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7 章 九(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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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今行与晏尘水赶到孟宅所在的巷子,远远便见丧幡飘白。

        院门大开,他们要进去时,恰逢裴孟檀带着礼部诸人离开。少年们拱手作礼,官员们颔首回应,皆沉默不言。

        院子里搭着棚,茅草与木板遮掩了天光,棚下十数支白烛齐燃,极其明亮,又极其冷清。

        灵床恰好能在屋中放下,床头床尾床下各一盏长明灯,红烛光焰熠熠,却照不到灵床上略有起伏的人形。

        那人形由白布蒙了身,白绢盖了脸,单薄至极。

        晏永贞与几个御史台的人还在,正低声劝慰坐于灵床一旁的老妇人。

        也就是孟若愚的老妻,随夫姓的孟氏。

        礼部与御史台诸人将孟若愚的遗骨送回家时,孟氏已不知在门边坐了多久。她听到死讯时不惊讶不恐慌不哀恸,就像聆听一道判决,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她将众人迎进逼仄的家里,拿出全部存银,道明各项物事所在,请众人帮忙采买布置灵堂。然后仔细地为自己的丈夫擦洗、梳头、戴巾,临到更衣时搬不动身体,才劳人帮忙。

        待一切停当,她去烧了一壶水,兑温了,给众人一人奉一杯。

        “外子生时从不欠人情,如今走了,我也不能让他留下人情债。老身别无他物,只能请诸位大人饮一杯水,替他谢过诸位大人。”

        言辞恳切,身形伛偻,谁能不接?

        晏永贞喝了这杯水,心里总觉堵得慌。但直到要走时,艰难开了口,也只得一句叹息:“老嫂子,节哀。”

        孟氏平静地点头,“晏大人放心,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老身绝不会自戕。”

        她回答得清楚明白,晏永贞再无话可说,听见大门口有声响,便及时转了目光。

        逆光里,两个少年人结伴而来,其中一个弃了轮椅,借着另一个的臂膊慢慢往里挪。

        到得堂前,他们与在场诸人打了招呼,各取三支香点燃,祭拜上香。

        而后,贺今行尝试着矮身屈膝。晏尘水抓着他的手一紧,低低叫了他一声,说:“我来就行。”

        他没有回答,只是抬手制止,慢慢地将膝盖触到地上。

        晏尘水便松了手,与他一道跪下,恭谨地叩了三个响头。

        叩天,叩地,叩长眠之人。

        竹香入坛,青烟漫开,晏永贞准备离开,问自己儿子是否一起。

        明日要三司会审,厘清陈案,他今晚还得提前做好准备。

        晏尘水说:“我的第一本《大宣律》是孟爷爷送的,他教我读律例,给我解释法条。如今他与世长辞,我应当给他守灵。”

        孟若愚亲缘淡薄,没有儿孙,晏永贞自然也是知道的,半是理解半是感慨地拍拍儿子的肩膀,带着几个下属走了。

        “今行要不跟着一起回去吧?”晏尘水有些担心贺今行的腿,“你还得换药。”

        后者却不急着走,对两人说:“奶奶应该还没有吃饭吧?我们也没有,可否借您厨房一用?尘水来做,我打下手。”

        老妇人仍是点头,看着晏尘水去把轮椅搬进来,两个少年轻车熟路地摸去厨下。

        一时间万籁皆寂,只有烛火跃动的声音。

        她把目光移到灵床之上,盯着那白绢许久,脸庞上忽地滚下一滴浊泪。

        直到亥时,贺今行才独自回去。

        宣京卧于平原之上,地势开阔,街巷俱是坦途,没有他一个人不能走的。

        巷子口却横着一辆马车。

        嬴淳懿立于车前,看到他的模样,拧起眉。半晌才开口:“劫后余生,还未来得及向你道谢。多亏有你。”

        贺今行停在石灯旁,抬眼静静地看着对方。

        暖黄的光斜照过来,与夜色一起将他的眉眼平分。

        嬴淳懿等了许久都没有等来回答,踏前两步到他跟前,低声问:“你在怪我?”

        “并非我不信你。这件事上别无他法,只能由孟若愚面陈皇帝直刺痛处,才有打破局面的可能,而你不可能愿意将他推上去。”

        他顿了顿,“有些时候,只有置之死地才能后生,心一慈手就软,最后容易谁都落不到好。”

        贺今行自认杀人时从不迟疑,但并不想争辩那一句“心慈手软”,而是反问:“谁生?谁死?”

        他为了与人对视将头仰得更高,面容平静,一双眸子里既蕴着光,又酝着夜,无畏而坦荡。

        有那么一瞬间,嬴淳懿感觉到一丝难堪,遂折转视线。

        沉默片刻,却又撩起眼皮看回对方,斩钉截铁地回答:“他这样的人,哪怕没有我推这一把,也绝不可能置身事外。”

        “你说得对,他是这样的人。”贺今行垂下眼,静默须臾,又道:“孟大人不怪你,我又有什么立场来怪你。”

        他转动轮椅慢慢绕开对方,“冤假错案累累,厘清不易。且陈冤可雪,已遭受的伤害却再不能消弭,所以律法规定除了令加害者伏法认罪以外,还应当对受害者或其家人进行财物上的赔偿。但赔偿判决容易执行难,你上折子想必不单是为了揪出这几个贪官墨吏,所以还请费心盯着些。”

        “我会的。”嬴淳懿跟着他转身,“你要回千灯巷?我送你一截。”

        贺今行拒绝道:“不必,我自己能回去。你既然来了,总要进去上炷香,我不耽搁你。”

        他从马车与牌楼间的缝隙穿过,并不回头。

        大街上的夜市食摊生意正俏,食客有穿青蓝袍服的官吏,也有着布衣的普通百姓。而来往家去的人,有为生计忙碌而疲惫困倦的,也有因玩乐痛快而意犹未尽的。有人注意到他,更多的人没有。

        森罗世界,每时每刻都有人生有人死,有人欢笑有人痛哭,也有更多的人在平凡而努力地生活。

        一人的生死得失终究不算什么,但正因有这无数微小的经历如百川归海,才能汇成磅礴的红尘。他边摇轮椅边看,与人对上视线,哪怕毫不相识,也不吝于点头致意。到人烟少处,路遇巡夜的更夫问他是否需要帮忙,他已能微笑着婉言谢绝。

        他想,他不能苛求别人,但可以要求自己。

        快要到千灯巷时,蒙蒙细雨飘下,贺今行想着那些还未收摊或者搭棚的食摊与未到家的行人,只盼这雨不要变大。

        却听前方传来一声稍显迟疑的“同窗?”。

        他循声看去,只见墙头上坐着个人影,黑衣几乎融进了背后屋檐。

        “怎么搞成这样。”陆双楼跳下来,一边问一边从随身携带的长匣里拿出伞来撑开,走到他身边,遮住了雨幕,然后一手自然而然地搭在轮椅的椅背上。

        “前几天遇到了一点麻烦,无大碍。”贺今行被他推着走,转头问:“你现在休沐?”

        “没啊,不过我今日升了一级,想来告诉你。”陆双楼答完,回到之前的话题:“谁干的?我去讨回来。”

        他说完便想到荟芳馆,欲问对方,但又想到漆吾卫的规矩,便没多口,打算自己去查。

        “恭喜你,升得很快啊。”贺今行尚无知无觉,只道:“我自己赶上去的,不怪谁。”

        “那今天呢?”

        “嗯?”

        陆双楼弯下腰,凑到更近的距离嗅了嗅,再次确认:“你身上有血腥气,新鲜的。”

        贺今行这才回头看自己的腿,很快鲜明的痛感让他意识到伤口已经开裂,遂解释道:“孟大人逝世,我去吊唁,该给他磕头。”

        “不痛?”

        “不是很痛。”

        就要到晏家大门前,陆双楼却忽地停下,转到前面来,半蹲下身,使两人视线平齐。

        “你在生气?”他问得迟疑,心里却已有答案,两段长眉便拧作一股。

        贺今行认真地想了想,摇头道:“我娘教导过我,愤怒只会冲昏头脑、蒙蔽眼睛,对解决事情百无一用。所以我感到生气的时候,就会及时地开解自己。”

        他看着这位许久未见的同窗,只觉对方一次比一次瘦削。而那双斜飞的眼里蓄着浅浅的杀意,也令他微微皱起眉,而后握拳碰了碰对方,“你也不要冲动。”

        斜风细细,随雨落长巷,将这一把油纸伞包围。

        伞盖之下,陆双楼注视他半晌,蓦地出声笑道:“同窗,你这也太累了些。但能加深对你的了解,就值得一试,只要你告诉我开解自己的办法。”

        那种熟悉的慵懒的调子一出,贺今行面前的人便陡然柔软下来,像一把刀自动地躺进了鞘中。

        他心有触动,目光却落在飘至对方肩头的雨丝之上,慢慢地认真地说:“个人比之众生,犹如蜉蝣之于沧海,将己身的喜怒哀乐放于宇宙洪荒之中,任何事情都会变得无限的渺小。心,自然会平静下来。”

        陆双楼听了,沉思许久,才道:“你这一套挺好,但只适合你这样心里有大世界的人。有的人心很小,根本不会考虑这许多。”

        伞也不大,撑伞的少年站直了,自己便瞬间暴露在风雨之中,但他的心情显然十分愉悦。

        “众生有什么好?沧海万顷,我只取一粟,这一粟便抵无穷。”

        他说得十分认真,话里一瞬间的决心盖过了天地间所有的声响。贺今行懵怔半晌,颔首轻言道:“你说得对,万般选择,皆有其道。”说罢看向孟宅的方向。

        “还有谁在等你吗?”陆双楼以为他在看院子里,下意识地问,然后立刻反应过来,笑了笑,推着他去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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