娜,他的眼睛里顿时闪出亮光。

在年轻姑娘的神情和步态中,有一种严肃、庄重的意味,使老人大为震惊。刹那间,神采奕奕的目光中充满了探询的神色。

“亲爱的爷爷,”她语气急促地说,“请你听我说:你知道圣梅朗外婆一小时前去世了,现在,除了你,在这世上再也没人爱我了,是吗?”

老人的眼睛里流露出无比温柔的表情。

“所以我的忧伤和希望,都只能向你一个人倾诉了,是吗?”

瘫痪的老人表示说是的。

瓦朗蒂娜拉住马克西米利安的手。

“那么,”她说,“请你好好地瞧瞧这位先生。”

老人用略带惊讶的探究目光凝视莫雷尔。

“这位是马克西米利安·莫雷尔先生,”她说,“他的父亲就是马赛那位正直的商人,你想必是听说过的?”

“是的。”老人表示说。

“这个姓氏是无可指摘的,而且马克西米利安正在使它更为荣耀,因为他才三十岁,就已经是北非骑兵军团的上尉军官,并获得了四级荣誉勋位。”

老人表示自己记得他。

“那好,爷爷,”瓦朗蒂娜双膝跪在老人面前,用一只手指着马克西米利安说,“我爱他,我只属于他!要是有人强迫我嫁给另一个人,我宁愿去死,无论是死于他人之手,还是死于自己之手。”

从瘫痪老人的眼睛里,可以看出他脑海里转动着纷至沓来的念头。

“你喜欢马克西米利安·莫雷尔先生,是吗,好爷爷?”姑娘问道。

“是的。”老人木然不动地表示说。

“你也能保护我们,保护你的这两个孩子,不让我父亲的意愿兑现,是吗?”

诺瓦蒂埃睿智的目光停在莫雷尔身上,仿佛在对他说:

“这要看你了。”

马克西米利安懂了这意思。

“小姐,”他说,“您在您外婆的房里还有神圣的职责得去完成;您能允许我和诺瓦蒂埃先生单独谈一会儿吗?”

“对,对,是这样。”老人用目光说。

随后他又担心地望着瓦朗蒂娜。

“你是想说,他怎么能懂得你的意思呢,是吗,爷爷?”

“是的。”

“哦!放心吧;我们经常说起你,所以他完全了解我是怎么跟你谈话的。”

然后,她带着一个微笑向马克西米利安转过脸去,这个微笑虽然蒙上了忧伤的阴影,却仍是那么可爱动人。

“凡是我知道的,他也都知道。”她说。

瓦朗蒂娜立起身来,移过一张椅子给马克西米利安,又吩咐了一遍巴鲁瓦别让任何人进来;然后,她温柔地吻过祖父,忧郁地向莫雷尔告别以后,就走了出去。

莫雷尔为了向诺瓦蒂埃证明瓦朗蒂娜对他完全信任,表明他知道他们的一切秘密,把辞典、羽毛笔和纸张都拿了过来,放在一张点着灯的桌子上。

“先生,”莫雷尔说,“首先请允许我告诉您我是什么人,我多么爱瓦朗蒂娜小姐,以及我是怎样为她打算的。”

“我听着呢。”诺瓦蒂埃表示说。

这真是一幕令人肃然起敬的场景:这个外表上似乎是无用的累赘的老人,却成了这对年轻、漂亮、健壮、正在走向生活的恋人的唯一的保护人,唯一的仲裁和后盾。

老人脸上有一种显而易见的高贵、严峻的神情,使莫雷尔感到敬畏,他声音发颤地开始叙述。

他讲了他是怎样认识,怎样爱上瓦朗蒂娜,而在孤寂和不幸中的瓦朗蒂娜又是怎样接受他真挚的爱情的。他对老人说了自己的身世、社会地位和财产状况;不止一次,当他探询瘫痪老人的目光时,那道目光总是回答他说:

“很好,说下去。”

“现在,”莫雷尔在结束第一部分叙述时说,“现在我已经对您,先生,说明了我的爱情和希望,您还要听我说明我们的计划吗?”

“是的。”老人表示说。

“好吧!我们的打算是这样的。”

接着他就把整个计划对诺瓦蒂埃和盘托出:一辆马车等在苜蓿地里,他将带着瓦朗蒂娜出逃到他妹妹家里,两人结婚,然后怀着敬意耐心等待,希望得到德·维尔福先生的原谅。

“不。”诺瓦蒂埃先生说。

“不?”莫雷尔说,“我们不该这么做?”

“是的。”

“这么说您不赞成这个计划?”

“是的。”

“那好!还有一个办法。”莫雷尔说。

老人探询的目光问道:“什么办法?”

“我去找弗朗兹·德·埃皮奈先生,”马克西米利安说,“我很高兴能趁德·维尔福小姐不在的时候对您这么说,我要采取行动迫使他做个体面的男子汉。”

诺瓦蒂埃的目光继续在探询。

“我怎么去做是吗?”

“是的。”

“是这样。刚才说了,我要去找他,把我和瓦朗蒂娜小姐的关系告诉他。如果他是个高尚的人,他就会用放弃婚约的行动来证明他的高尚,这样他就会赢得我至死不渝的友谊和忠诚。如果在我向他证实他在强求我的妻子,证实瓦朗蒂娜爱着我而且决不会再爱别人以后,他无论是出于利害关系的考虑,还是出于可笑的虚荣心,仍然拒绝放弃婚约,我就要在让他优先的条件下跟他决斗,结果不是我杀死他,就是他杀死我。如果我杀死了他,他就不可能娶瓦朗蒂娜。如果他杀死了我,我也能肯定,瓦朗蒂娜决不会嫁给他。”

诺瓦蒂埃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愉悦的眼神,注视着这张高贵而诚挚的脸,这张脸随着他的说话表现出种种相应的感情;俊朗的脸上的表情,为他的面容平添了光彩,犹如一幅工整而逼真的素描加上了绚丽的色彩。

但是,莫雷尔说完以后,诺瓦蒂埃连眨了几下眼睛。我们知道,这意思是他不同意。

“不行?”莫雷尔说,“这么说,您也像不赞成第一个计划那样,不赞成这第二个计划?”

“是的,我不赞成。”老人表示说。

“那我怎么办呢,先生?”莫雷尔问,“德·圣梅朗夫人临终前的遗言就是婚礼不能拖宕。难道我真的就让婚礼举行不成?”

诺瓦蒂埃一动不动。

“噢,我明白,”莫雷尔说,“我该等待。”

“对。”

“可是任何迟疑都会把我们毁了的,先生,”年轻人说,“瓦朗蒂娜单独一人时是软弱的,他们会像对待孩子那样摆布她。我这么奇迹般进来打听发生了什么事,奇迹般地有幸见到您,这样的机会按常情是无法指望有第二次的。请相信我,只有我向您提出的这两个办法——请原谅我这种年轻人的自负——才是可行的。请告诉我您觉得这两个办法中哪一个更好些:你同意瓦朗蒂娜小姐和我一起出逃吗?”

“不。”

“那您同意我去找德·埃皮奈先生?”

“不。”

“哦,我的主呵!我们怎样才能盼到上天的帮助呢?”

老人的眼里漾起了笑意,平日听人说起老天爷时,他常会有这样的笑容。在这个老雅各宾派的头脑里,还有那么点无神论的思想。

“靠运气?”莫雷尔说。

“不。”

“靠您?”

“对。”

“靠您?”

“对。”老人重复表示说。

“您真的明白我向您要求的是什么吗,先生?请原谅我的这种执着,因为我的生命就维系在您的回答上。能使我们得救的,就是您?”

“是的。”

“您能肯定?”

“是的。”

“您有绝对的把握?”

“是的。”

老人肯定的目光表示得如此斩钉截铁,让人无法怀疑——如果不说是他的力量的话,至少是无法怀疑他的意志。

“哦!谢谢您,先生,我衷心地感谢您!可是,除非天主显示奇迹,让您恢复说话、做手势和行动的机能,否则您这么被拴在轮椅上,既不能说话也不能活动,怎么能阻止这场婚礼呢?”

一丝笑意,使老人的脸变得神采奕奕。这是在一张肌肉无法活动的脸上,单凭眼睛表现出来的奇特的笑意。

“这么说,我还是得等待?”年轻人问。

“是的。”

“那么婚约呢?”

同样的笑意又浮现了。

“您是想对我说,婚约不会签订?”

“是的。”诺瓦蒂埃说。

“婚约会签不成吗?”莫雷尔喊道,“哦!请原谅,先生!听到一桩大喜事,难免是会一时无法相信的;婚约会签不成吗?”

“是的。”瘫痪的老人说。

尽管老人回答得这么肯定,莫雷尔还是不敢相信。一个残疾的老人的这种诺言,实在是太奇特了,说不定,它并不是来自意志的力量,而是反映了机体的衰退呢。丧失理智的人因为不知道自己疯疯癫癫,一心想干自己力不能及的事情,这不也是挺自然的吗?瘦弱的人爱说自己能挑重担,胆怯的人爱说怎么迎战巨人,穷人会夸口有金银财宝,就连最卑微的农夫,自吹自擂时也会自称是朱庇特。

不知诺瓦蒂埃是明白年轻人还心存疑窦呢,还是对他所表示的顺从程度还不能完全放心,总之他盯着莫雷尔的脸望着。

“您想要什么,先生?”莫雷尔问,“要我再次承诺不采取任何行动的保证?”

诺瓦蒂埃的目光依然执着地盯住他,仿佛是说光有承诺还不够。然后这目光从脸上移到手上。

“您是要我起誓,先生?”马克西米利安问。

“是的,”瘫痪的老人以同样严肃的神情表示,“我要您起誓。”

莫雷尔明白,他的誓言对老人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他伸出一只手。

“我以我的荣誉向您起誓,”他说,“我等待您做出决定以后,再对德·埃皮奈先生采取行动。”

“好。”老人的眼睛说。

“现在,先生,”莫雷尔问,“您要我告退了吗?”

“是的。”

“我不再去见瓦朗蒂娜小姐了?”

“是的。”

莫雷尔做了个表示服从的姿势。

“现在,”莫雷尔说,“您能允许您的孙女婿,先生,像您的孙女刚才那样吻您一下吗?”

诺瓦蒂埃眼睛里的表情,他是不可能误解的。

年轻人在老人的前额上吻了一下,就吻在刚才年轻姑娘吻过的地方。

随后他向老人鞠了一躬,告退出去。

他在门口的楼梯平台上碰到巴鲁瓦;这位老仆按照瓦朗蒂娜刚才的关照,在这儿等莫雷尔。他带着莫雷尔穿过一条弯曲幽暗的甬道,来到一扇通花园的小门跟前。

莫雷尔进入花园,来到铁门跟前。他攀上绿篱棚,一会儿工夫就到了围墙顶上。然后他从梯子上很快地下到苜蓿地里,那辆轻便马车依然等在那儿。

他跳上马车。虽然纷至沓来的种种情感搅得他疲惫不堪,但他心头却觉得舒坦多了。午夜时分,他回到梅斯莱街,一头倒在床上,就像个喝得烂醉的人那样睡着了。

[1]拉丁文:人难免要犯错。

[2]柯勒乔(1489—1534):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

[3]《圣经》中的人物,曾泪流满面地亲吻耶稣的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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