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章 起诉状(2 / 2)
整个大厅差不多都安静下来了,只剩一处还有为数不少的一群人在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
据说是有位女士刚才晕了过去;但旁边的人给她闻了嗅盐,她又清醒过来了。
在这场骚乱中,安德烈亚始终转过脸笑吟吟地朝着听众;过后,他以一种颇为优雅的姿势,把一只手撑在被告席的橡木栏杆上。
“诸位,”他说,“天主不容我起念侮辱法庭,并且当着诸位可敬的先生夫人的面无理取闹。法官先生问我年龄,我告诉他了;问我出生在哪里,我也回答了;问我名字,我没法回答,因为我从小就是被父母遗弃的。但是,虽说我因为没有名字所以无法回答,我却能告诉他我父亲的名字;所以,我再重复一遍,我的父亲名叫德·维尔福先生,而且我愿意来证明这一点。”
在这个年轻人的语气中,有一种叫人无法置疑的东西,一种确信,一种魄力;喧闹的大厅顿时安静了下来。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向检察官射去,而他则像一具刚遭雷劈的尸体那样,木然不动地呆在座位上。
“诸位,”安德烈亚继续说道,一边用手势和声音要求大家安静,“我上面说的话,是应该向诸位提出证据并作出解释的。”
“可是,”庭长气急败坏地喊道,“您在预审中说过您叫贝内代托,是个孤儿,您还说您的家乡在科西嘉。”
“我在预审中说的都是应付预审的回答,因为我不愿意让人冲淡或者消除我的话所能引起的巨大反响,而这种事是随时都可能发生的。
“现在我向您重复一遍,我在一八一七年九月二十七日到二十八日的夜间出生于奥特伊,是检察官德·维尔福先生的儿子,现在,您是不是需要了解详情?我可以提供。
“我降生在方丹街二十八号二楼一个挂着红缎窗幔的房间里。我父亲抱起我,对我母亲说我已经死了,用一块绣有H和N字样的襁褓把我裹住,带到花园里活埋了。”
全场的人眼看被告愈说愈自信,而德·维尔福先生却愈听愈惊惶,都不由得打起了寒战。
“您是怎么知道这些详细情况的?”庭长问。
“请听我说,庭长先生。那天晚上,正好有个人潜入我父亲埋我的花园,这个人同我父亲有不共戴天之仇,长久以来一直伺机要按科西嘉人的方式向他报仇。这个人藏身在树丛里,看见我父亲在埋一只箱子,就趁机刺了他一刀;过后,他以为那只箱子里藏的是金银财宝,掘出来一看,发现我还没断气。这个人把我送到了育婴堂,我在那儿的登记号是五十七号。三个月以后,他的嫂子从罗利亚诺赶到巴黎来找我,她领养了我,把我当作养子带回了家。
“就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我虽然出生在奥特伊,却在科西嘉长大。”
接下来是片刻的静默,这是一种绝对的静默,要不是成千上百个胸膛焦虑的呼吸仿佛造成了一种不安的气氛,真会使人觉得整个大厅是空荡荡的。
“请继续说下去。”庭长的声音响了起来。
“当然,”贝内代托继续说,“我在这些爱着我的好人中间,本来是可以过得很幸福的;但是我邪恶的本性摒弃了养母想浇灌进我心田的种种美德。我走上了歪道,滑到了犯罪的路上。于是有一天,我在诅咒天主把我造得这么坏,给我一个这么可憎的命运的时候,我的养父走过来对我说:
“‘别说亵渎神明的话,可怜的孩子!因为天主造你时是并没有怨怒的!罪过是在你的父亲,而不是在你;是你父亲让你注定了要遭罪,要是你当初死了,你就得进地狱,而即使上天的奇迹让你活了下来,你也注定要受苦!’
“从那以后,我就不再诅咒天主,而是诅咒我的父亲;我之所以会说出那些受到您谴责的话来,原因就在于此,庭长先生;我之所以会做出让诸位到现在还在感到震惊的丢脸的举动,原因也在于此。如果这又是一桩罪名的话,那就惩罚我吧;但是,如果我已经说服了您,让您相信我从生下来那天起,就注定要遭受悲痛、苦涩、凄惨的命运,那就请您怜悯我吧!”
“那您的母亲呢?”庭长问。
“我母亲当时以为我死了;她是无罪的。我没有想去探究我母亲的名字;我不知道她的名字。”
这时,从我们刚才说过的那位女士周围的人群中,传来了一声尖叫,随后它又变成了一阵呜咽声。
这位女士由于神经所受刺激过重,晕了过去;她马上被抬出了法庭。在扶她起来的当口,遮在她脸上的那块厚厚的面纱掀了开来,大家认出了她是唐格拉尔夫人。
维尔福尽管情绪紧张而沮丧,尽管耳朵里的嗡嗡声颤个不停,尽管脑子昏乱得像要发疯,也还是认出了她;他立起身来。
“证据!证据!”庭长说,“被告,您得记住,这一连串骇人听闻的指控,是必须有最确凿的证据才能成立的。”
“证据?”贝内代托笑着说,“您想要证据吗?”
“是的。”
“好吧!请您瞧瞧德·维尔福先生,再来向我要证据吧。”
所有的人都转过头去望着检察官,他承受不了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看的重负,摇摇晃晃地走到大厅中央,头发蓬乱,脸上布满指甲抓出的道道血痕。
全场响起一片持续很久的惊讶的低语声。
“他们问我要证据呢,父亲,”贝内代托说,“您说我要给他们吗?”
“不,不,”德·维尔福先生声音发哽,结结巴巴地说,“不,不用了。”
“什么,不用了?”庭长喊道,“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检察官喊道,“在这致命的打击下,我再怎么挣扎也是徒劳的,诸位;我看清了,我是落在复仇之神的手心里了。不用什么证据;没有那个必要。这个年轻人刚才说的全都是事实!”
一阵令人压抑的阴森森的静默,如同自然界的灾难来临前的寂静,把所有在场的人裹进它那铅一般沉重的帷幔里,使这些人一个个听得头发根都竖了起来。
“德·维尔福先生!”庭长大声说,“您不会听任幻觉控制自己吧?您没有失去理智吧?我们都能理解,一个如此奇特,如此意想不到,如此可怕的指控,一定是把您的脑子给搅糊涂了,嗨,请您恢复一下神志吧。”
检察官摇摇头。他像发高烧的人那样,上下牙齿咯咯地打战,脸色却是死一样的惨白。
“我没有丧失理智,先生,”他说,“我仅仅是机体出了毛病,这一点您是不难看出的。这个年轻人刚才指控我的罪名,我都承认,从现在起,我将待在家里听候新任检察官的处置。”
德·维尔福先生以一种沙哑的、几乎窒息的声音说出这些话的同时,摇摇晃晃地向大厅的门走去,站在门口的执达吏不由自主地为他打开了门。
全场的人听了那通指控,又听了这番供认,都惊愕得说不出话来。这样的指控和供认,为半个月来轰动巴黎上流社会的、一波三折的活剧,安排了一个可怕之至的结局。
“嗯!”博尚说,“现在还有谁会说这出戏不合情理呢!”
“啊,”夏托—勒诺说,“我宁可像德·莫尔塞夫先生那样收场:对准自己开一枪,也要比这么当众受尽折磨少受点罪。”
“再说他也还是要去死的。”博尚说。
“可我,有一阵还打算娶他的女儿哩,”德布雷说,“我的天主,亏得她死了,可怜的姑娘!”
“诸位,现在退庭,”庭长说,“本案将移交下一庭审理,并将另行委任检察官,重新进行预审。”
至于安德烈亚,他依然那么镇静自若,而且更加令人感兴趣了;他由法警押送着退出审判庭时,连这些法警也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了。
“嗯!您对这事儿有什么看法,老兄?”德布雷问庭警,一边往他手里塞了一个路易。
“根据有些情节,可能会酌量减刑。”这个庭警回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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