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谷风习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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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嫃扭头往内殿里冲,心急如焚唤道:“元珊!快给我梳妆!”一行宫婢们顿时喜上眉梢,各自忙碌开来。

清风卷帘,琉璃盏内灯烛摇曳。司马棣刚到配寝殿,暮色的天空中便飘起了雨丝,零星地刮在窗纸上。席间静默无声,他们多年未交谈,除了一声请安、一声免礼便相对无言。

上官嫃觉得压抑极了,尽管入口的皆是山珍海味,却味同嚼蜡。

窗边的八哥忽然叫唤起来,打破了这沉默。它抑扬顿挫念着:“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那嗓音和语调像极了査元赫,滑稽可笑,上官嫃不禁莞尔。

司马棣瞥了她一眼,不动声色问:“是元赫送来的八哥?”

上官嫃见他发话了,欣喜点头:“是。”起了头,话匣子便慢慢打开了,虽然交谈不多,但三言两语已经让她心满意足。上官嫃低眉垂目坐在榻上,一面小口喝着甜汤,一面温顺答着话。只言片语中,她便听出他平日里心细如尘,看似淡漠,实则处处关怀。上官嫃心头一暖,眼眶竟湿润了。

晚膳过后,司马棣半倚在榻上小憩,窗外雨点沙沙作响,像蚕虫噬咬桑叶般温柔。融融烛光下,半跪在他身边的上官嫃嫩脸修蛾、淡匀轻扫,与白日截然不同。司马棣喉口动了动,脸上挂着笑意问:“在琼林苑,你们都比试了什么?”

上官嫃心驰神往般眯起双目,答:“比了射柳,原本还要比其他的,可元赫哥哥不服输,想要赖账,于是就没再比下去。”

司马棣不想深究这番话的真假,只觉得身心俱疲,顺势将头枕在上官嫃腿上,道:“朕累了。”

上官嫃手足无措,一颗心砰砰乱跳,几乎跃出胸膛。望着近在咫尺的容颜,眼前的景象逐渐朦胧,一滴清泪从眼眶滑出,落在他脸颊上。司马棣诧异举眸看着她,轻轻问:“怎么了?”

“没有,臣妾失礼了。”上官嫃忙拭干眼角,再抹去司马棣脸颊的那滴泪。

她手心有润润的香气,拂过他的面庞若隐若现。司马棣深吸口气,倏然捉住她的手,紧紧贴在脸上,嗓音极低:“为何事落泪?可是皇帝哥哥亏待小环了?”

上官嫃强忍住积攒已久的委屈,脸上挂着优雅的笑容,低语偏浓:“皇帝哥哥,小环明白。你没有亏待我,谁叫我是上官嫃呢……”

司马棣眉头紧锁,转身深深埋首在她怀里说:“别怪我。”隐秘的声音只有她才能听见,似乎带着一丝恳求和歉意。上官嫃的眼眶愈发通红,强忍住哽咽,轻轻揽住了他的头。

司马棣睡了约莫两个时辰才醒来,上官嫃的双腿早已麻痹得动弹不得。在外守候的戴忠兰上前扶司马棣起身,询问:“皇上今夜要宿在哪里?”

司马棣冷冷盯了他一眼,不作声。上官嫃被元珊搀扶着颤颤巍巍站起来,两腿酸痛难当。司马棣侧目望了眼浮漏,快到子时了。他临走前想说点什么,却只是望着上官嫃,最终一言不发迈出了门槛。

上官嫃愣愣望着他的背影从窗前缓缓移过,幻想他在漆黑的长廊里孤独前行。她还没长大,不够资格陪他度过漫漫长夜。她已经竭尽全力追赶,无奈时光悠悠,她始终赶不及在选秀之前成为他枕边的那个人。

窗外风吹过,雨点倾洒,竹影婆娑。临窗的金丝鸟笼偶尔随风一摆,叮叮作响。上官嫃披着银绣云霞帔,踏着木屐走至窗边,她惯于睡前逗一逗八哥、喂些食饵。只是眼波一转,惬意的神情便怔住了,鸟笼的竹编小门依然紧闭着,但蹲在笼子一角的八哥早已肢体僵硬。不知为何,她眼前晃过八年前那具漂浮在水缸中的雪白尸体,惊恐的一口气深吸进去,便化作无助的哽咽。

元珊熄了烛台,挑开帘幔进来便看见这一幕,急忙上前搀着上官嫃:“娘娘,别难过,明日我去跟李尚宫说说送几只画眉八哥过来。”

上官嫃只觉得压抑已久的情绪再也控制不住,悲恸至极。元珊只是默默在旁陪着,轻拍她的肩背。上官嫃内心压抑纠结了许久的事,终于从嗓子眼中挤了出来,断断续续念叨:“他真的那般无奈……身为皇帝,没有李尚宫的一句话,他都只能远远看着我……我总以为那天就快来到了、就快来到了,可依然遥不可及。三月秀女大选,七月合卺仪式,我当真就值得他们如此处心积虑来对付么?”上官嫃扭身扑在鸾凤锦被上痛哭流涕,声音却始终隐忍着。元珊紧紧抿唇,眸中含泪,起身将床帏之外的帘幔全都放下,以遮挡稍许声音。宫灯款款,蜡炬融化如红泪,缓缓淌下。

上官嫃一面抽泣一面支起身子,霞帔从背后滑落,纱袖遮覆的小臂上,守宫砂宛若一颗红痣,在白玉般的肌肤上醒目耀眼。她依稀还在哽咽,痴痴望着那点象征贞洁的宫砂,五指不由猝然攥紧。离明年七月不远了,八年都熬过去了,还差这一年么?

早已定好这日要微服出宫去围场狩猎,拂晓时分司马棣便率领一队护军、两行射手从东华门出宫。上官嫃亦带了几名擅于骑射的宫婢跟随在队伍中央。连绵起伏的宫殿尽头,一丝丝朝霞像淡淡的颜料染上了灰白的天。

城内居民多半还未起床,街道上有三三两两的摊子在忙碌。只见一支奇怪的队伍从御道上飞驰而过,除了蹄声急沓、车轮辘辘,便什么声音也没有,徒留一片扬尘。

到围场恰好辰时,日头不算暴烈,围场四周隐有白雾萦绕。

护军、射手们纷纷四散而出,从围场以外十里由远及近将蓄养的兽都往围场中心合围。野兽狼豹逃逸乱窜、飞蹄奔驰。司马棣乘骑一匹枣红大驹,所持朱漆大弓缠满金线,拈了支羽箭搭上弓弦,一声弦响,远处一只即将跳出包围的麋鹿被钉死在地。护军纷纷喧声叫好,喝彩声如雷动。

司马棣一声令下,射手们便奋勇驰逐野兽,司马棣却驻马原地,看他人较射。査元赫是御前护卫统领,守在司马棣身侧,以护圣驾。而上官嫃早已兴致勃勃领着自己的红妆骑兵往西边的小丛林驾去,一面挥鞭疾驰一面尖声吩咐:“不许伤害它们,抓活的!”

丛林里的小动物听见阵阵蹄声,吓得四处逃逸。上官嫃布下网子,叫几人在四方各拉一角,自己领了几人在其中追逐嬉戏。

云雾消散,天逐渐热了起来,上官嫃正打算勒马回去歇歇,突然马失前蹄,往前一栽。上官嫃惊叫一声,牢牢拉紧了缰绳,那黑马却是仰天长嘶一声,发狂般猛然跃起,一通乱跳。上官嫃在马背上颠得眼冒金星,只得趴在马背上死命抓住鬃毛。

四周的宫婢们纷纷退散,元珊惊恐发现马蹄上竟鲜血淋漓,怕是那草丛里有捕猎夹!立即策马朝御营那边冲回去,挥着鞭子呼喊:“来人——快来人救娘娘——”

原本在围场中央与人比试的査元赫听见疾呼,扭头张望,见上官嫃的黑马疯狂朝树林里冲了进去。他倒吸了口冷气,狠狠一夹马肚子便往那方向追了过去。司马棣见査元赫的异常举动,便也望了过去,元珊惊恐万分疾驰而来,在马背上呼救。司马棣来不及细想,一拉缰绳也朝那越渐缩小的黑点追了去。

黑马驮着上官嫃一路狂奔,竟穿越林子,闯到了马球场。烈日刺目,黑马狂烈发猛,突然高高跃起,将上官嫃抛下马背来。

司马棣和査元赫同时冲出林子,远远看见躺在草地里的上官嫃,收住缰绳。二人同时下马,一齐扑倒在她身边,却忽然都愣住了,抬头望着对方。司马棣目光深邃,幽黑的瞳仁中似乎藏着一丝警告。査元赫如被针毡,凛然站了起来,见后面的护军也追了上来,道:“卑职去把那马找回来向皇上请罪!”他匆匆瞥了上官嫃一眼,跨上高头大马继续追去。

司马棣怕她摔伤了,不敢轻易动她,只轻轻拍着她的脸,唤:“皇后,皇后!”

上官嫃浑身战栗了一下,大大的眼睛睁开了,却因阳光刺目用手挡了挡,侧目望着司马棣,才惊觉自己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司马棣双手紧紧扣住她的肩膀,问:“你哪里痛?告诉朕。”

上官嫃试着坐起来,只是摔得后脑有些昏沉,用手捂住额头喃喃道:“我没事,没事……”

“当真没事?”司马棣内心焦虑,反问一句。上官嫃方察觉出他眼瞳深处流露的惶恐之色。司马棣太擅于掩饰,以至于总是显得冷漠。上官嫃突然扑过去,双臂紧紧缠着他的脖子,小声说:“我害怕。”

司马棣迟疑片刻,方轻轻揽住她,“别怕,朕带了御医随行,一会他给你看看哪里伤着了。”

上官嫃仍然抱住他不松手,长久以来她害怕的并不是疼痛和伤病,而是孤独。并且她觉得司马棣也和自己一样,他们是同一类人,更应相互慰藉。

査元赫将受伤的黑马牵了回来,远远望去,广袤的草甸被阳光映得油光闪闪,渺小的两个棕红身影紧紧相拥。他勒住马,停驻不前,说不清心里是惆怅还是欣慰。

重九将至,太液池边陈列万树菊花,粲然眩目,远远望去如环了一条金红相间的地毯。千重万重花瓣在西风中微微抖动,与池中枯萎的夕莲相比,更显风骚。

皇上与皇后一同登上宫苑中最高的观星台,后有宦臣宫眷随同。宫眷们穿的裙服上都绣着大朵怒放的菊花。因司马棣的喘疾忌惮花粉,于是观星台四周缀满了菊花灯,各式各样、色彩缤纷,宛如仙宫阆苑。宴席间,各式精美糕点、清醇美酒应有尽有,宫廷艺人各展其能,杂戏、歌舞、笙箫合奏……

上官嫃静静坐在司马棣左侧,举止端庄娴雅。只是热闹到了极致,难免会觉得空虚。长公主坐于司马棣右侧,言笑晏晏,一颦一笑尽显绝代风华之姿。司马棣难得不用处理国事,在寝殿歇了一日,神态略显慵懒。

上官嫃时不时侧目看他,璀璨灯火下,他面庞的轮廓实在太美丽。

上官敖和公孙权也在席间,依次上前来敬酒。尽管多年疏离,可上官嫃难得见着自己家人,也是分外高兴的,便将樽中的菊花酒一饮而尽。

大约是酒力发作,上官嫃面颊绯红,双目泛着迷离的光。司马棣见了,唯恐她在宴上失态,遣元珊将皇后送回宫去。

上官嫃望着一身明黄金灿司马棣好一阵恍惚,微微张了张口,想唤的一声“皇帝哥哥”却被长公主漫不经心瞟来的目光堵了回去。于是只歪了歪身子道:“皇上,臣妾先行告退。”

上官嫃被一簇人拥着缓缓滑下了观星台,査元赫的目光却随之远去,舍不得收回。

从观星台乘辇车回德阳宫的路并不远,车轮辘辘,在空荡的金砖地上碾过。车四周垂着锦福帘幔,上面所绘的碧金纹饰令人眼花缭乱,上官嫃觉得透不过气来,仰头望着观星台上的荧荧灯火心驰神往,但一想到长公主的目光,心底便一阵阵犯憷。

回宫沐浴更衣之后,上官嫃酒意偏浓,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宫婢们累了一整日,早已退下,元珊也倒头熟睡了。上官嫃随手抓起元珊的斗篷披着,趁着夜色偷偷往太液池去了。菊花绕池如此好的景致,今日再不看明日便没有了。

御花园中静谧无声,宴席估摸早已结束,热闹散席之后更显冷清。

上官嫃踏着绣履,直觉得草上的露水涔入鞋底,丝丝凉意钻了上来,惹得她酒醒了大半。菊花的淡薄香气飘荡在太液池四周,上官嫃精神一振,觉得心旷神怡,便往池边的台阶迈下去。

银月如钩,夜幕中偶有深色的浮云飘过,遮住了月光。台阶边沿,竟有一个深蓝的身影,正举壶就口,喝得畅快淋漓。

上官嫃从他背后打量一阵,迈着极轻柔的步子过去唤他:“世子,今日宴席上的酒不够喝么?”

司马轶险些呛着,回头却用一种平和的目光看着她:“是你。”

“还记得我?”上官嫃微微一笑,站定在他身后。

司马轶神情颇为认真:“如何不记得?你说再遇见的话,会告诉我你的名字。”

上官嫃歪着头想了会,说:“我叫小环。”

“你怎么认得我?”司马轶将酒壶搁在脚边,却没放稳,酒壶骨碌碌转了两圈便“噗通”滚进池里去了。

“你喝太多了吧?”上官嫃提裙在他身边坐下,司马轶温和得让人觉得浑身轻松。“我当然认得你,方才在宴席上还见着你了,不过只瞅见一眼,后来你走了么?”在上官嫃的印象里,每次宫宴司马轶都远远坐在一角,极不显眼,甚至不会单独上来敬酒。正是如此,他才不识得皇后的面貌。

司马轶点点头,笑容敦厚:“我称身体抱恙,早早回来赏菊了。”

上官嫃嘴快接道:“欺君之罪。”

“你呢?小小宫娥不守宫规,夜深了还乱跑。”司马轶忽然伸手从她外衣的腰带上拽下一块玉牌,待上官嫃反应过来上前去夺,他已经看清了牌上的字,嘿嘿笑起来,“元珊?你是德阳宫的人,那不是伺候皇上么?”

上官嫃生怕露馅,眼珠子转了转,“我是德阳宫的,不过是伺候娘娘的。”

司马轶无奈一笑:“你上次骗我说是看守章阳宫的,方才还说自己叫小环,全是谎言。”

“不是不是!”上官嫃急着摆手,“我的小名真的是叫小环。”

“好吧,算你只撒一个谎。”

“什么啊……我是撒谎了,那是因为……”

他们似乎把彼此都当孩子了,说些天真而小气的话。司马轶不善言辞,性子也懦弱,言语针锋间,上官嫃无疑占尽上风。不过二次见面,他们相谈甚欢,或许是年岁相仿又同样远离至亲的缘故。

远远传来模糊的更声,上官嫃惊觉该回宫了,匆忙与司马轶道别。一方绢帕被她遗落在台阶上,司马轶瞥见,只笑一笑,自己抓了起来藏在衣袖里。

心中不期之事往往来得特别快。秀女大选,上官嫃坐在司马棣身边,眼睁睁看着一个个如花美眷被选入后宫,却只能微笑,假装大度和欣喜。

前些日子,公孙权派人秘密传话给上官嫃,叫她扶公孙慧珺一把。上官嫃隐约能忆起儿时曾和自己一起荡秋千、唤作慧珺姐姐的玲珑女子。既是姐姐,又是外祖父嘱托,她无法置之不理。

三尺见方的白玉砖拼接无缝,光洁如镜,四周雕琢出如意云纹团。殿内掌了灯,洋洋数百支花烛,衬得无数佳丽衣裳精美,珠翠耀目,潋滟生光。秀女叩拜,衣裙和珠翠首饰发出轻微的窸窣声响。戴忠兰捧着册子念道:“公孙慧珺上前觐见。”

只见一抹浅绿色的身影款款向前,上裳下裙的云雁宫装,凸显出姣好的身段,腰肢细软,迈起步子来婷婷袅袅。她头上只簪了朵布绒花,花底下缀了细细的银丝流苏,别无他饰。上官嫃望着她的发饰有些发愣。

选秀女子大多打听了皇上喜好,投其所好来装束自己以讨皇上欢心。皇上宠过的宫婢为数不多,但也能瞧出些意思。只是还没有哪位秀女会依照皇后的喜好来装扮自己。况且,众所周知,皇后并不受宠。

上官嫃微微侧目打量司马棣,心中不由为公孙慧珺捏了把汗。只见司马棣凝视她许久,最终赏了块玉牌。公孙慧珺双手接下,笑如春水:“谢皇上。”司马棣似乎对她格外留意,眼中流露出一种前所未见的温暖目光,上官嫃心底一窒,仿佛天塌地陷般绝望。可她仍然得镇定自若,端然演完这出选秀的戏。

蓝田玉池,注以豆蔻之汤,四周纷纱帐垂,宫绦明穗拖曳在微微沾了水的白石地上。莫尚仪坐在浴池的末端边沿,时不时舀一瓢热水往池中注,盯着宫婢们伺候皇后沐浴。

上官嫃微微阖眼,浸泡在热水中身心俱软,一扫愁绪。

李尚宫进来时,宫婢们都侧身行了礼,又继续给皇后拭洗。上官嫃回头问:“李尚宫都安排好了?”

“是,今夜由公孙慧珺侍寝。”

上官嫃愣愣地没接话。沐浴后,宫婢替她擦拭身子,柔软的帕子拂过玉臂,猩红的守宫砂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猝然拢起袍子便冲了出去,道:“你们都退下。”

李尚宫给莫尚仪使了个眼色,便带着众人退下了。

莫尚仪笑着去哄上官嫃,“娘娘这是怎么了?公孙慧珺不是娘娘提的人选么?”

上官嫃抱膝窝在床帏一角,负气一般:“我没怎么。”

莫尚仪轻轻摩挲她的头,“皇上宫里早有侍妾,娘娘不都习以为常了么?”

上官嫃嘴唇紧抿,她习以为常的是司马棣的冷漠,对着哪个侍妾,他也不曾有过那样的眼神。她将脸深深埋进被子里,捂得紧紧的几乎要窒息。莫尚仪慌忙拉扯她,“这是做什么?娘娘!”

元珊闻声亦赶来劝阻。莫尚仪见皇后如此反常不由心慌,元珊一向与皇后亲近,便交由她来劝,自己远远退至厅里。

元珊轻轻揽住她,小声说:“娘娘,你要是心里难受,就跟我说说。”

上官嫃从被子里钻出来,大口喘着气。她是难受,却无法用言语表达。睁开眼、闭上眼,似乎都有无尽的负荷在压着她,压得她痛不欲生。

“娘娘在宫中多年,必定明白后宫历来不太平,只因嫔妃之间明争暗斗,而上殿却难以服众。娘娘要当好皇后,其中有多少艰辛外人不知,皇上却一定知晓。试问一个深明礼义、温婉贤淑的皇后,谁能撼动她的地位?那些受尽恩宠的红颜终有衰老的一日,而娘娘却是陪皇上度过终生的人。一生还有很久呢,娘娘在担忧什么呢?”

上官嫃微微怔了怔,侧头盯着元珊嘟喃:“想不到你比我更看得深远。”

“当初李尚宫挑我过来服侍皇后,不就是希望我能替皇后分忧么?”

上官嫃慢慢爬起来,深深望着元珊:“你也辛苦了,陪了我这么多年。她们将你当做安抚我的工具,可我当你是姐姐。若你哪天有了心上人,定要告诉我,我会让你风风光光嫁出宫去。”

“娘娘别担心其他的人和事,还是照顾好自己罢。至于元珊,或许会留在娘娘身边一辈子呢……”

“在这里一辈子很苦的。”上官嫃落寞垂下头,“我不想你陪我熬。”

元珊握住上官嫃的手,目光坚定而温暖。烛台上的蜡炬燃到了尽头,突然烧得极旺,瞬间又被蜡油湮灭了。

春宵帐暖,公孙慧珺伏在司马棣怀里,半掩在锦衾中的身段仍然显得凹凸有致。她脸颊上隐有泪痕,桃红的眼妆晕开了,愈发楚楚可怜。

司马棣只是闭目休憩,并未熟睡。直到公孙慧珺被莫尚仪带人接走去沐浴清洗,司马棣才起床,发了一会愣,问戴忠兰:“今日的名册是谁拟上来的?”

“回皇上,是李尚宫。”

“皇后提的人是谁?”

“公孙慧珺。”

司马棣轻笑一声,“果然,那便看看她们姐妹情深能到什么程度。”

清晨,司马棣上朝之后,公孙慧珺依例去给皇后请安。

透着薄如蝉翼的纱屏,上官嫃看见公孙慧珺髻上的流苏发饰,与自己的如出一辙。她一手搭上元珊的小臂,渐渐从屏风后走出,微带笑意:“慧珺姐姐,好些年没见了。”

公孙慧珺一颦一笑间,若海棠幽放,娇柔无限。

二人在矮榻上坐着闲话家常,上官嫃听她讲起家里的琐碎事务很入迷,那些离她遥不可及的亲人似乎都过得很好。公孙慧珺怕她听了乏味,小心翼翼问:“娘娘是否觉得臣妾太啰嗦?”

“哪里,我爱听。”她便由衷地笑了,道,“姐姐今朝一入宫,将来要谁来给我们讲那些琐事呢?”

公孙慧珺柔柔道:“能入宫侍奉皇上,是我们家族的荣耀。皇后娘娘在宫中多年,年纪虽小但风范已成,这般落落大方、端庄贤婉,想必长辈们见到了会十分欣慰。”

上官嫃听罢一笑,命人取棋盘来,与她对弈一局。拈棋落子间,公孙慧珺挽起衣袖,露出一截皓腕,腕上赫然有一块青紫的痕迹,仿佛被什么重物砸过。上官嫃生疑,问:“你的手怎么伤了?我给你传太医。”

“不要!”公孙慧珺脱口而出,“小事而已,三两日就好了。”

上官嫃迟疑道:“若是有人欺负你,你便和我说。”

“多谢娘娘,平日里磕磕碰碰在所难免,娘娘不必挂心。”公孙慧珺说完,脸颊浮起一抹红晕,双手托起茶盅抿了口茶,另一只衣袖落下,腕上仍然有淤青,却是三枚指印。上官嫃受了针刺一般闪开视线,按捺住内心的汹涌,沉下气息继续下棋。

秀女轮流侍寝,许多只一夜承欢,便再没有被招幸。只有公孙慧珺脱颖而出,常常伴在君王侧。

秀女们按例给皇后请安,上官嫃常赐些茶点下来,让她们一边享用一边闲聊。巴结奉承的话不少,但不满或是怨恨的情绪却藏得很好,佳丽之间亲和融洽,笑语连连。后妃之间本以姐妹相称,唯独到了上官嫃这里很尴尬。皇后之尊不能称嫔妃为姐姐,而论年纪她又不能称其他人为妹妹。况且众人都是新进宫的秀女,没有品阶,直呼名字显得生疏,上官嫃因此特别烦恼每日清晨的请安。偶称身体不适,免去问安之礼。

御书房殿高而空阔,栋梁金柱间多有龙凤花饰。司马轶站在正中央,只觉得眼前的烛光映着大殿如流金般灿灿,皇帝说话的声音似乎飘渺极了,听来嗡嗡地不真实。

“世子?”戴忠兰提醒他,“皇上赐坐呢!”

司马轶缓缓抬头,顿了会才反应过来,在旁边的红漆雕花椅坐下。

“世子,多出来走走,幽芳殿那边景致极好,不要憋在殿里。不知这一年是否住得习惯?”

“劳烦皇上挂心,微臣一切安好。”司马轶微微笑着点头。

司马棣时常召见他以示关怀,发觉司马轶生性懦弱,木讷寡言,常常出神地发愣,不知所谓。“今日召你前来,是想给你宫里送几名女子作侍妾。”司马棣示意戴忠兰将画册拿下去给司马轶,“这些画册中的宫婢皆是最高尚宫亲自挑选出来的,虽算不上国色天香,但也娇媚可人。你随意挑选,选出来的画像交给小兰子即可。”

司马轶捧着画册有些无措,视线里微露惊惶:“皇上,微臣尚未加冠,怎可逾矩。”

司马棣见他如此拘谨胆怯,失声笑起来:“只是贴身侍妾而已,并不是要你娶妻纳妾。至于今后到了婚龄,中意谁家女子尽可与朕说,朕为你指婚。”

司马轶起身谢恩,心里恍惚想起那块晶莹的玉牌,很想再见到她。

夜色茫茫,春雨斜敲花窗,偶有几丝从窗棂缝隙中漏了进来,飘在宣纸上。上官嫃用指尖轻轻拭了,雨水还是渗透了纸张,留下一点点印迹。元珊端了柄青铜烛台进来,加在案上:“娘娘,够亮了么?”

上官嫃若有所思望着跳跃的烛火,想要下笔却不知要写什么。于是问元珊:“安尚书今日出的题是什么?”

元珊答:“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上官嫃哦了一声,仍旧没有下笔,目光呆滞。远远听见殿外的宫婢请安,上官嫃手一抖,殷切望过去,一名宫婢进来通传:“娘娘,査大人求见。”

“这么晚了。”上官嫃垂目搁下笔,绕到镜台前稍稍修容,方出去见他。

査元赫披了油衣站在厅下,雨水便顺着衣角滴在白玉砖上,翘首望见上官嫃出来了,便傻呵呵笑着。

上官嫃见査元赫的衣襟似乎都湿了,蹙眉斥责道:“为何不伺候査大人脱去油衣?”

査元赫大手一挥:“不必了,我就是来给你送个东西。”说着,他从宽大的油衣下拎出一只鸟笼子。上官嫃惊喜快走两步赶去看,“这是什么?”

“百灵,叫起来可好听了,就像唱歌一样!比黄莺唱得还好听!”

上官嫃接过来抱在怀里,这鸟儿虽然貌不惊人,小小的身躯蹦来蹦去却很可爱。上官嫃抬头笑眯眯看着他:“你今日在御前担职,怎么这会溜出来了?”

“皇上和慧美人赴鸳鸯浴了,一时半会儿出不来,我便匆匆跑一趟,马上就回去。”査元赫心直口快,猛地察觉到上官嫃脸色不对,方觉自己失言,忙矢口道,“不是、不是鸳鸯浴……是慧美人伺候皇上沐浴!哎呀、也不对……”

上官嫃苦笑摇头,“行了,别解释了,你快回去罢,别让人告你擅离职守之罪。”

査元赫瘪瘪嘴、耸耸肩,一步一回头出了配寝殿。

上官嫃全然没了玩鸟的心情,随手交给宫婢,自己拿了把伞出去散步,只叫元珊一人随行。

雨夜里御花园的路不好走,湿滑不说,还有泥泞,不一会,两人的绣履都脏了。上官嫃一直沉默着,元珊也没有开口安慰,只想陪她散散心。不知不觉走到太液池边,雨点落在一大片一大片莲叶上的声音仿佛百里开外的平原上有万人击鼓般声势浩大,却因太过遥远而衰弱了。

上官嫃回头叮嘱元珊在岸边等候,自己踏上长廊往池心的水榭去了。

水榭露台上长了青苔,一步步必须走得小心翼翼。上官嫃一手举着伞,一手拎起裙角,就像儿时走在后花园湿漉漉的小石子路上,娘亲在前面温柔呼唤,她乖乖地跟着,走过石子路,就到了湖边的小码头。隔着茫茫细雨,隐约看见爹爹在游船上招手。

小环,快来,爹爹带你雨中游湖。

上官嫃开心地笑出声,“好,我来了。”

水榭的一扇镂空雕花门内,传出一个温和的声音:“小环,你来了。”

上官嫃冷不丁被吓得手中一松,绣着大朵莲花的油纸伞飘然落下。只穿了一袭白绸袍的司马轶从水榭里走出来。四周漆黑,上官嫃只看得清一双亮亮的眼睛,凉丝丝的雨点沾湿了面庞,她回过神,赶忙捡起伞,心有余悸问:“你怎会在这里?也不带盏风灯,真吓人。”

司马轶微带歉意道:“我每日晚膳后都出来散步,只是方才突然下了雨,我想等雨停了再回去。”

“我看今晚是不会停了。”上官嫃举着伞朝他走近,或许是自己在雨里走得太久了,竟觉得他身上烘出一股暖意。

“那我岂不是要宿在水榭?也好,听风赏雨,还有蛙声零星。”

上官嫃将伞让一半出来给他打着,“你穿得这样少,不能淋雨,一会就拿我的伞回去罢。”

“那你呢?”

“我……不是一个人出来的,岸边还有同伴,她有伞。”撒谎多了,会觉得心虚,上官嫃脸上发烫。

“我来举着。”司马轶忽然伸手握住伞柄,炙热的掌心包裹着伞柄上冰凉的纤手,上官嫃仿佛被什么东西烫了一般猝然缩回手,定定望着暗夜里对方的眸子,心跳如鼓。

司马轶诚心道:“抱歉,冒犯了。”

上官嫃无端端害怕起来,身为皇后,频频夜会皇侄,虽说不是有意相约、若将来被传出去确实败坏名声。她忽然扭头就冲进雨中,丢下一句:“我不想再看见你。”

司马轶愣愣望着她被夜色和雨雾掩盖的背影,最后只剩一抹水绿色,和岸上的杨柳融为一体。他忽然闻见伞中一阵淡淡的馨香,抬头寻望,伞心垂着一条明黄的穗子,皇家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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