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旅行(2 / 2)
“呣,子爵,我们毕竟还得花七八个小时才能赶到那儿,所以请您务必准时,不要误了出发时间。”
“请放心,我除了准备些行装,在出发前没别的事了。”
“那么五点见。”
“五点见。”
阿尔贝走了。基督山在对他微笑致意后,有一会儿像是在想什么事,陷入了深沉的冥想之中。俄顷,他伸手在前额抹了一把,仿佛要驱走这恍惚的神思似的,然后走去敲了两下小铃。
铃声刚落,贝尔图乔进了房门。
“贝尔图乔,”基督山说,“我原先打算明后天才出发的,但我现在决定今晚就出发去诺曼底。从此刻到五点钟,时间还是很充裕的。您去让人通知第一站的马夫,德·莫尔塞夫先生和我一起去。去办吧!”
贝尔图乔按照伯爵的吩咐,派了一个仆人骑马赶到蓬图瓦兹去通知说,快车将在六点整经过,蓬图瓦兹又派人飞报下一站,就这样一站一站把信息往下传;六个小时以后,沿途各个驿站都已经接到了通知。
出发前,伯爵上楼去海黛的房间,对她说他要出门,告诉了她去的地点,并把整座宅邸托付给她,请她照管一应事宜。
阿尔贝准时来了。旅途一开头有些沉闷,但速度给人带来的生理上的反应,很快就使旅途变得活跃起来。莫尔塞夫没想到马车能跑得如此之快。
“可也是,”基督山说,“你们的驿车每小时只跑两里路,又有那么条愚蠢的法规,规定没有得到前方驿车同意时不得擅自超车,这样一来,碰上哪个旅客生病了,或者使性子了,他就有权拦下一串健康活泼的旅客,让他们想快也快不了。但我不同,我靠自己的驿站和驿车旅行,就没有这些麻烦了,是吗,阿里?”
说着,伯爵把头伸出车窗,欢快地轻轻吆喝一声,顿时辕马犹如插上了翅膀;它们不是在奔,而是在飞了。马车好似一道炸雷隆隆滚过一马平川的石板道,路边的行人都回过头来瞧这火球也似飞快掠过的彗星。阿里笑吟吟地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强劲有力的双手紧紧捏住缰绳,驱策着鬃毛迎风飘飞的骏马。阿里这个沙漠之子,此刻正所谓是得其所哉,他那黝黑的脸庞、闪亮的眼睛和雪白的阿拉伯斗篷,在马车掀起的阵阵尘雾中,看上去犹如西蒙风[5]的精灵和飓风之神。
“这种由速度引起的快感,”莫尔塞夫说,“我还从没尝过呢。”
说这话时,他额头上的最后一抹愁容也消散了,仿佛是迎面掠来的风把它给带走了似的。
“可这些马您是从哪儿弄来的呢?”阿尔贝问,“莫非是专门驯养的?”
“说得不错,”伯爵说,“六年前我在匈牙利看到一匹快跑出了名的种公马,就把它买下了,花多少钱我不清楚:是贝尔图乔付的钱。当年它就有了三十二匹小马驹。我们今晚检阅的,就是这位父亲的全部后代;它们都长得一个模样,浑身漆黑,没有一根杂毛,只在前额上有一颗白星。这匹种公马是种马场里的骄子,所以配给它的牝马是特地挑选的,就像给帕夏的宠姬都是挑选过的一样。”
“妙极了!……不过请告诉我,伯爵,您要这么些马有什么用呢?”
“您也瞧见了,用来旅行。”
“您不会一直旅行的呀!”
“等我不需要的时候,贝尔图乔会把它们卖掉,他说过能在它们身上净赚三四万法郎。”
“欧洲的君主都买不起这些马吧?”
“那么贝尔图乔就在东方找个头脑简单的君主,他会倒空他的财宝箱买下它们,然后再用棍子敲臣民的脚掌心,重新把财宝箱装得满满的。”
“伯爵,我这会儿有个想法,您愿意听听吗?”
“请说吧。”
“我在想,除了您以外,贝尔图乔先生大概是欧洲最富有的人了。”
“哦!您错了,子爵。我敢肯定说,您就是把贝尔图乔的口袋都掏空,也找不出十个子儿来。”
“怎么会呢?”年轻人说,“难道贝尔图乔先生是个怪人不成?啊!亲爱的伯爵,请别尽跟我说些神乎其神的事情,要不我就要不相信您了,我可把话说在头里。”
“我从来不说什么神乎其神的事情,阿尔贝;数字和推理,这才是我的出发点。现在,您且听听这个推理:当管家的总要偷东西,可您说他为什么要偷呢?”
“喔!我看那是因为他生性如此,”阿尔贝说,“因为他要偷,所以就偷了呗。”
“哦!不,您错了:他之所以要偷,是因为他有老婆有孩子,他和他的家庭都有难填的欲壑;他之所以要偷,尤其是因为他没法确信自己能永远留在主人身边,所以他要为自己留下后路。现在怎么样呢!贝尔图乔先生是单身一人;他可以随意动用我的钱财,而且他能肯定我决不会辞退他。”
“为什么?”
“因为我找不到比他更好的管家。”
“您这是循环论证,尽在可能性里兜圈子。”
“喔!不是的;我说的都是确定无疑的事情。对我来说,所谓好仆人,就是我对他掌有生杀予夺权力的仆人。”
“那您对贝尔图乔掌有生杀予夺的权力吗?”阿尔贝问。
“有。”伯爵冷冷地回答。
有些话说出口,就好比一道铁门似的截断了谈话。伯爵的这声“有”,就是这样的一句话。
余下的路程也是以同样的速度跑完的。三十二匹骏马分成八组,在八小时里接力跑完四十八里路程。
马车在浓重的夜色中驶抵一座美丽的花园。恭候在门后的看门人打开铁门。他事先已经接到了最后那个驿站马夫的通知。
这时是凌晨两点半。莫尔塞夫被领进他的套间。洗澡水和夜宵都已准备好了。一路上坐在车厢后面座位上的那个仆人,现在专门服侍他;伯爵由巴蒂斯坦服侍,他一路上都坐在车厢前面的座位上。
阿尔贝洗了澡,吃了夜宵,就睡下了。这个晚上,他是在海浪忧郁的催眠声中安然入睡的。早上起身后,他走到长窗跟前,打开窗门来到一个小小的平台上。这儿,前面是大海,是一望无际的万顷烟波,后面是朝向一片树林的秀丽的花园。
在一个不算太小的港湾里,碧波荡漾的水面上停着一艘船身狭长、桅樯高耸的小巧的双桅帆船,斜桁上挂着桅杆旗,上面绣着基督山的纹章图案:一座金山矗立在蓝色的大海上。盾形纹章上部有一个红色的十字架,它似乎暗示着某种个人的回忆,让人想起隐没在这个人神秘往昔的阴影中的苦难和再生,同时它也是对此人名字的一种暗示,这个名字使人想到因耶稣受难而变得比金子更珍贵的髑髅地[6],还有因耶稣的血而变得神圣的那个污秽的十字架。在双桅帆船的周围,停靠着邻近村庄渔民的小帆船,仿佛驯顺的臣民俯首等待女王的谕旨。
这儿,就像基督山的每一所到之处,哪怕他只准备待两天,生活起居照样按最高标准安排得极其舒适。所以,这地方转眼间变成了一个生活设施应有尽有的住处。
阿尔贝看到套间的前厅里搁着两支长枪,其他的打猎用品也一应俱全。底层有一间顶特别高的小房间,里面放的是那些英国佬发明的各式各样新鲜玩意儿。英国佬因为有耐性,有空闲,所以钓鱼都是好手,他们发明的这些灵巧的渔具,赶不上趟的法国渔民还没能采用呢。
整个白天就是在这些活动中度过的,基督山堪称其中一流的行家:他们在花园里打到一打野鸡,又在小溪里钓到同样多的鳟鱼,晚饭是在面朝大海的凉亭里吃的,然后在图书室喝茶。
第三天傍晚,阿尔贝感到很困乏,那些在基督山如同游戏的体力活动,已经把阿尔贝弄得疲惫不堪,他坐在窗边竟然睡着了;基督山打算在室内建一座暖房,正在跟建筑师商量图纸。忽然间,石子路上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把年轻人惊醒了。他睁眼往窗外看去,吃惊地发现院子里站着他的贴身男仆,不由得心头一怔;他这次出门,因为怕打扰基督山,没把自己的男仆带上。
“弗洛郎丹!”他从扶手椅里跳起来,大声说,“是我母亲病了吗?”
他朝房门奔过去。
基督山的目光跟着他,看着他奔到喘息未定的仆人跟前。那仆人从袋里掏出一个封口的小包,包里是一份报纸和一封信。
“信是谁写的?”阿尔贝急切地问。
“博尚先生。”弗洛郎丹说。
“那么是博尚先生差您来的?”
“是的,先生。他派人叫我到他府上,给我一笔旅费,让我租驿马赶到这儿来,还要我答应沿途绝不耽搁,直到见着先生为止:我骑马一路奔了十五个小时。”
阿尔贝双手哆嗦着打开那封信:才看了几行,他就喊了一声,浑身颤抖地抓起那份报纸。
骤然间,他变得眼睛暗淡无神,双腿发软,险些儿跌倒。幸好弗洛郎丹伸出胳膊让他扶住,他才算站住了。
“可怜的年轻人!”基督山喃喃地说,声音轻得连他自己也听不见这些同情的话语,“老话说得对,父辈作的孽,第三、第四代也逃不过报应啊。”
这会儿,阿尔贝已经恢复过来,一边往下看那份报纸,一边把落在汗津津的前额上的头发甩上去,看完后,他把信和报纸揉成一团,说:
“弗洛郎丹,你的马还能跑回巴黎吗?”
“那是匹瘸腿的驿马。”
“哦!我的天主!你离开时家里情况怎么样?”
“相当平静。不过我从博尚先生府上回去时,看到夫人在流泪。她差人找过我,想要知道您什么时候回去。我告诉她,博尚先生正要我来找您呢。她一听这话,马上伸出手臂,像是要拦住我:但她想了想,又对我说:
“‘好的,去吧,弗洛郎丹,去叫他回来吧。’”
“好的,母亲,好的,”阿尔贝说,“我这就回来了,您放心,让那个可耻的家伙等着瞧吧!……噢,我得先去告辞一下。”
他回到刚才和基督山待在一起的那个房间。
才五分钟时间,阿尔贝的模样发生了令人伤心的变化。他刚才出去时一切正常,回来时却说话岔了声,脸上满是红潮,青筋暴起的眼睑下,眼眸发着光,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像个喝醉的酒鬼。
“伯爵,”他说,“多谢您的盛情款待,我本想能多受用几天,但现在非得回巴黎不可了。”
“出了什么事?”
“出了一桩不幸的事。请允许我就此告辞,这是一桩和我的生命同等重要的大事。请什么也别问,伯爵,我求您,但请给我一匹马!”
“马厩里的马您尽管用,子爵,”基督山说,“可是您骑马赶回去会累垮的。还是乘马车走吧。”
“不,那样太慢,再说我正需要经受一下您怕我累垮的疲劳,那会使我好受些。”
阿尔贝往前走了几步,像一个被子弹击中的人那样转了个圈,跌倒在门边的一张椅子上。
基督山没有看见阿尔贝这第二次的虚脱。他正在窗口对外喊:
“阿里,给德·莫尔塞夫先生备马!叫他们要快!他有急用!”
听到这些话,阿尔贝又振作起来。他往外奔去,伯爵跟在他后面。
“谢谢!”年轻人纵身骑上马背,轻轻地说了一声。“你也尽快赶回去,弗洛郎丹。我换马的时候,要对一下口令吗?”
“您只要把胯下的马交给他们,他们就会给您换另外一匹。”
阿尔贝正想打马离去,却又停住了。
“您也许会觉得我这样离去很奇怪,很不近情理,”年轻人说,“您无法理解报上的几行文字,为什么会使一个人变得这么绝望。好吧!”他说着把报纸一扔,“请您自己去看吧,但要等我走了以后,免得您看到我脸红。”
就在伯爵捡起报纸的当口,阿尔贝把仆人刚在他的马靴上装好的马刺,用力朝马肚子上一勒,那匹坐骑想不到一个骑手竟会认为需要对它如此威逼,吃惊之余,撒开腿如离弦的箭似的往前冲去。
伯爵满怀悲悯地目送年轻人远去,直到人影完全消失了,才把目光收回来,落到报纸的这则消息上:
三个星期前《大公报》曾经报道过的约阿尼纳阿里帕夏麾下的那名法国军官,不仅出卖了约阿尼纳的城堡,而且把他的恩主也出卖给了土耳其人。这名军官当时确如我们可敬的同行所言,名叫费尔南,但此后他给自己的教名加上了贵族头衔和一个姓氏。
他现在人称德·莫尔塞夫伯爵先生,在贵族院占有席位。
就这样,被博尚慷慨大度隐匿下来的那个可怕的秘密,又像披上盔甲的幽灵那样出现了。有人残酷地把消息捅给了另一家报社,就在阿尔贝出发去诺曼底的第二天,这家报社刊载了这则差点儿令可怜的年轻人发疯的消息。
[1]拉丁文:不知其名的神祇。
[2]《圣经·新约》中罗马帝国驻犹太的总督。他迫于祭司长和长老们的压力,判耶稣钉十字架处死;此时他取水洗手,对众人说:“流义人血之罪,不在我身上,你们自己承当吧!”
[3]希腊神话中海神波塞冬的妻子。
[4]位于意大利马焦雷湖西部的四个小岛。以博罗梅家族名命名。这个家族于十七世纪在岛上建造别墅和梯形花园,从此这个群岛在欧洲颇负盛名。
[5]西蒙风(simoun):非洲撒哈拉沙漠中常见的热带干热风。
[6]古耶路撒冷附近的一座髑髅形小山,耶稣被钉死在此处的十字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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