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厌浥行露1(1 / 2)
桂花开了,满院飘香。陶土炉上煨着的一壶桂花茶,袅袅水汽之中只望见一身绢白的衣袍尤甚天上明月。她静静阖眼倚在藤椅上,若不是那水汽漂浮变幻着形状,会令人错觉这是一幅画。
不知司马轶在门外站了多久,元珊发现他的时候已过了亥时,不禁愕然。过了亥时就关城门,他却还在这里,一袭飘飘的白衣远远凝望树下熟睡的女子。他似乎在等她醒来。
元珊正要唤上官嫃进屋去睡,哪知皇上竟等候已久。如此倒是让她为难了,于是先去请安,引司马轶进院,道:“皇上,奴婢先去禀告娘娘一声。”
司马轶神情呆滞点点头。他并不清楚自己来找她做什么,或许只是想看她一眼,不知不觉竟看了许久。
元珊唤了几声娘娘,随后附耳与她说了几句话,便进屋去了。上官嫃亦有些惊愕,下意识用双手挡住腹部,好在看上去只是有些发福,并不十分显眼。司马轶渐渐走近,望着她饱满的脸颊,温和笑道:“看来丰润了些,那我就放心了。”
上官嫃颔首道:“有劳皇上挂心。”像是思忖了那么一刻,她拎起茶壶与他倒了杯桂花茶,推至案几对面。司马轶会意,在她对面的藤椅坐下,伸手握住茶杯,一股暖意从手心直入心间。
上官嫃淡淡问:“皇上这次出宫又寻了什么名目?”
司马轶答:“我微服出宫的,只带了李武宁,旁人都不晓得。”
“可是夜深了,如何回去?”
“总归有办法。”司马轶抿了口茶,桂花香气微腻,却因着是夜里令人突生暖意。他侧目打量了她一番,迟疑了会,慢慢启口道:“其实你们走了之后,我一直在后悔。若你们一进大漠再也出不来,我终生都会不安乐。我真是犯了弥天大错,亲手把你推至险境。”
上官嫃突然想起什么,问:“那令牌?”
“査元赫已将令牌还给朕。”顿了顿,司马轶扭头看着鸽舍,低低说,“他走了。”
上官嫃脱口而出:“去了哪里?”
“戍边。”司马轶见她恍惚的神色,心中不安,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那次见他不苟言笑,冷言冷语,似乎性情大变。”
上官嫃蹙眉,苦哑道:“人总要长大的。”
司马轶低垂着头从袖中抽出一支玉箫,递给上官嫃,“既然你回来了,这玉箫便物归原主。”
上官嫃一见之下不由惊呼:“我爹的玉箫!”忙接过来细细摩挲,“怎么在你那儿?”
司马轶斜斜盯着她一双纤纤素手,道:“我去天牢探望他时,他托付我将此物转交于你。但我担心你睹物思人,于是迟迟未拿出来。”
上官嫃怔了许久,喃喃道:“我并不懂箫,可惜了……爹最爱的玉箫,我却无法继承。”
“你想学么?”司马轶微微一笑,“只要有心的话,一定能学得好。”
上官嫃微微诧异,“你会?”
司马轶点点头,晶亮的眸子闪出几分兴致,“我闲来无聊喜欢摆弄乐器,对笙箫尤其喜欢。”
上官嫃孱弱一笑,“箫音苍凉,笙歌奢靡,为何笙箫两个字却偏偏要纠缠在一起?”
“越是天差地别,才越能互相吸引罢。”说着,司马轶伸手向她讨玉箫。上官嫃双手握紧了箫管,冰凉光润的玉石在她掌心中被逐渐捂热。迟疑之后,她便将玉箫交给了他。
司马轶郑重其事接下,道:“你父亲亦将你一并托付于我,大丈夫一诺千金,我豁出一切,也要保你周全。”
一缕宁静悠远的曲调从箫管上的几只小孔里逐渐逸出,在桂树下徘徊。天地间出奇地安静,连调皮的鸽子和黑猫也停止了闹腾。上官嫃微微闭上眼,好似万千风云刹那间都凝滞了,只有那箫音在耳畔、在心头萦绕。她想起淡泊名利的父亲。他一生只愿守着爱妻为她吹曲,在她弥留之际,他亦可以平静地为她吹曲,让她走得那样恬淡而满足。
上官嫃眼角溢出一滴泪,悄然滑落。她现在才知道,母亲原来那样幸福,终生都那样幸福。她多羡慕,又渐渐绝望,因为她已经无所祈盼。
司马轶吹完一段,担忧地望着她的神色,“我说你会睹物思人吧,这玉箫先由我保管,将来等你情绪安稳再还给你。”
上官嫃微微睁眼,晶莹的眸光在他身上遍遍流转,柔柔道:“有空时,你教我罢。”
司马轶愣了愣,“你当真想学?”
上官嫃眨眨眼,唇边泛起一抹笑意。司马轶突然觉得眼皮直跳,心口扑通一阵,不由欣喜笑道:“政事有父王打理,我并不忙,可以时常过来。”
“不早了,皇上尽快回宫罢。”上官嫃起身,双手叠交在胸前,宽宽的衣袖恰好挡在腹部。司马轶敛去喜悦之色,恭敬向她道了声安,方缓缓离去。
直到那一袭白衣隐在了茫茫夜色中,上官嫃抬手饮了杯茶,面无表情踱步回屋。
清冷的早晨,上官嫃又抱腿坐在床上发了会呆才掀开床帘子。她半睡半醒时候总会有幻觉,以为自己还在大漠那座草棚中,睁开眼便能看见他。于是她迫不及待睁开眼,发觉枕边空落落的。元珊进来服侍她梳洗,她恍然想起来今日约了司马轶。
黑猫蹲在窗台上,猛地一阵叫唤,然后哧溜从窗台一跃而下,轻轻巧巧落在院中。
元珊错愕道:“怎么这么早来了?安胎药还在下面熬着呢!”
“快去应付罢,我自己梳髻。”上官嫃催她下去,教她随便扯个谎,自己对镜梳妆。
元珊飞快跑下去,正巧司马轶躬身抱住黑猫,瞥见廊下的药罐子,便问她。元珊只道:“娘娘近日都在喝药,调养身子。”
司马轶努努嘴,道:“朕改日带御医过来给她看看。”
元珊忙道:“不必了皇上,长公主一直遣人来照看娘娘。”
“这样……”司马轶欣慰颔首,抚弄怀里的黑猫。
上官嫃依旧素雅,但细看之下比往日却多了几分妩媚。司马轶手把手教她吹玉箫,不免有些心猿意马,好不容易定了定心神,悉心教她一会,又被她手臂上猩红的守宫砂吸住了视线。上官嫃却不似往日那般冷淡,时常微笑以对。两人断断续续教学了一上午,倒也融洽,上官嫃留他用了午膳再回宫,司马轶欣然接受。
元珊忙活了一个时辰,呈上午膳。司马轶望着满桌佳肴,微微诧异。元珊见状解释道:“娘娘从大漠回来一直很虚弱,长公主便特别叮嘱我要好好伺候娘娘的起居饮食,补药也是天天喝着。虽然在守丧,不过还是娘娘的凤体重要呢!”
司马轶问道:“长公主怎会如此上心?”
上官嫃瞥了眼元珊,不动声色接过话来:“在大漠里,査大人身患重病,是我照顾他,也算救了他一命。长公主不过是还我的人情。”
“原来如此。”司马轶点点头,拾起筷子尝了尝菜,赞道,“手艺真不错!”
元珊笑道:“皇上能吃得下便好。”
上官嫃拉着元珊,侧头对司马轶说:“皇上,我与元珊都是同吃同住,这里也没外人,望皇上恩准元珊一道入席。”
司马轶宽厚一笑:“当然,这菜还是她做的。”
“谢皇上!”元珊恭恭敬敬在上官嫃旁边坐着,也好照应。
席间并无言语,各怀心思吃完这顿饭,便散了席。司马轶温温吞吞交代了元珊一番,才恋恋不舍下山去。
眼看着西风渐渐凛冽,离立冬不远了,司马银凤派人去浮椿观给上官嫃的屋里造地炕,偶尔去监工顺便探望她,也着实忙活了一阵。一直照看上官嫃的大夫因家中有丧事不得已告假回乡,司马银凤为此烦恼不堪,另觅一位心腹大夫并不容易。她忧心忡忡从院里出来,正想出府,不想迎面竟撞见了査禀誉。她敛去一切神色,不冷不热与他打了个照面,擦身而过。
査禀誉满腮浓须颤了颤,怒叱:“你站住!”
司马银凤头也不回,仅仅收了脚步,问:“公公有何吩咐?”
査禀誉嗓音粗犷,怒道:“趁我去了军营,你竟然把元赫调去戍边?你这个当娘的究竟安什么心!”
“我能安什么心?让他远离是非罢了。”
“哼!我今日便进宫见摄政王,把元赫调回金陵。”
司马银凤微微侧头,似是嘲讽一般道:“摄政王巴不得査家军后继无人,怎么会把元赫调回来看着他羽翼丰满?”
査禀誉几步上前堵在司马银凤面前,怒目圆瞪:“你父皇当初将你指婚给德高,就是想让皇室血统的人来掌管兵权,以捍卫司马王朝!如今你竟然罔顾圣意!”
司马银凤干笑了几声:“如今你叫元赫去捍卫谁?司马琛还是司马轶?我这个当娘的只想他平安,至于你想收拾司马琛,根本用不着他,我就可以。”
査禀誉一眯眼,阴冷道:“原来你早有谋算……你还有其他人选可以取得司马轶的信任?”
“当然有,不过尚需时日。”司马银凤不屑一顾瞥了査禀誉一眼,“就让元赫独自在边疆历练历练,别再让德高过去。叫他不明就里地对着自己的大哥叫爹,我都觉得心酸难耐,更别提德高心里有多苦……”
査禀誉脸色一沉,低吼:“你别在府里胡乱说话!”
司马银凤嘲讽道:“你都敢做出那般龌龊事情,怎么又挂不住面子了?”
査禀誉狠狠瞪了她一眼,盛怒而去。
司马银凤只觉得背脊泛起一阵恶寒,拢紧了披风,惨白的容颜在凛冽西风中渐渐扭曲。她用尖利的护甲刺破了手掌,才回了心神,垂眸望着青石板上斑驳的血点,似是看透结局般超然一笑。
好似这一年的冬天特别冷,地炕日夜不熄,屋里足够温暖,只是阁楼临风,抵御不住严寒。索性她们把偏厅腾出来布置成寝室,从阁楼搬下来住。上官嫃的肚子已经高高隆起了,未免出意外,她终日闭门在屋里抄书度日。日子在浓重的药味中慢慢煎熬,吃惯了苦倒也不觉得苦,口里心里都是大片大片的麻木。
因浮椿山天气变化多端,时不时风雪大作,上官嫃早在入冬前便劝司马轶别再来观里,以免路途艰难,不如待到明年开春再来。司马轶将这番关切的话听在耳里自然是十分欢喜,于是也听进心里去了,暗暗在宫中怀念山顶上那片清雅的风景。
上官嫃半卧在榻上看书看懒了,便阖目小憩。元珊一面搓着手一面冲进屋,并不知上官嫃入睡了,大声道:“水池又冻住了,我使榔头凿也凿不开冰面,也不知道那些工人何时再来,拿了公主的赏钱,却如此敷衍了事,水缸都没挑满。若是査大人在就好了,定能帮到不少忙。”
上官嫃本就睡得浅,听见査大人三个字便全然清醒了,她想了许久,说:“临盆的日子近了,再等几天,长公主一定会来。”
元珊慢慢走近,盯着上官嫃的肚子,喃喃道:“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
上官嫃似乎想笑,却生生挤不出笑意,只平静道:“男孩吧……生为女子要受太多的苦。”
“娘娘,孩子今后交给长公主么?她无端端带个孩子回府,要如何对人解释?”
“总归是她的孙儿,带进府当下人养着也无妨,平安就好。”上官嫃淡淡蹙眉摸着圆滚滚的肚子,轻声说,“它踢我了。”
“是么?”元珊欣喜不已,走过去附耳听了听,“小家伙这么大力气,一定是男孩!”
上官嫃缓缓眨眼,想起査元赫玩世不恭的笑颜,若他听见她腹中的动静,一定高兴得像个孩子手舞足蹈。听闻他近日回金陵了,因为上官妦临盆。他此刻应该对妻子呵护有加罢,他会俯身去听她的肚子,然后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手舞足蹈。咽喉处紧了紧,她启口道:“我和妦姐姐临盆的日子相近,也不知公主是否忙得过来,若她府里脱不开身,我们便要自行打点了。”
元珊劝慰道:“放心罢,稳婆都请好了,就住在山脚下。若长公主不能来,稳婆会将孩子交给她的。”
上官嫃忧心道:“稳婆毕竟是生人,我不放心。倒不如先藏在观里,我亲手交给长公主。”
元珊大惊:“娘娘,孩子哭闹起来那可会引人注意,我们不能如此冒险。”
上官嫃叹了口气,慢慢下榻,扶着腰走至桌边,“那我先修书给她,以便早作安排。”
元珊忙揭开砚台,拎起茶壶浇了几滴热水,慢慢推匀凝结的墨汁。
金殿阴冷高旷,寒风夹杂着鹅毛大雪灌进来,朝臣们不禁缩了缩脑袋,殿内不约而同发出阵阵“咝”声。司马轶慵懒地将两手别进明黄缎面兔毛镶边的套筒中,把玩着滚烫的小手炉。
司马琛锐利的目光瞥了过来,又放眼望向朝臣,问:“査元帅在何处?没来早朝?”有内侍在一旁提醒道:“启禀摄政王,元帅府中昨夜里添了丁,如今在府中忙着。”
司马琛极为不悦,“哦?为何本王不知。”
司马轶接着说:“昨夜査元帅遣人进宫来禀告了,朕一时疏忽,忘了告之父王。”
司马琛缓了缓语气,问:“不知元帅府添的男丁还是女丁?”
司马轶微笑侧目,“是男丁。”
“这么说,査元帅添了曾孙,四世同堂,可喜可贺。”司马琛笑道,“本王亦要准备贺礼,看来众卿都要表表心意。”
司马轶漠然道:“朕已经备了份贺礼早朝前送去了元帅府,父王不必劳心了。”
司马琛眉头一收,似是不满,却带着倦意道:“本王突然觉得有些头晕乏力,今日早朝便由皇上独自主持罢。”不等司马轶反应,他便拂袖而去。朝臣纷纷下跪送摄政王,然后面面相觑。
元帅府因添了男丁喜气洋洋,几房人聚首一堂庆祝,一片热闹祥和。长公主留守在房中照顾上官妦,因而缺席,可査元赫在席间却郁郁寡欢,自顾自喝酒。旁人只当他远赴边疆不能与妻儿长聚心有怨气,便轮番劝他酒。
热闹的宴席之后,是一座装饰富丽的小院,此刻清静极了。上官妦平日里总是独自一人,突然这么热闹浑身不自在,捂着耳朵跺脚进房,怨道:“吵死了,还让不让人睡觉!”
司马银凤早已坐在房中等她,茶都换了三盅。听见她这般言语,冷冷道:“你又出去做什么?”
上官妦心有怨愤,粗声道:“整日躺在床上快把我闷出病来了。”
“真是越来越不知好歹!”司马银凤猛地上前拉扯她,将她推到床帏里,“这孩子简直是上天赐给你的,令你有机会拴住丈夫的心,你倒好,还满腹抱怨!”
上官妦大概是隐忍了太久,眼泪夺眶而出,不顾一切吼道:“等我有了自己的孩子,我要叫那野种滚回山上去!”
司马银凤气急,狠狠掴了上官妦一掌,掴得她愣是趴在床上半晌起不来。司马银凤一把揪住她的发髻,咬牙切齿道:“他是不是野种、去还是留,根本轮不到你说了算!有本事你给我生一个出来!”
上官妦紧咬嘴唇一声不吭,直到司马银凤松了手,她转身趴在枕上痛哭流涕。同样惨遭灭族,同样至亲被流放,为何她得不到査元赫的半分关心!在这世上,她和上官嫃一样一无所有,可如今,上官嫃却比她多拥有了一样东西。她嫉妒得发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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