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法官(1 / 2)
我们记得,布索尼神甫曾单独跟诺瓦蒂埃待在瓦朗蒂娜过世的房间里;他们两人为年轻姑娘守过灵。
这位神甫,也许是凭着虔诚的布道,也许是凭着慈祥的引导,也许是凭着富有说服力的劝慰,总之,这位神甫使老人恢复了勇气。老人跟这位神甫接触以后,摆脱了先前充满绝望的状态,显示出一种听天由命的宁静的神情,凡是了解老人对瓦朗蒂娜感情之深的人,看了都不禁大为惊讶。
德·维尔福先生自从瓦朗蒂娜去世的那天早晨起,就没有再见到过老人。整幢房子上上下下都已经变了样:他换了个贴身男仆,诺瓦蒂埃用了个新仆人;德·维尔福夫人的两个女仆也是新来的:所有的仆人,连看门人和车夫,都是一张张,不妨这么说吧,都是一张张耸立在这座遭诅咒的宅子各位主人中间的陌生面孔,使这些主人间原本已经相当冷淡的关系越发变得疏远了。再说,法庭再过三天就要开庭了,维尔福整天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以一种狂热的姿态伏案准备卡德鲁斯被杀案的诉讼材料。这个案子,跟其他牵涉到基督山伯爵的案子一样,在巴黎社交界引起了很大的轰动。证据并不怎么令人信服,因为主要证据就是一个奄奄一息的苦役犯所写的一张纸条,这个当年跟被告在苦役犯监狱里铐在同一根脚镣上的同伙,也有可能是出于泄愤或报仇的目的而诬陷他:但司法人员的倾向是显而易见的,检察官脑子里已经形成一个挥之不去的固执的念头,认定贝内代托是有罪的,而他本人则要从这场来之不易的胜利中赢得自尊心的些许满足。现在,唯有自尊心方能激活一下他那颗冰冷的心。
维尔福想把此案作为下次开庭的第一个案子,由于他持续不断地努力工作,此案的预审业已告一段落。他也不得不比以前更少露面,要不然找他的人准会蜂拥而至,缠住他要旁听证。
再说,可怜的瓦朗蒂娜落葬只是不多几天以前的事情,这座宅子依旧沉浸在悲哀的气氛中,而这位做父亲的所能找到排遣哀伤的唯一办法,就是埋头工作,所以,对他的发愤忘食,谁也没有感到惊异。
在一个星期天,也就是贝尔图乔第二次去看贝内代托,而且想必把他生父的名字告诉了他的第二天,维尔福见到过一次父亲。
且说这天,被工作弄得精疲力竭的检察官下楼走进后花园,脸色阴沉,低头沉浸在一种排遣不开的思绪中;就像塔奎尼乌斯[1]用手杖猛抽长得最高的罂粟花一样,德·维尔福先生用他的手杖抽着蜀葵枯萎的细茎,小径两侧这两行枯谢的蜀葵,犹如在刚过去的季节中灿烂开放的花朵的幽灵。
他已经不止一次走到花园的尽头,也就是我们很熟悉的那扇面朝荒芜的苜蓿地的铁门,每次他都沿着同一条小径往回走,而且始终以同样的姿势跨着同样大小的步子,眼睛下意识地对准房子望着,耳边能听见儿子在房子里玩耍的叫喊声。爱德华平时白天要去学校,只有星期天和星期一才能整天待在母亲身边。
这时,他瞥见诺瓦蒂埃先生屋里有一扇窗开着;老人让仆人把他的轮椅推到这扇窗前,想再看一眼落日的余晖。依然带着暖意的斜阳此刻正探过头来,跟已经凋谢的牵牛花和爬满平台的五叶锦告别。
老人的目光正好,不妨这么说吧,正好铆在维尔福看不很真切的一个点上。诺瓦蒂埃的这道目光中充满着仇恨、狂野和焦灼的意味,检察官素来对这张他极其熟悉的脸上的每道表情,都能很快地了解其中的含义,所以此刻见到这道目光,他马上离开正在上面踱步的小径,想设法看清这道滞重的目光究竟落在谁的身上。
只见德·维尔福夫人正坐在一丛枝叶凋零的椴树下面看书。她不时放下手中的书,或是给儿子一个微笑,或是把他执拗地从客厅扔到花园里去的皮球抛还给他。
维尔福的脸色变白了:他懂得老人的意思。
诺瓦蒂埃一直在望着这个对象;但突然间,他的目光从妻子移到了丈夫身上,现在是维尔福本人在承受这令人心怵的目光了。目光在变换对象的同时,变换了其中的含义,但那种威胁的意味却丝毫没变。
德·维尔福夫人对聚集在她头顶上的这团怒火一无所知,这会儿正捧着儿子的球,做手势要他来让她吻一下再把球还他。可是她等了好久,爱德华就是不肯过去。他大概觉得,母亲的吻还抵偿不了他跑过去受这一吻的麻烦劲儿。最后他总算拿定了主意,从窗口跳到一丛香水草和紫苑花中间,满头是汗地朝德·维尔福夫人奔去。德·维尔福夫人给他拭去额上的汗,在这白皙的湿漉漉的额头上吻了一下,然后让这孩子一手捧球,一手抓着一把糖果奔回去。
维尔福被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吸引着,犹如被蛇慑服的小鸟那样,一步步朝屋子走去。他走得愈近,诺瓦蒂埃追随着他的目光就愈向下垂,瞳仁里的怒火到了像要喷射出来的地步,维尔福只觉得自己整个人,乃至内心深处,都被这股怒火给吞噬了。的确,这道目光中所表露出来的,不仅是咄咄逼人的威胁,而且是无比峻刻的谴责。只见诺瓦蒂埃抬起眼睑,举眼望着上天,仿佛是在提醒儿子,他忘记了自己的誓言。
“好吧!先生,”维尔福站在院子里抬起头来说,“好吧!请您再耐心等待一天;我说过的话是算数的。”
诺瓦蒂埃听了这话,似乎平静下来,把目光漠然地转向了另一边。
维尔福烦躁地解开憋得他透不过气来的外衣纽扣,举起毫无血色的手按在前额,回进书房。
夜晚寒冷而宁静;整座房子里的人都跟平常一样上床睡觉了。只有维尔福,仍跟平时一样,在别人都在睡觉的时候,独自一直工作到凌晨五点:他又看了一遍头天晚上预审法官的最新审讯记录,查阅了证人的证词,并且再一次修改了起诉书,使它显得干净利落,堪称他生平撰写过的一份最雄辩最精巧的起诉书。
第一次开庭的日期就定在下一天,这天是星期一。破晓时,维尔福看见微弱而惨淡的晨曦透了进来,蓝蒙蒙的光线照在纸上用红墨水写的一行行字上。烛台发出最后的叹息声时,检察官稍稍睡了一会儿;烛火的毕剥声又惊醒了他,醒来时只见手指又潮又红,像是在血里浸过似的。
他推开窗子:远外天空上横贯着一道长长的橘红色朝霞,把一排在地平线上勾勒出黑黝黝轮廓的纤细的白杨树,拦腰截成了两段。掩映在栗树丛中的铁门后面,一只云雀从苜蓿地里掠向天空,传来一曲清脆的晨歌。
黎明时分湿润的空气向维尔福迎面拂来,使他的记忆又清晰了起来。
“就在今天,”他用力地说,“就在今天,司法之剑的执掌者该让他的剑四处出击,无情地劈向一切罪犯了。”
说着,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向诺瓦蒂埃那扇往前凸出的窗户寻去,头天晚上他就是在这扇窗子里见到老人的。
窗幔是拉上的。
然而,父亲的形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所以他对着关紧的窗户喃喃地说着话,就仿佛窗子还开着,他又从窗子里见到了那位咄咄逼人的老人。
“是的,”他喃喃地说,“是的,你放心吧!”
他的头垂到了胸前,并且,就这么垂着头在书房里转了几个圈子,然后,他和衣纵身躺在长沙发上,这倒并不是想睡觉,而是想让被整夜工作的劳累和彻骨的寒意弄得僵硬的四肢变得软和一些。
渐渐地,整幢房子里的人都起来了。维尔福从书房里听得见那些相继传来的声音,可以说吧,正是那些声音构成了这座房子的生活:房门开进开出的声音,德·维尔福夫人召唤贴身女仆的拉铃声,以及爱德华刚起床时欢乐的叫喊声,通常像他那样年龄的孩子起床时都这样。
维尔福也拉了拉铃。那个新来的贴身男仆进屋时,随身带来了报纸。
同时,他还送来了一杯巧克力饮料。
“那是什么?”维尔福问。
“一杯巧克力。”
“我没要过。是谁这么想着我?”
“是夫人;她说先生今天审理那桩谋杀案,一准要讲许多话,所以得先接接力。”
说着,男仆把那只镀金的银杯放在长沙发旁的茶几上,这张茶几跟其他几张桌子一样,上面堆着文件。
男仆退了出去。
维尔福神情阴郁地向杯子注视了一会儿,随后,他神经质地拿起杯子,把其中的液体一饮而尽。他这模样,简直让人觉得他巴不得这东西就是致命的毒药,巴不得自己能以一死来摆脱责任——因为这种责任对他来说比死更艰难。喝完以后,他立起身来,带着一种让人看了心里发怵的笑容,在书房里踱着步。
这杯巧克力是正常的,德·维尔福先生安然无恙。
早餐的时间到了,德·维尔福先生没有去就餐。贴身男仆回进书房。
“夫人吩咐提醒先生,”他说,“十一点钟刚敲过,法庭是十二点开庭。”
“嗯!”维尔福说,“还有呢?”
“夫人已经换好了装:她都准备好了,想问一下她是不是陪先生一起去。”
“去哪儿?”
“法院。”
“去干吗?”
“夫人说她很想旁听这次开庭。”
“哼!”维尔福以一种几乎使那仆人感到害怕的语气说,“她想去旁听!”
仆人往后退了一步说:
“要是先生想一个人去,我就去告诉夫人。”
维尔福沉默片刻;他用手指摁着毫无血色的脸颊,在这苍白的脸容上,黑乎乎的胡子显得格外刺眼。
“去告诉夫人,”最后他说,“我有话跟她说,请她在房间里等我。”
“是,先生。”
“去了回来就给我刮脸换装。”
“马上就来。”
果然,这贴身男仆很快就回来了,他给维尔福刮脸,帮他换上一身庄重的黑衣服。
然后,等事情都做完以后,他说:
“夫人说她希望先生换好装马上就去。”
“我这就去。”
说完,维尔福把卷宗夹在腋下,帽子拿在手里,朝妻子的房间走去。
到了房门口,他停了一下,用手帕擦了擦沿着死灰色的额头往下淌的汗珠。
接着,他推开门。
德·维尔福夫人坐在一张土耳其长沙发上,不耐烦地翻看着报纸和几本小册子,这些小册子,小爱德华还没等母亲有时间去看,就撕成一页页的了。她穿着出门的装束,帽子搁在一边的椅子上,戴着长手套。
“啊!您总算来了,先生,”她说话的语气自然而平静,“天哪!瞧您的脸多苍白呵,先生!您又熬了个通宵吧?刚才为什么不跟我们一块儿来用早餐?嗯!您带我去,还是我自个儿跟爱德华去?”
我们看见了,德·维尔福夫人连珠炮似的提了好几个问题,想让维尔福回答;可是,德·维尔福先任凭她这么发问,始终冷漠、沉默得像一尊雕像。
“爱德华,”维尔福用威严的目光盯住孩子说,“到客厅去玩,我要跟你母亲说话。”
德·维尔福夫人瞧见这种冷峻的态度,听见这种决绝的口吻和奇怪的开场白,不禁打了个寒噤。
爱德华抬起头瞧着母亲;看到她没有认可德·维尔福先生的命令,便又去砍那些小铅兵的脑袋。
“爱德华!”德·维尔福先生粗暴地喊道,把坐在地毯上的孩子吓了一跳,“你没听见吗?出去!”
这种待遇对这孩子来说,是极其罕见的;他立起身来,脸色变得煞白。也说不清他这是生气还是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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