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匪我思存(2 / 2)
要走?跟爹一起走,査元赫竟能说服她爹,难道真要一起走么……上官嫃惶惶不安,攥紧了上官鸣夜的衣袍。
约莫过了半个月,第一只小鸽子终于孵出来了,上官嫃心情大好,叫元珊加了两个菜,二人以茶代酒,在月下对饮。査元赫说会来照顾小鸽子,这么多天也杳无音讯,上官嫃一想起那天他愤然离去的背影,心就会隐隐作痛。
元珊笑容明快道:“过几天还有小鸽子孵出来,到时咱们进鸽舍里去瞧瞧。一窝毛茸茸的小家伙多可爱呀!”
上官嫃一手拖着腮帮傻笑,明明是茶水,可喝多了竟会觉得醉。她无意识喃喃念出声:“元赫哥哥还不来看他的鸽子,他生气了么?”
元珊随口答了句:“他生谁的气也不会生你的气。”
上官嫃茫然看着她,又灌了杯茶,好似解释一般自言自语:“是那小人使诈,我傻才着了他的道。真是阴险啊……我再也不信他。”
树影娑娑,灯笼轻晃,昏黄的光漾漾晕开来,笼着白衣拖曳的两个人。静谧的夜里忽然响起一阵躁动,翅膀扑棱、急促的低鸣、凄厉的猫叫。上官嫃一惊,急忙起身去看,只见鸽舍里窜出一道黑影,哧溜躲在了她裙裾后。元珊拎着灯笼赶来,突然看见黑猫脸上隐隐的血迹,呼道:“它受伤了!”
上官嫃忙抱起它来,轻揉它的脑袋,“小环,怎么这么顽皮,鸽舍不是给你住的。鸠占鹊巢,看,被欺负了吧……”
元珊忽然脸色惊变,指着前方,“娘娘!”
上官嫃扭头去看,一道血迹从鸽舍拖沓出来,不远处,蜷着一团小小的模糊的尸首。上官嫃面容因惊恐而扭曲,尖叫一声,两手冷不丁撒开,黑猫从她怀里跃下,朝那团血淋淋的尸首扑过去撕咬。上官嫃猛地深吸口气,从水池边拾起一根木棍恶狠狠朝黑猫抽打,一面流泪一面怒吼道:“它下午刚出生,眼睛都没睁开,你怎么可以这样?无情的畜牲!给我滚、滚出去!我不要你了!畜牲,我再也不要看见你了!”
黑猫凄厉地惨叫,却不逃跑,只是闪避,绕着上官嫃裙边打转。元珊急了,去夺上官嫃手里的棍子,“娘娘,你会打死它的!”
上官嫃受了刺激,哭喊道:“不是说猫有九条命吗?我今天非打死它,看它明天能不能活过来!”
元珊一面挡住上官嫃一面朝黑猫吁道:“快跑啊!哪儿有你这么笨的猫,挨打了还不跑!”
黑猫“喵呜”一声低唤,温柔极了,始终在上官嫃脚边逗留着,脑袋低垂,仿佛在认错一般。上官嫃亦不忍心再打,看着不远处那幼小的尸首,一下瘫坐在地泣不成声,“你把它咬死了,我拿什么跟元赫哥哥交待……”
元珊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安慰:“娘娘,还会有小鸽子孵出来的,别担心。”
“那是第一只、在这里出生的第一只……”上官嫃掩面伏地,依稀想起那日鸽舍里的纠缠,鸽子拍打翅膀、火苗微光、他身上带着正午阳光的味道、强劲的臂弯,清晰地刻在脑子里,分分毫毫挥之不去,反而令她想起更多的往事。她不该想的,可自从那日上官鸣夜说要带她走,她才发觉一直波澜不惊的心原来藏着暗涌。
元珊幽幽叹了口气,道:“如果査大人知道你这样伤心,只怕更会难过。”
上官嫃忽然止住了抽泣,抬头愣愣看着元珊,脸颊满是泪痕。元珊掏手绢替她擦拭,调笑道:“看来还是査大人管用。”上官嫃的烈性子忽然又上来了,手往身边一指,狠狠道:“把它扔出去,让它饿死在外头!”
元珊连忙点头应着,先将她哄上楼,再唉声叹气把猫藏进柴房里,自言自语道:“好歹养了两年,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月色如水,杏花似雪,夜风吹过,窗纸上花影缭乱,欹然生姿。
窗内微微火光悄然往外移动,司马银凤端着烛台出了屋子,合上门。她只披了件斗篷,青丝微微拢着,褪去了华丽与美艳,她不过是一名寻常女子。在院内等候的査德高迎上去轻声问:“如何?”
司马银凤松了口气,道:“已经不发热了,大概无恙,明日再传御医来瞧瞧。有妦儿在这看着照顾,放心罢。”
査德高叹道:“他历来精于骑射,想不到竟出这样的意外。”
“我都再三叮嘱你,去浮椿山怎么能不看住他?定是又去后山见了上官嫃,弄得心神不宁才会大意堕马。”
査德高忙应道:“是,夫人教训得极是。”
司马银凤斜睨了他一眼,“我知你嫌我唠叨。”
“不敢不敢。”査德高低声笑道。二人沿着抄手游廊渐渐回房,并无过多的言语交谈。烛光映着青灰地砖,忽然一只老鼠飞快窜了过来,令司马银凤一惊。査德高揽住她轻轻抚慰,忽然脑中灵光一闪,问起:“记得以前后院角落里堆了一摞捕猎家、捕鼠夹,不知现在还能不能用。”
司马银凤答:“年头已久,恐怕找不到了。”
査德高道:“那我明日去找找罢,说不准被谁收起来了。”
“夫君。”司马银凤忽然收住了脚步,定定望着他,“后院荒僻,没人会去。”
査德高顺势道:“反正我回朝之后也清闲,没事在家里四处转转。我还想着把那废弃的地牢改成地窖,还可以储物。”
司马银凤将烛台抬高,照着他的脸庞,一字一句说:“你去了会后悔的。”
“怎么?难道关押了重要的犯人?”査德高迷惑问。
“你说过,会用一切来弥补我?那么随便我想要做什么,你都会帮我?”
査德高笃定点头道:“是。”
司马银凤眉尾一挑,“我带你去一开眼界,不过,你可要信守承诺。”末了,她阴邪一笑,令査德高背脊上攀起一大片凉意。
案上的炉里焚着香,那烟很是清透,几乎不着痕迹。素帷帐颤了颤,査元赫懒洋洋下了床。上官妦这些天一直守在书房,忙拾了件对襟长衫过去给他披着,柔声道:“太医说已经大好了,不过婆婆方才叮嘱的话夫君也听见了,就在家修养一阵子罢。”说话间,她靠得他极近,手臂环在他腰间替他系上革带。
査元赫粗暴挡开她的手,“我自己来。”
上官妦脸色难看,却忍气吞声,转身将案上的茶盅递给他:“夫君喝茶。”
査元赫照常喝了,又不住地抱怨:“我不爱喝茶,何必每日这么麻烦?随便倒杯水就行。”
“那怎么行?”上官妦嘴角渐渐上扬,举眸盯着査元赫。她精心打扮过,眉眼生动,樱唇微启,露出一两颗细白的牙齿。见她似笑非笑,査元赫有些费解,兀自穿好了衣裳,准备出门去。在床上一连躺了十几天,好似拳脚都僵硬了。
上官妦伸手拽着他,问:“夫君要去哪儿?”
査元赫冷冷睨着她答:“出去活动筋骨。”
上官妦几步赶上来阻住他的去路,笑问:“又去浮椿山?怎么夫君不恼她了么?”
査元赫浓眉蹙起,面色铁青:“你说什么?”
上官妦愈发笑得妩媚:“咦?难道是我听错了?或者夫君昏迷的时候是在说胡话么?”
査元赫眸光犀利,像刀子一样刺向上官妦:“你日夜守在这书房里,难道就为了听我说梦话?”
“是真心话……”上官妦忽然抿紧了唇,两手向后一推把门关上,步步逼近査元赫,娇小的身子几乎贴上了他,“夫君恼她为别人起舞献媚,但是又无法控制自己的念想。这几天,你都做了什么梦,别人不知,我可一清二楚。”
査元赫横眉竖目喝道:“上官妦,你别在这胡言乱语!”
上官妦却仰头大笑了起来,“其实有什么大不了,不就是梦见女人了么?你心虚不敢承认,是因为这个女人你不能亵渎。我看夫君还是不要去浮椿山的好,先找个寻欢作乐的地方泻泻火罢,不然,别对着美若天仙的舅母情难自禁……”
“你!”査元赫气得噎住了,一把拽住上官妦的胳膊猛力一推,上官妦踉跄了几步摔倒在床沿。岂料上官妦非但不羞不恼,反而嫣然一笑,玉手轻轻拉对襟的长衫,露出一对薄肩。査元赫向来对她不屑一顾,但眼见如雪肌肤、玲珑身段,竟然有些燥热难安,掌心渐渐涔出了汗。他想拂袖而去,双脚却像灌了铅一般挪不开,回想起连日来的梦境,更加心潮澎湃。自上回在鸽舍里失了分寸,他满脑子都是那双惊惶的眼睛,说到底,她仍是他的舅母,她满心都装着司马棣。
上官妦渐渐伸臂勾住他的颈,凑在他耳边说:“你每日饮用的茶里加了些补肾益精的药粉,可助夫君泻火。其实,我也只是想为夫君分忧而已。”
査元赫怒火中烧,既气她耍手段,又恼自己从未察觉。他猛地将她按倒,压低嗓音吼道:“既然如此,那就别怪我只能将你当作泻火的工具了!”
上官妦嘴角晕开一个得意的笑容,却不知接下来是她无法承受的欢爱。査元赫态度野蛮而生硬,毫不怜惜在她身上肆意发泄,愤怒、焦躁、纠结,通通在这一刻爆发。他像一头愤怒的牛,红着眼,失去了理智……
送午膳的丫鬟推门而入,见空无一人,便唤了两声,仍旧没有回应。她将饭菜一一摆放好,便垂着头进了偏房,小声问:“公子?”
房内安静得有些可怕,丫鬟狐疑抬头,迎面看见一片狼藉的床帏内,少夫人脸色惨白,似是晕厥了,衬裙上血迹斑斑,而大公子早已不知去向。她不由惊呼一声,慌慌张张跑出书房,去回报长公主。
清晨的浮椿山云雾弥漫,院落在淡白和葱翠中隐隐绰绰。后山的荆棘密布中渐渐挤出一袭褐色的身影,沿着引泉水的竹竿一路走近。院落中空荡宁静,树下无人,案几上的陶土炉子也熄了火,只有一方鸽舍显得热闹。査元赫抬头望了望阁楼,然后就鸽舍查看了一番,见窝里多了几枚蛋,却没有小家伙孵出来,未免有些疑惑。他在院里踟蹰了一会,终于仰头喊了起来:“喂!人呢?日上三竿还在睡觉么?”
阁楼的小窗被推开了,元珊惊喜的面庞闪出来,“査大人,你可算来了!”元珊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之感,忙下了榻,对上官嫃说:“我下去请大人上来。”
上官嫃闷闷不乐半倚着床榻,面上没什么表情,也没吱声。元珊却乐开了花,迈着轻快的步子跑下楼去,见了査元赫热情无比,忙请上去。査元赫迟疑着迈进门槛,道:“这样上去算不算冒犯了?”
“不算不算,娘娘身子不好,大人这是去探望。”
“哦?她怎么了?”査元赫不由绷紧了脸。
“她……”元珊不知该怎么说,搪塞道,“一会你就知道了。”
査元赫忧心忡忡,快步上了阁楼。清雅朴素的房间,一袭白衣的女子抱腿坐在窗边,发如流泉,长长泻在后背。査元赫滞住了呼吸一般,只是凝神望着她。
元珊给査元赫沏茶,瞟了几眼上官嫃的脸色,小声抱怨:“査大人你言而无信,说好几天就来的,结果都快一个月了。可怜那只夭折的小鸽子,眼睛都没睁开,真真可惜了。”
“什么?”査元赫这才有了动响,眼里尽是不可思议,“夭折?怎么会?”
元珊忿忿道:“就是那只黑猫,夜里溜到鸽舍里去想吃了小东西,我们发现得及时,没吃着,不过给咬死了。娘娘恼它,便将它扔出去了。”说完,她又瞥向上官嫃,一面朝査元赫使眼色。
査元赫叹了口气,自责道:“怪我,我应当早些告诉你们不能让猫接近鸽舍。前些日子我一时大意从马背上跌了下来,昏迷了几日,后来我娘又强行拘我在家休养,所以一直逮不着机会出来……”
上官嫃扭过头愕然瞪着他,“堕马?”
査元赫见她双眼浮肿,脸颊消瘦,不禁吓一跳,忙上前去关切道:“不过是一只鸽子,你何必弄得自己这样憔悴?”
元珊抿唇而笑,拿着茶具下楼去清洗。
上官嫃幽怨瞥了他一眼,心底愈发紧张无措,垂着头说:“我以为你误会了什么,气我才不来的。”
査元赫浓眉一蹙,眸中颇为不屑地把上官嫃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我的确生气,认识你十年有余,竟从不知你会跳剑舞,倒让那小皇帝占了先!”
上官嫃朝榻沿移了移身子,无奈道:“什么小皇帝,人家只比你小两岁而已。”
査元赫突然夺步上前,紧紧握住她的双肩,眼中似是有漩涡一般,恨不得将她吞噬。上官嫃习惯性垂下头,他却伸手将她的下颌托了起来,那指尖在如玉肌肤上摩挲,宛如火星子溅在她脸上发烫。他压低声音,附在她右耳说:“你爹都告诉我了,是他诳你。司马轶深不可测,饶是我在他身边呆了两年也捉摸不出丝毫。不过再忍忍,在司马轶掌权之前,我们一定可以走。”
他挨着她,如此亲近,潮湿而温暖的吐纳麻痹了她的耳朵。上官嫃嗅到他身上有股烈日的味道,眼角眉梢不由挂起一抹惬意的神色。査元赫顿了顿,补上一句:“我知你心里装着谁,你若想等他,我便陪你等。”
上官嫃嘴角轻扬,他的话语沁入心田,好似润雨,一刹那,春暖花开。
査元赫的手掌自她肩头渐渐朝后背滑去,眼中藏着一分狡黠,刚想抱住她。上官嫃忽然瞥见他耳廓有一道结了痂的疤,坐直了身子问:“你伤势如何?”
査元赫做贼心虚一般红着脸笑道:“偶尔有些晕,但没有大碍。”
上官嫃垂眸拂了拂衣袍,一面问:“怎么会堕马的?”
“山路崎岖,我又骑得快,马失前蹄,我就滚了下去。”
“滚下了山?”上官嫃吃惊不已,“你自小习武,怎会如此大意?”
査元赫偷偷瞟向她,心里带着几分怨怼,明明是她惹恼了他在先,他才策马疾驰,如今反倒像是他的错。不过他嘴上却说着软话,哄了她几句,然后邀她一道下楼去饮茶。
繁花似锦,映对着殿内素淡的帘幔,外方热闹,里边冷清。窗边一溜空空如也的鸟笼在风中轻摇,偶尔吹进来几片飞花,绕着笼子打转。矮榻上铺着一张黑泽发亮的熊皮,榻前的翘头案上一摞凌乱的宣纸用镇尺压着。
司马轶喜爱着便服出入章阳宫,有时就着案前揣摩那些宣纸上的字迹,极工整的簪花小楷,秀气清雅,勾画间带着几分淡泊。兴起时他也照着抄几张字,他惯于写隶书,稳重而圆润,灵气逼人。
司马轶正侧身躺在熊皮上隔着帘幔看窗外的景色,风吹帘动,晃荡的光晕擦过他的脸,他眯了眯眼睛。今日在御书房外听见有人来报,上官敖病危。然后他透过窗缝看见父王的目光,那是一种大喜,仿佛久旱逢甘露的大喜。他便转身离开,想来上官一族危矣。于是他恐慌了,尽管看上去如此冷静淡漠。
静谧的走廊里传来沉稳的脚步声,继而听得李武宁在外轻声通传:“皇上,査大人到了。”司马轶支起身子,盘膝而坐,将衣袍尾摆都摊在茸茸熊皮上,随意而不凌乱。
査元赫进殿跪拜,因行走带起的风吹得案上一摞宣纸哗哗作响。
司马轶赐他座,自己仍然坐在矮榻上,笑道:“査侍卫,今日请你到这儿来赏花,不会打搅你吧?”
査元赫严正答道:“卑职不胜荣幸。”
司马轶侧头命李武宁关上门,于是殿里忽然暗了下去。他慢条斯理把话说来:“这里清净,说话不用顾忌。你也知道,朕离亲政还有两年,眼看日子越来越近,朝中恐怕要出事端。听闻上官敖病危,你可知此事?”
査元赫点点头,“知道,上官家正在筹备后事。”
“他一垮,上官一族恐怕要大难临头。”
“大难临头?”査元赫眼中流转出惊诧的神色,“摄政王若是敢动上官家,元帅府断不会袖手旁观。”
“你们出手相助,更添一条结党营私的罪名。我们这一脉与公孙家是世交,公孙如何亡族的?无非是长公主与上官敖联手,利用宪帝的疑心,略施小计便将公孙的势力一网打尽。摄政王必然会找机会替公孙家报这个仇。你们元帅府若是出面,只怕到时候兵戎相见。”
査元赫嗤之以鼻:“皇上,公孙家一直有所图谋,如此大逆不道,宪帝是按律例将他们灭了族,怎么在你们口中,倒成了冤枉?”
司马轶从容对答:“有图谋,但罪不至灭族。本来胜者为王败者寇,一朝天子一朝臣。朕今日与你说这些,是想你莫要再去浮椿观,如今正是探子们捕风捉影的时候,免得被人捉了皇太后的把柄。朕恐怕没本事保上官家周全,只希望她不要被牵连。”
査元赫出神地想,若是大难临头,他是不是有了借口带上官嫃远走高飞?再也不理会那些什么家族什么争斗,跟自由自在的鸽子一样去过逍遥日子。祸兮福所倚,大抵就是如此。如此想着,他竟然笑了。
司马轶眉尾轻轻一挑,反问:“査大人似乎不相信朕说的话?”
査元赫回神,眉目磊落望着他问:“既然皇上洞悉世事,为何不通知上官家早做防范?或者是皇上与摄政王一条心,不能忤逆父命?”
司马轶微微一笑,“随你如何想,朕要说的就这些。査大人可以告退了。”
査元赫从章阳宫一出来,便不断回想司马轶说的每一句话。拿定主意后,决定去找上官鸣夜商议,也算是好意提醒他们。
没有蔻汤花瓣、樨香羊脂,在木桶里就着腾腾的热水,倒也清新。沐浴后上官嫃觉得神清气爽,一扫疲倦。披了雪白仙衣在镜台前坐着,长发湿漉漉散覆在两肩,依稀滴着水。元珊拾了条干净的棉布,替她擦拭头发。
上官嫃对着镜子瞧了许久,依稀瞧出几分母亲的模样,心里高兴极了,对着元珊念叨:“小时候娘说我长得像外公,后来爹爹说我越来越像娘亲,上回元赫又说我与爹有几分相似。元珊你说我究竟像谁呢?”
元珊为难道:“娘娘……这我可说不好。”
上官嫃粲然笑道:“是我糊涂了,你都没见过几次……”笑容尚未绽放开来,忽然滞住了,上官嫃恍惚想起公孙雨苓抱着白猫朝她款款走来的身影,喉咙发涩唤了声:“小元……”
元珊灵机一动,凑到上官嫃面前问:“娘娘,你知不知道那小黑猫多惨?”
上官嫃紧张拽住了元珊的手:“它如何了?”
“它啊……”元珊可怜兮兮瞪了会眼,噗嗤一笑,“在柴房里关着快憋死了!”
上官嫃蹙着眉松了口气,嗔道:“快去把它抱出来好好洗洗!小臭猫……”
暮色沉沉,夜风将起,元帅府内一派肃穆。轿子吱悠吱悠从花园经过,凉亭内司马银凤执扇而立,与身边的侍女叮嘱了几句,侍女便上前去拦住了轿子。不一会,査元赫朝凉亭匆匆走来,一袭绛紫缎服,腰间佩了剑。
司马银凤迎面问道:“你今日不当值,去哪儿了?”
査元赫迈入凉亭,面无表情,“母亲特意在此等孩儿,可是有话要说?”
司马银凤屏退左右,压低声音斥道:“上官妦好歹是大族千金,你怎么一点不懂怜香惜玉啊?她才侍寝两回,都被你折腾得奄奄一息,难道还要为娘请人来教授你房中术么?”
査元赫一想起上官妦便怒气炎炎,蹙眉道:“她自作自受,谁让她往我茶里放药!还说呢,她是我夫人,怎么如此不经事?哼,以后我可不敢再碰她了。”
“你就是故意来气我!”司马银凤狠命推了査元赫一把,盛怒道,“你不就是怨我把上官嫃弄到道观里去了么?告诉你,她若留在宫里碍着司马琛的眼,指不定现在命都没了!我算救了她一命,你们竟不识好歹来责怪我!”
査元赫粗声粗气道:“我们?除了我还有谁?”
司马银凤瞪了他一眼,撇开头坐下。
査元赫却冷笑一声,反问:“你的四哥?”
司马银凤大骇,竟一时语塞,无言以辩。
査元赫眯眼睨着司马银凤,“父亲多年来宁愿驻守边疆也不回家,想必缘由在此。若不是在酒肆无意中看见你陪他对饮,我万万想不到我最敬重的母亲竟与他人有私……”
“没有!”司马银凤矢口否认,“我堂堂公主,半生清誉不能毁在你口里!”
査元赫冷哼一声,无意深究,话锋一转说道:“方才我去见过他。”
“见上官鸣夜?做什么?”
査元赫想了想,瞒起司马轶召见他的事,草草说了句:“上官敖命在旦夕,唯恐上官一族遭变,便提醒他们防范。”
司马银凤盯着査元赫,似笑非笑道:“你说得对,司马琛铁定要对付他们。不过我们与上官家联姻不久,恐怕会受牵连,今后你还是少去为妙。”
査元赫努努嘴,沉吟道:“上官大人说退一步海阔天空,上官家已经到了该放手的时候,他会带领族人全身而退。今后,便只剩我们査家孤身作战了。”
“什么?”司马银凤似乎难以置信,慢慢站起来,喃喃道,“他们竟然要逃……”
査元赫一面叹息一面摇头,顺手拍拍司马银凤的肩,用一副老成的语气说:“若能全身而退,何乐不为?权势和地位那么值得拼命么?”说完,俨然大将做派持剑而去。司马银凤僵立许久,猛地将手中团扇“咔嚓”折断,丢弃在花丛中。
半夜里不知什么时候了,轰隆一声春雷似乎将夜幕炸开了个口子,瓢泼似的暴雨浇在琉璃屋顶上啪啦作响,如万千皮鞭在抽打一般。司马轶迷迷糊糊醒来起夜,唤宫人点起了灯,喃喃问:“几时了?”
那宫人并未回答,反而急急说:“禀皇上,李公公有要事求见。”
司马轶拢了拢睡袍,一面打呵欠一面挥手道:“传他进来罢。”
李武宁垂着双手请了安,声音中飘忽着一抹不可轻易察觉的惶恐低低道:“皇上,摄政王接到密报,上官连棠以及兄弟三人约见兵部重臣在府内密谋,以图发动政变逼宫,林总管随同大批禁军奉旨前往捉拿,刚刚回宫。上官敖气急攻心,在路上已经归西了。其余一干人等均被关押在天牢,等候发落。”
“密谋……”司马轶眯着惺忪睡眼,反复将这两字念了好几遍,最终阖上双目,仰起头说,“朕困了,明日再议。”
李武宁连忙应着,暂且退了出来。廊外雨珠飞溅,树叶灌草似乎都被泡透了,愈发沉重。一道霹雳投下来,整个宫殿都在晃荡一般。李武宁捂着耳朵窜回了寝室,自言自语道:“可不要再变天了……”
次日天晴,屋檐依稀还有水滴下来,花草树叶上水珠细密晶莹,滋润极了。
辰时,司马轶穿戴好朝服冕冠,刚刚迈出寝殿,便收到林总管通知今日不早朝,摄政王在御书房有要事处理。司马轶摇摇头,苦笑道:“可真是无能为力。”他并未多想,径自往天牢去了。
因此案被牵涉的官员何止上官一族,天牢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粗略一算不下三百人。天牢里充斥着腐腥的味道,阴暗又潮湿,司马轶明黄的身影出现在此,令无数的目光齐刷刷看向他。起先有一人磕头喊了句“皇上恕罪”,司马轶只顿了顿,面色如常继续朝里走。后来人们胆子大了起来,纷纷磕头求饶,哭喊声此起彼伏。
最终,他在尽头的一间牢门前止步。侍卫将锁子打开,司马轶命李武宁在外看守,自行进去了。
暗无天日的封闭囚室,墙角上挂着一盏灯。上官鸣夜盘膝危坐,见来人是皇上,不慌不忙下跪叩头。司马轶却也跪下去,双手扶着他道:“大人身为太后的父亲,地位极尊贵,不必行此大礼。”
上官鸣夜又是一叩头,铿锵道:“皇上,罪臣自知逆谋乃十恶不赦之大罪,恐怕今生无法再尽父职,只求皇上能保全太后,罪臣即便磕死,也死得其所。”
司马轶手下紧了紧,隐忍道:“大人,若你明白我对小环的心意,便不会如此相求。”
上官鸣夜愕然,“皇上?”
“放心,朕不惜一切,也要保住你们父女。”司马轶将上官鸣夜扶起来,接着说,“我已多方求证,大人并未参与当夜的密谈,对密谋毫不知情,况且多年来行为端正,政绩突出,戒骄戒躁,克己为人。功过相抵,罪不至死,极有可能被判发配边疆。”
上官鸣夜笑了笑,无奈道:“虽然天各一方,至少还能彼此牵挂。”他深吸口气,望着眼前眉目平和的年轻人,若褪去那袭皇袍,他的气质与高高在上的帝王相差甚远,反而像个晚辈,谦虚而敦厚。或许仅仅是为了那一声小环罢。上官鸣夜忽而动了心思,从背后掏出一支玉箫,交到司马轶手里,哑声嘱托道:“不管我下场如何,将这支玉箫交给小环,她是个懂事、坚强的女子……父亲亏欠她的,只有来生再还。待我走了再给她罢,我们都害怕面对生离死别,害怕那种悲痛欲绝……”
司马轶郑重其事接下玉箫,对着上官鸣夜深深一拜,“大人暂且委屈两年,朕亲政之后,定会想方设法令你们父女团圆。”
上官鸣夜微微笑了,再委屈又如何,只要还活着,便是希望。
出生不久的小鸽子摇摇摆摆在草地里走着,裹了一身细软的绒毛,像只毛球。它或许是走累了,逮着一角拖曳在草地里的雪白裙袍蹭了蹭,眯眼蹲着休息。上官嫃披了一件素白底子的八卦仙衣半躺在藤椅上,捧着竹篮子,手时不时捻些谷粒洒出去,周围便有鸽子扑腾着抢食。
百无聊赖,她便数着日子,査元赫似乎有一个月没来了,该不是又出了什么事?才一个月呢,她却觉得有一年那么长。
院门外一大片林子中,一个人影沿着崎岖小路渐渐走近,上官嫃不禁起身眺望,刚想唤元珊来沏茶,另一方传来十万火急的马蹄声,枣红大马向着她直直窜过来,惊得她一时怔住了。査元赫高声吆喝,在离她一丈的地方用力勒住马,一跃而下冲到她面前大喊:“出事了!你家出事了!”
上官嫃诧异瞪着双眼,视线越过査元赫的肩看向缓步而来的司马轶。査元赫亦察觉到了,猛地回头,目光极忿恨盯着司马轶,“皇上,既然来得这样迟,倒不如不来的好!”
司马轶握紧了拳,淡淡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上官嫃在他们两人身上来回端详了好几遍,问:“什么事?”闻言赶来的元珊默默站在一旁,狐疑看着他们几个。
査元赫话到嘴边,却突然难以开口,紧张扶住了上官嫃的双肩,磕磕巴巴说:“你、你听了之后别激动、也别怪我,我被关了一个月,都快疯了……”
“还是我来说罢。”司马轶毅然打断他,平静望着上官嫃说,“你祖父归西了,上官一族因密谋政变被抄家,你三位伯伯及他们膝下所出男儿均已被斩首,你父亲发配边疆,此时大概已经过了扁州。”
上官嫃怔了半晌,喃喃道:“不可能,爹不会这样丢下我。”
司马轶接着说:“他说,他没法面对生离死别,还是叫你晚些知道的好,至少可免却悲痛欲绝。”
上官嫃几近崩溃,眼泪如那夜里的雨倾盆而下、源源不息。她双膝无力渐渐瘫倒在地,流着泪柔柔说:“我不信,他不会如此狠心。”
査元赫不顾一切将她紧紧搂住,连连安慰:“我带你去找他,我带你去!”
看着她在他怀里泣不成声,司马轶幽黑的瞳仁忽而急剧收缩,他似乎永远只是个旁观者,始终无法融入到她的心里去。无奈笑一笑,他从腰间摘下了自己的令牌,交给对面同样在旁观的元珊,便转身离去。越走得远,步子越凌乱,隐没入了丛林的深处,他才回头去看,终是缭乱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了。他无力靠在一棵树上,从袖里抽出原本想交给她的玉箫。方才一直想着,若她流泪,他会给她吹曲子,直到她睡着了为止。若她不住地流泪,他会不住地吹,吹到地老天荒那才叫圆满。
不过,她想要的从来都与他所想的背道而驰。
司马轶倚着树干一点点往下滑,瘫坐在一片苍郁的林子中,直到听见急促的马蹄声渐行渐远,他才吃力地站起来,将玉箫重新藏进衣袖,稳步朝前走。
↑返回顶部↑