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二章 启程(1 / 2)
最近发生的一连串事件,成了整个巴黎议论的话题。埃马纽埃尔和他妻子,此刻就在梅斯莱街的小客厅里,以一种很自然的惊奇的心情谈论这些事情。他们正在对照议论莫尔塞夫、唐格拉尔和维尔福三家人家所遭遇的意想不到的、突如其来的灾难。
马克西米利安是来看他们的,他跟平常一样神情木然地听着他俩谈话,或者更确切地说,他仅仅是在这次谈话中在场而已。
“说真的,”朱丽说,“我简直觉得就像是这么一回事,埃马纽埃尔,所有这些昨天还那么快活的有钱人,他们靠自己的算计得到了好运气,得到了幸福和尊敬,可是他们在算计时却把那个邪恶的精灵给忘了,所以那个邪恶精灵就像佩罗[1]的故事里不曾被邀请参加婚礼或浸礼仪式的巫婆一样,突然一下子冒了出来,报复这要命的遗忘。你说是不是呢?”
“多么惨痛的灾难!”埃马纽埃尔说,他想到了莫尔塞夫和唐格拉尔。
“多么难以忍受的痛苦!”朱丽说,她想到了瓦朗蒂娜,但凭着女性的直觉,她没在哥哥面前说出这个名字。
“如果说这是天主在惩罚他们,”埃马纽埃尔说,“那一定是因为仁慈为怀的天主在他们过去的经历中找不到可以减轻惩罚的情由,所以他们都是些受诅咒的人。”
“你这样下结论岂不是太轻率了吗,埃马纽埃尔?”朱丽说,“当我的父亲手里握着枪准备自杀的时候,如果有人像你现在这样地说:‘这个人是罪有应得。’这个人岂不是说错了吗?”
“对,可是天主没有让我们的父亲死去啊,正像他没有让亚伯拉罕[2]献出儿子一样,不是吗?天主对那位百岁老人,就如对我们一样,派了天使在半道上斩断了正在飞来的死神的翅膀。”
他的话还没说完,只听见铃声响了起来。
这是看门人通知有客来访的信号。
几乎就在同时,客厅的门打开了,基督山伯爵出现在门口。
两个年轻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欣喜的喊声。
马克西米利安抬起头来,又垂了下去。
“马克西米利安,”伯爵说,他装作没注意到自己的来访在主人身上引起的不同反应,“我是来找您的。”
“找我?”莫雷尔仿佛从梦中惊醒似的。
“对,”基督山说,“不是说定了我带您一起走,我还提醒过您做好准备吗?”
“所以我来了,”马克西米利安说,“我来跟他们告别。”
“您要去哪儿呀,伯爵先生?”朱丽问。
“先去马赛,夫人。”
“去马赛?”两个年轻人齐声说。
“对,而且把你们的哥哥一起带去。”
“咳!伯爵先生,”朱丽说,“请把他治愈以后再还给我们吧!”
莫雷尔转过脸去,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脸红。
“这么说,你们也看出他很痛苦了?”伯爵说。
“是的,”少妇回答说,“我怕他跟我们在一块儿觉得腻烦了。”
“我会让他去散散心的。”伯爵说。
“我准备好了,先生,”马克西米利安说,“别了,我好心的朋友们!别了,埃马纽埃尔!别了,朱丽!”
“怎么!别了?”朱丽喊道,“您这么说走就走,什么都没准备,连护照都没有?”
“时间拖得久,只会增添离别的忧伤,”基督山说,“而马克西米利安,我相信他一定早就把东西都准备好了:我事先关照过他。”
“护照我有了,箱子也收拾好了。”莫雷尔表情平静而木然地说。
“很好,”基督山笑着说,“由此可见优秀的军人办事就是干脆利落。”
“你们这就要离开我们?”朱丽说,“马上就走?你们就不能再多待一天,哪怕再多待一个钟头吗?”
“我的马车等在门口,夫人;我得在五天内赶到罗马。”
“马克西米利安不去罗马吧?”埃马纽埃尔说。
“伯爵爱带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莫雷尔带着忧郁的笑容说,“还有一个月,在这个期间我是属于他的。”
“哦!天哪!他怎么说这话呀,伯爵先生!”
“马克西米利安一路陪着我,”伯爵带着他那使人安心的亲切态度说,“所以你们不用为你们的哥哥担心。”
“别了,妹妹!”莫雷尔说,“别了,埃马纽埃尔!”
“瞧着他这么漫不经心的样子,我的心都要碎了,”朱丽说,“哦!马克西米利安,马克西米利安,你一定有事瞒着我们。”
“呵!”基督山说,“你们会看到他快快活活,高高兴兴地笑着回来的。”
马克西米利安对基督山瞥了一眼,那眼神几乎是蔑视的,而且几乎是愤怒的。
“我们走吧!”伯爵说。
“在您走之前,伯爵先生,”朱丽说,“请让我对您说,那一天您为我们所做的……”
“夫人,”伯爵拉住她的两只手,打断她的话说,“您要对我说的这些话,永远抵不上我从您眼睛里所看到的,您在心里所想的,以及我在我的心里所感觉到的那一切。作为传奇故事里的恩人,我本该不辞而别的;可这我没法做到,因为我是一个软弱的、有虚荣心的人,因为我的同类的湿润、欣悦而温柔的目光会使我感到温暖。现在我要走了,我的自私让我没法不对你们说一句:‘请别忘了我,朋友们,因为你们恐怕再也见不到我了。’”
“再也见不到您了!”埃马纽埃尔喊道,而两颗大滴的眼泪则沿着朱丽的脸颊淌了下来,“再也见不到您了!这么说,离开我们而去的不是一个凡人,而是一位神祇,这位神祇是在降临尘世做了好事以后回到天上去吗。”
“别这么说,”基督山急切地说,“千万别这么说,朋友们;神祇是不会做错事的,他们想要做到什么分上就能做到什么分上,命运不如他们来得强,恰恰是他们,反过来掌握着命运。不,我是个凡人,埃马纽埃尔,正如您的话是亵渎神明一样,您的赞誉也是不公正的。”
说着,他拉着朱丽的手吻了一下,朱丽纵身扑进他的怀抱;他把另一只手伸给埃马纽埃尔。然后,他毅然决定离开这座房子,离开这个幸福温柔的窝,他做了个手势,把木讷寡言、垂头丧气的马克西米利安拉着一起往外走,自从瓦朗蒂娜去世以来,马克西米利安始终是这个模样。
“请让哥哥重新得到欢乐吧!”朱丽俯在基督山耳边说。
基督山握了一下她的手,就跟十一年前,在通往老莫雷尔书房的楼梯上握她的手时一模一样。
“您还能信得过水手辛巴德吗?”他笑吟吟地问她。
“哦!是的。”
“那好吧,您放心地安睡,把一切都托付给天主吧。”
正如我们说过的,马车等在门口;四匹强健的骏马竖起鬃毛,不耐烦地蹬踏着地面。
在台阶跟前,满头大汗的阿里等在那儿;他像是刚赶了长路回来。
“嗯,”伯爵用阿拉伯语问他,“你到那老人屋里去过了?”
阿里表示是的。
“你像我关照的那样,把信摊在他面前让他看了?”
阿里挪到光线下面,好让主人看清他的脸。然后,他惟妙惟肖地模仿老人的表情,像老人要说“对”时那样闭拢眼睛。
“好,他答应了。”基督山说,“我们走吧!”
他的话音刚落,马车已经往前滚动,马蹄在石子路上溅起夹着尘埃的火星。马克西米利安一声不吭地坐在车厢角落里。
半个小时过去了。旅行马车骤然停下;因为伯爵刚拉了一下系在阿里手腕上的那根细丝线。
努比亚黑奴跳下马车,打开车门。
星星在夜空中闪烁。他们此刻位于维勒瑞夫[3]的坡地高处,居高临下看下去,巴黎像一片黑沉沉的海,数以百万计的点点灯火犹如波涛上闪烁的磷光;那确实是波涛,是比呼啸的海洋更喧闹、更奔放、更活跃、更狂暴、更贪婪的波涛,是跟浩瀚大海一样永远不知平息的波涛,是永远澎湃激荡,卷起浪花,吞噬一切的波涛!……
伯爵独自站立在那儿,阿里按他手势的意思,把车停在前面几步路远的地方。
这时伯爵叉起双臂,久久地凝视着这座大熔炉,那些从沸腾的深渊中冲出,要想把整个世界搅个天翻地覆的念头,就是在这里熔炼、压延和成形的啊。随后,他敏锐的目光在这座使多少信仰天主的诗人,像愤世嫉俗的唯物主义者一样凝思冥想的巴比伦城上,低头合拢双手,祈祷般地喃喃说道:
“雄伟的城市呵,我闯进你的大门还不到半年。我相信是天主的智慧指引我到这儿来的,他又胜利地把我从这儿带走;我进入你的城墙中来的秘密,我只向天主吐露过,因为只有他才能洞察我的心灵;只有他,知道我此刻离去时既无怨恨也不骄矜,但还是不无遗憾的;只有他,知道我从来不曾为一己的私欲或出于无谓的动机,滥用过他交给我的权力。喔,雄伟的城市呵!我在你跳动的胸膛里找到了我要寻找的东西;我像一个很有耐性的矿工,在你的胸膛里挖掘,为的是铲除那里面的毒瘤;现在我的事情做完了,我的使命完成了;现在,你已经不能再给我以欢乐或痛苦了。别了,巴黎!别了!”
他的目光,依然像夜间的精灵那样,在广袤的平原上流连着;而后,他把一只手按住额头,登上马车。车门随即关上,马车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坡地的另一侧,只留下一片飞扬的尘土和车轮的滚动声。
车子行驶了两里路,两个人一直没说一句话。莫雷尔在冥想,基督山在看他冥想。
“莫雷尔,”伯爵终于说道,“您后悔跟我出来吗?”
“不后悔,伯爵先生。可是离开巴黎……”
“倘若我觉得幸福在巴黎等着您的话,莫雷尔,我当然会让您留在那儿的。”
“瓦朗蒂娜安息在巴黎,离开巴黎,我就又一次失去了她。”
“马克西米利安,”伯爵说,“我们失去的朋友并没有安息在地下,他们珍藏在我们心间,天主这样安排,是为了让他们能永远陪伴着我们。我有两个像这样永远陪伴着我的朋友:其中一个给了我生命,另一个给了我智慧。他们两人的精神活在我的身上。我遇到疑难不决的事,就听听他们是怎么说的,如果我做过一些好事,那得归功于他们的劝告。听听您的心声是怎么说的吧,莫雷尔,问问这个声音您该不该老是把这张哭丧着的脸冲着我吧。”
“我的朋友,”马克西米利安说,“我的心声充满着忧伤,它只能给我带来不幸。”
“这是神经变得衰弱的缘故,这是您看所有的东西都像隔着一层黑纱;一个人看到的景象是随心境而变的;您的心境很阴郁,所以您看到的是个彤云密布的天空。”
“也许是这样吧。”马克西米利安说。
说完,他又陷入了沉思。
马车跑得飞也似的,让旅行如此神速,正是伯爵的一种能耐。一座座城镇,犹如幽灵似的落在道路的后方;在初起的秋风中摇曳的大树,像蓬头巨人般的向他们迎面扑来,刚接近他们便又急速往后掠去。第二天早晨,他们到了夏隆,伯爵的汽艇在那儿等着他们。马车即刻被拉上甲板;两位旅客也上了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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