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独寐寤者(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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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不是!”査元赫双手叉腰,忿忿道,“我在跟小宫婢闹着玩,她突然冲出来打我!”

司马棣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睨着査元赫说:“她是皇后,是你舅母,别没大没小。”

“不是我没大没小,是她!”査元赫用手背揉揉鼻子,一脸不高兴,“皇帝舅舅偏心。”

“朕跟你说过,以西廊为界,不准过界,你在哪里遇见皇后的?”

査元赫嘟喃着:“就在西廊小花园。她们配寝殿的人又在找猫,那只猫也够烦的,整日乱跑。对了,皇帝舅舅,为何我们不能过去玩?皇后也不跟我们去御书房了?”

司马棣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女子进出御书房不合规矩。”査元赫紧跟着,似懂非懂点点头。浓眉大眼忽地一振,昂首挺胸。上官嫃带着元珊迎面走来,朝司马棣行礼后,质问査元赫:“究竟小元在哪里?你不要骗人。”査元赫挠挠头,左看右看不吱声。司马棣不冷不热说:“元赫,你知道的话就去找回来,别让整个德阳宫的人都跟着找猫。”

上官嫃傻愣愣望着司马棣,牵住元珊的手低声说:“我们走,不打扰皇帝哥哥。”说完,迟迟转身,一步一步走得恋恋不舍。査元赫犹豫再三,见她们走远了,突然追了上去,嬉笑唤道:“上官嫃,我带你去找猫!”

听见上官嫃三个字从査元赫嘴里脱口而出,司马棣一怔,看着査元赫毫无遮拦的笑容,不知为何生出些惶恐。

上官嫃停下脚步回头,失落的神情中露出几分笑意。

査元赫顶着烈日练习拉弓射箭,乐此不疲。司马棣坐在明黄的圆篷下休息,招呼査元赫过来喝茶。査元赫顾不得擦汗,举壶就口喝光了茶,随手擦擦嘴。

司马棣望着远处的红心箭靶,漫不经心道:“元赫,朕忽然觉得好奇,皇后的猫为何取了你的名字?”

査元赫耸耸肩,“谁知道她是不是故意捉弄我。”

“哦?难道在白猫救驾之前你们已经认识了?”

“皇帝舅舅忘记了吧?我们一起在河边玩,她过来找猫,接着皇帝舅舅听见林总管的叫喊匆匆忙忙走了。可那时候我还在树上呢!”

“原来你们是那时候认识的。”司马棣笑了笑,起身拍拍他的肩,“你歇会,看看朕的箭比你如何?”

暖暖的午后,寝殿安静极了,窗外一阵阵的蝉鸣声连绵起伏。霞光锦帐颤了颤,帘幔被挑起来,上官嫃睁着惺忪的眼,哑着嗓子问:“小元呢?小元又不见了。”

睡在矮床上的元珊应声醒来,举目张望,“娘娘别急,奴婢这就去找。”

宫婢们又忙开了,上官嫃耐着性子一面练字一面等。正当众人一筹莫展的时候,正寝殿来了个小宫婢,支支吾吾说白猫在东廊花园里。上官嫃搁下笔拎着裙角就跑,元珊紧跟在后面叫唤着慢点慢点。

东廊花园一角聚了不少宫婢内侍,见皇后来了,纷纷低头退开。青藤爬满了宫墙,紧贴着墙角的是一口残旧的水缸。上官嫃问:“小元在哪里?”

宫婢们相互之间暗暗使眼色,大气不敢出。

上官嫃一步步朝水缸走近,似乎连绣鞋踩折青草的声音都依稀可闻。水缸很高,她双手扒着边缘,踮脚往里看。水缸内壁长了青苔,前些日子积的雨水有大半缸。上官嫃正觉得纳闷,忽然从墙外的大树上落下一颗圆滚滚的果子,“咚”一声落在水缸里,波纹一圈圈泛开来。一具雪白的尸首随波荡漾,从内壁渐渐漂向水中央,它半眯着眼,露出一条幽绿的缝隙。上官嫃踮着的脚尖剧烈颤了几下,腿一软,身子瘫了下去。

雷声从天际传来,由远及近,一道刺目的闪电劈开夜空,暴雨倾盆而下,如天河决堤般。司马棣被惊醒时,只觉阴风阵阵,颈后凉飕飕的。隆隆雷声中,依稀能听见接二连三的呼喊声。司马棣拖着木屐走至窗前,见殿外的长廊、花园里,隐约有星星点点的火光。他索性出了寝殿,冷风夹杂着冰凉的雨滴扑面而来。

元珊提着灯笼踉跄冲到司马棣面前,带着哭腔叫喊:“皇后不见了,自从下午发现小元淹死了之后,皇后就痴痴呆呆的,晚膳也没用就睡着了。谁知奴婢半夜醒来就找不到皇后娘娘了!”

司马棣沉声道:“叫你来陪皇后,不是来享福的!还不去找?”元珊忍住眼泪,扭身又冲进雨里。

门窗被风吹打得哐啷直响,戴忠兰这才醒来,望见偌大宫门下孤零的身影,匆匆拿了外衣出来给皇帝披上。雷雨声不绝于耳,司马棣攥紧了拳:“小兰子,你也出去找。”

戴忠兰迟疑道:“皇上,奴才先找人来伺候着?”

“不必,你们都去找,朕回屋睡觉。”司马棣步履飞快回了寝殿。

戴忠兰看着皇帝睡下,拿起伞合门出去了。他的身影刚从窗前掠过,司马棣随即下床披起外衣。

司马棣提着一盏灯笼在漆黑的长廊里穿行,雨声、雷声、蛙声和成一片,令人焦躁难安。沿着西廊走到小花园,假山旁边的老槐树被雷劈下了一根粗壮的枝条,横在山洞外。司马棣冒雨走过去,手里的灯笼不一会就灭了,索性扔下。衣裳湿透了,他跨过树枝,俯身朝漆黑的山洞里喊:“你在吗?你在里面吗?”

雨声太大,什么回应也听不见。司马棣蹲下,头探进洞内,耳边躁乱的声音消退了,清晰的抽泣声近在咫尺。每抽一下,似乎就在他心里揪了一把。他爬了进去,冰凉的雨水被体温捂热了,直往下淌。他喉口发涩,唤了声:“小环。”

抽泣顿住,上官嫃嘶哑的声音带了几分惊恐:“谁?谁叫我?”

“是……朕。”司马棣伸手探了探,摸到她的头,用力按进自己怀里。

上官嫃顺势抱住他的腰,哭得撕心裂肺:“皇帝哥哥,小元死了,我把爹爹送的小元害死了!”

“不是,不是你害死的。”司马棣抱着她冰凉的躯体,打了个寒噤。沉默半晌,安慰道,“是它贪玩,不小心掉进水缸里了,这不怪你。小环,别哭了。”

“小元……娘……娘……”上官嫃一面啜泣一面唤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累得睡着了。她紧紧抱着司马棣,就像抱着一块浮木,一松手便要沉入深潭。司马棣双腿麻痹,却不敢动弹。他没想叫人来,也不想走出去。他们浑身湿透了,但至少可以在阴冷的山洞里相拥取暖,捂住彼此胸口那条火热的血脉。

晨曦从稀疏的石缝里透过来,在两个孩子身上洒下点点斑驳。上官嫃被剧烈的咳嗽声惊醒,歪歪支起身子,顶着一头蓬乱的发望着眼前一脸病容的司马棣。

“小环……咳咳……快、起来……”司马棣一手捂住鼻口不止地咳嗽,一面扶上官嫃。上官嫃傻傻问:“皇帝哥哥怎么会在这里?”

司马棣咳得浑身直颤,喘息愈加急促,艰难道:“去叫人、传御医……”

上官嫃见他喘不过气的样子吓坏了,如梦初醒,骨碌一下从山洞里爬了出去,大声呼叫。清晨的德阳宫被上官嫃的哭喊打破了宁静,彻夜未眠的宫人们闻讯而来。戴忠兰哆哆嗦嗦跪在昏厥的司马棣身边,眼泪不知怎的就源源不断往外涌。上官嫃牢牢抓住司马棣的手,执拗不肯放开,便跟着一道去了正寝殿。

经由匆促赶来的太医金针过穴,司马棣渐渐恢复意识。徐太医擦了擦额上的汗,道:“太险了,实在太险了!皇上的喘疾有四年没有发作了,你们是怎么伺候的?”

内侍总管林密驻足在床边探望皇上的脸色,低声询问:“依徐太医看,是否该像往年一样每日备着玉屏风散以备不时之需?”

徐太医蹙眉,若有所思道:“皇上的喘疾多在春秋两季发作,如今一无花粉,二无风沙,好好地怎么……”

林密忙答:“恐是淋雨染了风寒罢。”

“你们……”徐太医又气又无奈,唯有长叹了声,“我会命太医院每日备着玉屏风散,林公公尽管遣人来取罢。”

上官嫃全然不顾旁人,目不转睛盯着司马棣,依稀想起了昨晚的事,想起了暖暖的胸膛和大手,于是唇角抿得紧紧的,唯恐露出心底的笑意。李尚宫轻声细语向皇上请示,为了不打扰太医诊治,先将上官嫃带回配寝殿。

脱下皱巴巴的衣物,上官嫃羞涩低着头飞快缩进浴桶。热气腾腾,轻薄的纱帐里一片水雾朦胧。元珊双眼红肿,替上官嫃小心翼翼梳着头。待四下的宫婢暂时都退了出去,元珊才哑着嗓子轻声埋怨:“皇后娘娘,再迟一个时辰,奴婢就要被打死了。”

上官嫃扭头望着她,惊讶问:“你的嗓子怎么了?”

元珊委屈道:“整个德阳宫都被奴婢们翻遍了,找了几个时辰,喊了几个时辰,谁的嗓子都这样。”

“是么……”上官嫃内疚极了,嘟着嘴说,“是我不好,我没听见,不然一定会出来,不让你们担心……李尚宫很生气么?要罚你么?别怕,我会为你求情的。”

元珊稍稍安心了些,好奇问:“为何娘娘和皇上在山洞里睡了一夜?”

“我记不得了。”上官嫃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想了想,仿佛是自己先睡着的,至于皇帝哥哥怎么找来的、为何留下,她真的很想去问问。失去了小元,可得到了司马棣的怜爱,对上官嫃来说,应该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上官嫃顿时心情大好,却冷不丁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元珊大呼:“不好了!娘娘也生病了!奴婢去传太医!”说完便一溜烟跑出去了。

上官嫃吸了吸鼻子,望着空中的袅袅水汽眯眼笑了。生病也好,至少能惹人关心。

宫人呈上汤药,林密搀扶皇帝起身。司马棣张望一圈问:“小兰子呢?”

林密答:“皇上,戴忠兰伺候不周,奴才正打算将他调去浣衣局。李尚宫会亲自挑选可靠的人来伺候。”

“浣衣局?”司马棣气促咳了两声,“朕已经习惯他服侍了,不想换人。”

“这……皇上的意思是饶了他?”

“这不怪他,是朕故意避开的。”

“皇上要保重龙体啊……”林密端起药碗递上去,轻声细语道,“当年徐太医说喘疾无法根除,几年来奴才揪着一颗心日夜守护皇上,生怕有半点差池。如今刚放手交给小兰子,岂料他……唉,奴才不调他走,怎么给李尚宫交代。”

司马棣默默喝完药,含着两颗蜜饯含糊道:“朕今后会多加注意,小兰子不能走。”

林密面露难色,也只得颔首领命。太医院送来的几个香囊被悬挂在龙床四周,另有一只绣工精湛的给司马棣随身佩戴。林密笑道:“这只是李尚宫亲手绣的,里边都是太医院配的药材。皇上若觉胸闷、气喘时可以拿出来闻一闻。另有玉屏风散可以时常服用,防患未然。”林密瞥见托盘里还剩了一只香囊,回头质问,送香囊的宫婢小声道:“这是给皇后娘娘的,或许是奴才们拿错了一只。”

司马棣侧目问:“皇后怎么了?”

“听闻娘娘鼻塞得厉害,奴婢只是送药,也不清楚。”

林密蹙眉挥挥手,小宫婢忙退下了。司马棣半倚着靠枕,出神想着事。林密四下里交代叮嘱了宫人一番,回到床边请示:“皇上,奴才与李尚宫商议之后,觉得宫中的桃李杏树皆留不得,以及许多花草都要挖去,以避免来年开春以后那些花粉令皇上龙体不适。不过夕莲花动不得,皇上日后尽量少去太液池走动,龙体为重啊!”

司马棣疲惫答:“朕知道了。”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但是,配寝殿的花园可以不用动。”

林密惊疑反问:“皇后寝殿?”

“嗯。”司马棣虚弱点头,阖眼道,“朕不会去,那边的花草就留给皇后罢。”

林密犹疑着领命:“奴才遵旨。”

天气微热,在床上窝了几日的上官嫃呆不住了,偷溜到殿外长廊里乘凉,眼巴巴望着西边。不一会,莫尚仪又把她拉回去,再三叮嘱元珊不准让皇后出门尝风。在元珊的央求下,上官嫃没法子,满不高兴撅着嘴在床上倚着。听宫婢们说因为皇上的喘疾,宫里到处都在砍树,偏偏配寝殿没动静,上官嫃急了,愁眉苦脸对元珊说:“我这里有好多好多花草,难怪皇帝哥哥不来看我……”

元珊一本正经说:“娘娘别急,等皇上龙体好些了一定会来的。”

午时蝉鸣大噪,却催人昏昏欲睡。元珊替皇后打着扇,有一下、没一下,末了手慢慢地停下来,靠在床头睡着了。没有丁点风,殿内的纱帘帐幔纹丝不动,一切像凝滞了般。

映满阳光的花窗上忽然闪过一个影子,接着传来一声轻微的“嘎吱”响。上官嫃睡得浅,很容易醒来,眼珠子骨碌一转,瞅见了刚从花窗外头爬进来的査元赫。他身上一袭绛紫缎袍,衬得面如冠玉,却贼头贼脑蹲在榻上,食指竖在唇边,一面发出“嘘”声一面猫着腰走近。上官嫃冲他眨眼微笑,悄声问:“元赫哥哥,皇帝哥哥呢?”

査元赫蹲在床边,笑嘻嘻说:“皇帝舅舅还在养病,我偷偷来看你。”

上官嫃支起身子,关切问:“皇帝哥哥还喘么?都怪我,要不是我,他就不会淋雨生病了。”

“好多了,太医说那是痼疾,不能根治。上官嫃,你呢?还难过么?”

“难过?”上官嫃愣了会才反应过来,査元赫问的是小元的事。她突然悲伤起来,自私了好几日,这时候才想起小元还没有入土为安,她不是一个好主人。“元赫哥哥,你知道小元在哪里么?”

査元赫脱口而出:“埋了。”

“埋哪儿了?”

“大概就埋在花园里了……”査元赫也不清楚,一边挠头说,“我去打听打听,到时候陪你去祭拜小元,好么?”

上官嫃连连点头,眸中满是感激。二人闲聊了没几句,元珊便醒了,赶紧揉揉眼睛继续打扇,懵懵盯着査元赫问:“公子,你怎么进来的?”

査元赫腆着脸凑到元珊面前笑:“嘿!本大帅能上天遁地,自有法子出入。”

元珊红着脸往后闪躲,“公子,你不能擅自进来,被莫尚仪知道奴婢要受罚。”

“别让她知道呗!”査元赫话音刚落,宫门外传来一串细碎的脚步声。上官嫃急得伸手按下査元赫的头唤道:“快躲起来!床底下!”査元赫黑着脸满不情愿,无奈之下只好钻了进去。

莫尚仪带人送了洗净的衣物来,并将寝殿里的帐幔床帏都换了换。莫尚仪布置完了外厅,进来叮嘱宫婢们别再采摘鲜花回寝殿,日后皇后泡澡都用干花。上官嫃一激灵,扭头问:“莫尚仪,是不是因为皇上怕花粉?”

莫尚仪答:“是啊,皇上的喘疾复发了,最怕沙尘和花粉,这几日宫里的桃树杏树都被砍了。”上官嫃疑惑道:“可是不见有人来这里砍树呢?”莫尚仪想了会,答:“是皇上不让动配寝殿的花草树木,留给皇后观赏。”

“真的?”上官嫃又惊又喜,“皇帝哥哥真好!”

宫婢们收拾床铺的时候,上官嫃紧张地攥紧小手,忽地一只荷包从锦被里掉出来,滚进了床底下。宫婢刚蹲下,上官嫃便冲了过去,双手探进床底摸了半天才把荷包摸出来,对着宫婢傻呵呵说:“李尚宫做的香囊,我好喜欢。”

莫尚仪听闻,大声回了句:“皇后喜欢的话,卑职再去问李尚宫要几个。”

上官嫃心不在焉应着,眼睛牢牢盯着雕花大床。待所有人都退下了,上官嫃松了口气,元珊更是吓出了一头汗,直埋怨。上官嫃拍拍床板轻声唤:“元赫哥哥,出来吧!快些逃走,不然会被发现的。”

可床下没有动静,元珊又唤了两声,上官嫃侧耳听,仍然没动静。二人索性趴在地上探头去看,只见査元赫蜷在灰暗的角落里睡得正熟,一袭绛紫的衣袍扫尽了床底的灰尘。上官嫃不禁想起第一次遇见他的情景,像极了贪玩的大花猫。想着想着,竟笑出声。

査元赫这才醒了,迷迷糊糊望过去,呢喃道:“上官嫃,别难过,我会找到一只一模一样的小元送给你。等我长大了,就去西域找。”

上官嫃抿唇颔首,尽管她知道再没有第二只小元了。不过,再收到另一只小猫她也很乐意。

正寝殿四周经花匠整理,徒有绿盈盈一片,芳草清香倒是尤甚春花,夏木阴阴可人。

寝殿的窗纱都是新换上的,如蝉翼般轻薄,透着淡淡的天青色。案几上搁着一碗冰镇雪梨,白釉瓷碗外边沁出细密的水珠。司马棣一手抹去了水珠子,手指尖顿觉冰凉。司马银凤轻轻摇着团扇,司马棣亦觉得闷热,命人去将门窗敞开。司马银凤却道:“皇上,身子刚好更加不能尝风,怎可如此大意?开起三两扇通通风即可。”

司马棣垂目望着她小指上纤长犀利的景泰蓝护甲,答:“只是担心姐姐嫌热。”司马银凤用竹签刁起一块雪梨递过去,道:“皇上乃一国之主,只需了解自己的温饱,其他人的,自可不必忧心。”

司马棣接下吃了,头愈发低垂:“姐姐,朕错了。”

“知错能改才善莫大焉。”司马银凤伸手托起他的下巴,薄唇被阳光映得滟滟生光、一张一合道,“皇上可记得,什么叫分寸?看来李尚宫太大意了,疏于职守。”

“朕……”司马棣喉口一紧,半晌发不出声。

司马银凤蹙眉道:“上官嫃是什么人,皇上似乎记得不牢。不然,怎么三番四次因为她没了分寸?这次更加离谱!父皇在天之灵若见你如此不分轻重,如何能安息!”

司马棣抿了口水,辩解道:“朕不小心睡着了,并未听见宫人们叫唤,否则怎会在冰冷的山洞里睡一夜?”

司马银凤质疑问:“真的未曾听见还是你置若罔闻?皇上睡觉向来很浅,连廊里有脚步声都会被吵醒,何况林总管带人在德阳宫喊了一整夜?”

“真的不曾听见,朕也不知为何睡得那样熟。”

司马银凤双目眯了起来,留下一道狭长的缝隙。司马棣坦然与她对视,咬牙道:“朕不小了,不该让姐姐忧心操劳。今后必定将姐姐的教诲谨记于心。”

“姐姐今生只为你忧心、为你操劳。你的喘疾很轻易便能让人利用,成为谋害你的利器;更有甚者大胆行刺,要除你而后快,上次若不是那只猫,姐姐真的要愧对父皇母后了。身处帝位,必要懂得以帝王之术驾驭群臣,包括后宫。且不说上官嫃的身世,皇后是你的后宫之主,却不是你的妻。况上官敖和公孙权之间的博弈还未有结果,上官嫃不过是个牺牲品,会不会名留史册都没定数,你对她的这般心思,恐到头来伤了自己。未免你泥足深陷,姐姐狠心一回,若你不作个了断,别怪姐姐下手。”

“姐姐!”司马棣轻呼,“你要对她怎样?”

“那要看你对她怎样了。”

司马棣咬紧牙关,瞳孔愈发显得深邃,一字一句道:“朕向母后起誓,在亲政之前,绝不踏进配寝殿一步。”

白釉碗里的冰块渐渐融化,淹没了剔透的雪梨。残留的丁点冰片欲沉欲浮,最终也化于无形。夏天才刚开始就这样热,恐怕很难熬了。

东廊花园里栽上了一溜四季常青的大树,枝叶稀稀疏疏。几个孩子悄悄踩着草地过去,鞋上不免沾了些黄黄的新土。墙角的大缸已经被搬走了,青藤被大雨洗得碧油油,在烈日下反着光。

査元赫指了指墙角,轻轻说:“就埋在那里了。”上官嫃反问:“你记得清楚吗?”査元赫拍拍胸脯:“真的,皇帝舅舅告诉我的。”

“那好。”上官嫃从元珊手里接过小篮子,踮着脚小心翼翼走过去,顿了顿回头问,“这里吗?”

査元赫挥挥手:“再往前一点儿!”

“这里?”

“再往前一步,好了。”

上官嫃一想起小元便伤怀起来,眼眶泛红。她提起裙角跪草地里,将小竹篮里的碗碟端了出来一一摆放好,末了还从怀里掏出一支香。元珊忙打开火折子,点上香。

査元赫俨然是个尽忠职守的护卫,谨慎地在望风,生怕有人来打扰。几声轻微的啜泣传来,査元赫侧头凝望那个角落,见上官嫃肩膀抽动,发髻周遭那圈烟霞色的流苏头饰都在颤抖。他很想走过去摸摸她的头,于是不自主迈开了脚步。刚走到一半,突如其来的一声呼喝打断了所有人的思绪。

“什么人在那里烧东西?!”戴忠兰隔着树枝看不清人,只顾高呼。

元珊闯了大祸一般吓得脸刷白,拉起上官嫃就跑。査元赫情急之下只得跟着一起跑。岂知上官嫃跑了几步便想起了遗漏在墙角的东西,拽着査元赫大叫:“小篮子!小篮子!”

戴忠兰这才听出了是皇后的声音,垂着双手过去请了个安,跪下:“奴才无意冒犯皇后娘娘,请娘娘恕罪。”

上官嫃手里还拽着査元赫的袍袖,傻愣愣望着戴忠兰道:“平身。”査元赫挣开她,趾高气昂:“小兰子,你不在寝殿伺候皇上,跑这儿来做什么?”

“奴才去拿点茶果,见这边有烟,于是过来看看……虽然鬼节快到了,可是宫中严令禁止宫人私自祭拜,奴才还以为有人违反宫规。”

上官嫃可怜巴巴望着戴忠兰:“我知道宫中不让祭拜,所以才偷偷来的。请戴公公不告诉林总管好么?”

“皇后娘娘的吩咐奴才一定听从。”戴忠兰举眸瞟了眼皇后哭红的双眼,心有不忍,道,“娘娘请继续,奴才不打扰了。”说完便退下,干自己该干的事,就当作什么也没看见。

上官嫃拽起査元赫的宽袖抹抹湿漉漉的眼角,“元赫哥哥,小兰子会不会告诉皇帝哥哥?”

“告诉又怎样?别怕,有我呢!”査元赫浓眉扬起,一副神气的样子。

上官嫃却喃喃道:“我希望他告诉皇帝哥哥,说不定皇帝哥哥就会来看看我……他好久不来看我了。”

査元赫犹豫再三,把心一横:“他不会去看你了,我娘说的。我也不能老去找你玩。”

上官嫃呆呆问:“为什么?”

“因为他是皇帝,有好多东西要学,我要陪着他。等他亲政以后,你们就可以举行合卺仪式了。”

“合卺?”

“就是做真正的夫妻。”

上官嫃似懂非懂盯着査元赫,做真正的夫妻,大概就是像爹娘一样,同吃同住。上官嫃咧嘴一笑,仰面望着满天云卷云舒,柔柔说:“我不能打扰皇帝哥哥,我也要学东西,做一个好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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