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 七十三(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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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晨止,难得好春光。

        晏家的院子里,大家合力抬了张长桌出来,各自把誊录了会试答案的草卷摆开,互相阅卷点评。

        江拙首先去看裴明悯的卷子,卷面一如既往比印刷体还要干净,感慨道:“不论看多少遍,依然会被明悯的字惊艳,这手正楷真的太漂亮了。我也摹了些字帖,”

        “你这字是得继续练练。”晏尘水正看他的卷子,头也不抬地说:“但他那一手师从颜柳,自小练起来的。你临时学不如学今行。”

        “我?”贺今行向他们这边看了一眼,笑道:“我是挑便宜的写,所以写行书,容易写,又容易辨识,没有仔细练过什么技法。阿拙莫听他瞎说,练字在于坚持,喜欢什么就练什么。”

        江拙对他点点头,“我会坚持的。”

        他便垂下目光,专注到自己手里的草卷上,“第一道题目很保守,主出《论语》,我琢磨的破题点在‘先王之道’,从《中庸》里取的释义。尘水以《商君书》作答,倒是另辟蹊径。”

        “《商君书》?”裴明悯探身过来看了片刻,“确实新鲜,但是否激进了些?”

        “嗯?”晏尘水抬头,皱眉道:“明悯有何解?”

        裴明悯温和地笑,说出的话却寸步不让:“要论一场吗?”

        被撇到一旁的贺今行看这俩架势,拿着草卷默默离得远了些。

        阳光洒了满院,西北角的枣树正发新芽,两只麻雀在屋檐和枝杈间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地筑巢。

        树下放着把摇椅,张厌深没管这些少年人,拿着小蒲扇,仔细照看着火炉上的茶壶。

        火炉另一边,携香正埋头清理一盆韭菜,晨间才挖出来的,难免夹些枯黄草叶带些泥巴。但她去杂不用指甲,用小刀;薄薄的刀片在她指尖能翻出花来,做什么都不稀奇。

        待壶中水沸,老人沏好茶,将小桌上的六只小盏挨着倒得半满,又晾了一会儿,才出声叫少年们过来饮茶。

        这边正好论到末尾,就着台阶作了结。

        “文章不必苛求尽善尽美,互相评阅为的是让你们不拘泥于惯有的一种思路,要放开眼界,兼容并蓄。看过评过便莫要置气。”张厌深拿蒲扇指着茶盏,“东风易换年华,且将新火试新茶。”

        携香已理好春韭,顺手端了一杯递给贺今行,然后从老人手里接过自己的,嬉笑道:“裴公子带给先生的社前茶,婢子也跟着沾光了。”

        老人轻呷一口热茶,笑道:“老朽也许多年不曾尝过,咱们都得谢谢裴小子。”

        几个小的便用“行动”感谢裴明悯,后者边躲边笑:“学生也是完成爷爷的嘱咐罢了,当不得先生言谢。”

        “那就托你替我谢谢你爷爷。”张厌深饮尽杯中茶,将茶盏放于手边桌上的茶盘。这一套用具是裴老爷子过年时命人从稷州送来,让自己的孙子在会试放榜前、茶芽初茁时,将其与新茶一起送到这里。

        他承了情,心中笑这老儿还是奉行“拿人手短”那一套,口中却道:“殿试以往都在三月初,今年想必也不例外。其题目历来由皇帝亲策,今日天气好,我们便来猜一猜天意。”

        说到殿试策问,少年们立即拖了长凳短凳,围坐一圈。

        携香便端着盆回厨房准备午饭。

        稀疏的枝影照过来,张厌深伸出食指,“其一,皇帝向道,钟爱黄老。策问有可能从此出,论方术,论鬼神,论敬天法地。”

        然后在少年们聚集的目光里摇了摇手指,“但几率不大。”

        江拙不明白,习惯性问了一句“为什么”。

        晏尘水:“陛下都快成道士了。”

        “慎言。”裴明悯轻咳一声,接着说出自己的想法:“人人皆知陛下崇尚道学,陛下自然也知。但陛下要预防臣下揣摩题目,这反而有很大可能成为幌子。”

        贺今行:“有道理。而且殿试策题也有考官参与,今科是秦大人主考,他不是更注重实用吗?应当不会同意陛下这么出题。”

        张厌深颔首道:“从往年的科场试题就能看出风格。若是裴孟檀出题,有可能顺着陛下往敬天法地、礼用祭祀的方向走,但秦毓章不会。”

        “再者,陛下无论喜好什么做了什么,他最先最大的身份都是天子,是满朝文武的君王,是天下百姓的共主。我仕途短暂,不谙为官之道,几十年只摸索出这一点,你们可以做个参考。”

        他歇了片刻,接着伸出中指,“其二,科举策制本义为‘以灾异风俗策制举人’,又有秦毓章做主考,策制更有可能偏重时政经要,即所谓‘时务策’。”

        “时间以上一届科举结束为起点,至今次殿试止。”

        “这三年发生过什么,什么才算大事?”几个少年人面面相觑。

        贺今行一时想起许多事,又一时不知该怎么和殿试策问相联系。

        “就说去年,江北干旱,汉中洪涝,广泉路飓风,松江路雪灾。”张厌深一一细说:“首先,为何灾害频出,该怎么救灾,如何安抚灾民,恢复民生经济,又如何预防?”

        “其次,重明湖贪腐案,地方虚报,朝官勾结,上欺朝廷,下损百姓,该怎么抑制这股风气,避免类似案情的出现?赈灾银该怎么拨、怎么用,又怎么确保用到实处?”

        “再者,朝廷每年出钱出力修堤坝、疏浚河道,但仍旱涝不保,为什么?又该如何修治河工水利,惠及民生仓储?”

        “朝廷,会问怎么处理贪腐?”晏尘水迟疑着问,满脸都是“我不信”。

        裴明悯也委婉地说:“吏治毕竟涉及考官自身,若真是问怎么肃清吏治,这……”

        张厌深说得有些热,慢悠悠摇着蒲扇,和蔼地笑道:“我说这些,不止是针对科考策制。科举乃为国求贤之制,此时让你们做文章,登科入第后便是让你们为官做决策。但做官不是做文章,不能只是纸上谈兵,要躬行入世,要关注时政、重视民生,花架子只能一时唬人,终究会被推倒。”

        “天下大局包罗万象,官府政事涉及方方面面,不论你们站得低还是高,是执行者还是决策者,都应该知道你们所面对的是什么、为什么,再去思考该怎么解决,才能一步接一步地走下去,从花架子变成真正的中流砥柱、国之栋梁。”

        “不管吏治如何,科举的本意不会变。难道朝堂之上有奸佞贪腐之徒,你们便不去参加殿试、不入仕途、不做这官了吗?”

        “当然不是!”

        少年们纷纷起身,一齐作揖,“学生受教。”

        “你们考虑的并非没有道理,但今天我不多说。”张厌深收了笑,继续前言:“最后,便是去岁末以来最大的问题,朝堂上吵了数回的国库亏空。朝廷可以一时缺少国用,但不能一直没有经费,该怎么填补亏空,丰裕国库,这是迫在眉睫的需求。若规定以条陈办法的方式做策对,不必涉及其他,相对来说是比较合适的出题点。”

        他沉吟片刻,“若是我参加这一科,便会押一个填补亏空,再加赈灾防灾的题眼。”

        少年们或点头,或若有所思。

        太阳当空,携香叫大家吃饭,正好长桌没有收拾,便干脆把饭菜摆在院子里。

        贺今行去搀张厌深起身,后者撑着他的手臂走了两步,慢慢说道:“秦毓章选人,选的是能解决问题的人。我再次提醒你们,内容第一,形式在后。”

        “我记着了,老师放心。”

        此后几日,少年们便都在为殿试做文章策对。不止张厌深所说的那几条,他们还要往更深更广处挖掘。mgonЪoΓg

        会试已过,正是交际的时候,不少同科来递名帖叙交情,今日赏花明日会诗的邀请络绎不绝,通通被婉言谢绝。

        这日下午,贺今行在院子里写字,又听敲门声响起。

        他无奈停笔去开门,站在门外的人却出乎意料。

        “大哥?”

        贺长期一身星蓝直裰,抱臂而立,上下打量他一番,“还成,元夕看得不仔细,现下看果然长高了不少。”

        “肯定的呀。”贺今行跨下台阶,抬手搭在自己额顶和对方比划了一下,“可惜还是差大哥一点。”

        他露出笑容:“张先生和明悯都在,大哥要不进去坐一坐?”

        “要是不比小弟高,还做什么大哥?”贺长期挑眉道:“不过我就不进去了,你快去换身衣服,我带你去找大伯父。”

        “诶?”

        “算了,你小子估计没几件好衣裳。上街买新衣吧,走。”

        “等等,我向他们说一声!”

        临近傍晚,饭馆客栈生意开始火热,街上溜达的人不少。

        贺长期大步流星,状似随意地问:“听说你和张先生一起来的,有了新朋友,所以不给我写信?”

        这一句话转了两折,贺今行硬生生咽下到喉咙口的“是”字,茫然道:“需要写信吗?大哥你不也没给我写吗?”

        贺长期看他一眼,“你没告诉我地址啊。”

        “?”贺今行腹诽,难道你就告诉我了吗?但看着即将踏进的成衣铺,说:“以后给大哥写,只要我知道地址。”

        “这还差不多。”

        掌柜迎上来,贺长期指着自家倒霉兄弟说:“就我身上的颜色款式,给他来一套。”然后看着对方乖乖地跟掌柜去量尺寸,莫名有些高兴。

        他曾经不止一次想,要是有个妹妹就好了,但现在觉得,弟弟也不错。

        待人换好衣服出来,他一面拿出块玉佩系在对方的腰带上,一面教训道:“都是要出仕的人了,要会收拾自己。”

        “谢谢大哥。”贺今行本想说可以自己来,但看对方高兴,也就任其动作,“但我有收拾啊,只是衣服旧一些而已。”

        “官场不比书院,同僚不是同窗,多的是从穿衣配饰上来挖苦人的。当面不说,背后也要嚼舌根。”贺长期说着皱起眉,“而且大伯父也不喜欢家中子弟太过朴素。”

        贺今行却坦然道:“别人怎么说,与我何干?我自己问心无愧就行。不过,大伯父是个怎样的人?”

        他对贺家的家主,时任刑部尚书的贺鸿锦,只有一个粗略的印象。

        太平盛世,以军功起家又无驻地且历经分裂的贺家无可避免地走向衰落,成年的子弟又各有个性,没一个好好从文从武的。贺鸿锦做为一家之主、一族之长,在朝中可谓独自奋进、艰难前行。

        “大伯父,呃,其实我也挺久没见过他了,前几天去他没在家。我就记得小时候,他给我们发压岁钱,还要求一字不差、一式不错地背诗和打拳。”贺长期替对方理好玉佩流苏,后退一步,要看看整体效果。

        贺今行配合地转了一圈。他满意地点点头,付了钱。

        从铺子里出来后才说:“很快就要放榜,不论你名次如何,有大伯父在,总不至于领个太差的职使。”

        贺今行算是明白今儿这一趟是为什么了,微微笑道:“大哥的好意我领了。但是会试名次不说,还有殿试未考呢,结果不一定就是最差。而且分到哪里都是当差,总归都是自己考出来的,我自己担着,所以不必劳烦大伯父。”

        贺长期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英气的浓眉皱成一团,半晌才说:“你确定?”

        “嗯。”贺今行郑重地点头,“现在才过酉时,大伯父近来估计也是事务繁多,未必能按时下衙,咱们这会儿去了也不一定能见到人。大哥你说呢?”

        “你小子倒安排起我来了,谁才是大哥?”贺长期沉着脸,沉吟片刻,说:“那你也别想跑,先跟我去吃饭,然后再去递个名帖。”

        “行啊,谁说我想跑了。”贺今行摸了摸耳垂,清清嗓子,迅速转移话题:“话说大哥你住哪儿的?”

        “住客栈啊,和横之一起。”

        “横之也住客栈?”

        “客栈自在。说起来,他今儿也找他兄弟去了,就那个顾莲……”

        话未说完,路过的胭脂铺里“叮叮咚咚”一阵响,眨眼间便轰出一团人影,正滚到两人跟前。

        几个持长棍的大汉列在门前,一名着艳丽春衫的女人摇着扇子走出来,指着地上哎哟叫唤的几个男人大骂。

        “我告诉你们,姑奶奶上头也是有人的。以前看着五城兵马司才忍你们多时,现在都被撵出来了,还腆着脸装什么大爷?不买东西就趁早给我滚!再来骚扰老娘,见一次打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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